- 北美敵托邦文學的環境想象與敘事研究
- 譚言紅
- 6439字
- 2025-04-24 20:38:36
二 北美敵托邦文學研究現狀綜述
(一)國外對北美敵托邦文學作品及其生態角度的研究狀況
1.北美敵托邦文學作品的歷時性回顧
敵托邦小說可由英國女作家瑪麗·雪萊的《弗蘭肯斯坦》(1818)算起,它也是第一部科幻作品。第一部現代敵托邦小說是福斯特的《機器停轉》(1909)。敵托邦三大代表作中有兩部是英國作家所作——《美麗新世界》《1984》,還有一部《我們》是由蘇聯作家扎米亞京所作,這三大代表作是研究熱點。而20世紀下半葉以來,北美的敵托邦文學創作呈噴發之勢,不僅是數量還是作品質量都在文學史上占據了一席之地。
杰克·倫敦的《鐵蹄》可以算作北美敵托邦文學的雛形,之后不同時期各有其代表作品,例如厄休拉·勒·奎恩[14]的《傾述》《天鈞》,前者講述政治極權社會對傳統文明的否定、對自然的摒棄,描寫了黑暗的未來,后者轉換視角到技術極權,而對自然的漠視是同樣的。斯科特·維斯特費爾德的《丑人》則從改造人類身體和人類意識入手來建立一個整齊劃一、消除差別的極權社會,突出自然與文明的絕對對立。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羚羊與秧雞》《使女的故事》,以及《無水洪災》《瘋癲亞當》等從宗教極權、技術暴政等角度描繪專制社會對自然生態、社會生態和精神生態的扼殺,對道德倫理和傳統價值觀的徹底顛覆。布雷德伯利的《華氏451》主要從割裂歷史、毀滅傳統文化的角度來描繪異化的社會中自然審美感知的缺席和人類精神生活的扭曲;而在凱特·威廉的筆下,《遲暮鳥語》則綜合了資源枯竭、生態系統崩潰、基因技術改造、極權統治幾種因素,從女性的視角來聚焦理性至上社會對自然生命力破壞和自我意識消解的決定性影響。科馬克·麥卡錫的《長路》的敘事背景是在地球經歷浩劫之后,一對幸存的父子跋涉在灰塵密布的山路上,主題是對生態破壞的絕境體驗。哈里·哈里森的《讓開些,讓開些》描述一個人口爆炸的社會,溫室效應嚴重影響氣候、地球資源,人類精神已到了幾近崩潰的地步。羅伊斯·勞利的《記憶授予者》則想象一個無季節差別、無色彩變化的極權國度,這是一個一切處于控制之下的“完美國度”。為了免于憂傷、免于人們心中喚起貪婪的欲望,極權政府連人們的記憶都剝奪了。環境的單一正對應著生活的單一,科林斯·蘇珊妮的《饑餓游戲》從少年對極權社會的反抗與對自然的親近為寫作背景展開。美國黑人女作家奧克塔維婭·巴特勒的《播種者的寓言》則描寫一個十五歲的少女如何創建帶有傳統生態觀點的教派“地球之籽”,在信仰中凈化心靈,躲避社會環境的災難。本書即是以這些不同年代、不同敘事視角的文本作為參照對象,來探討敵托邦語境下自然生態、社會生態和精神生態的全面異化。
2.文學評論與研究
對敵托邦文學的專著討論較多,生態批評的專著也較多。凱什·布克的《敵托邦文學——理論與研究》(1994)對反烏托邦文學作品作了歷時性的整體梳理,指出此類文本中的社會往往是未來的烏托邦型社會,而敵托邦作家的任務是揭露這些理想社會中的黑暗面。這本書對敵托邦文學作品進行了綜合式分析,開篇便提供了整部文本的理論框架,集中討論了8部較典型的敵托邦文學作品。文化研究學者弗里德里希·詹姆遜的《后現代主義與文化理論》《時間的種子》等都討論到反烏托邦文學,并對烏托邦文學與反烏托邦文學之間的區別進行了論述。他認為,這兩者的區別在于,反烏托邦文學是一種敘述,它對一個具體的主體或人物發聲。它基本上是科幻小說批評語言中所說的關于未來的小說,它敘述某種即將到來的災難的故事,這些災難將在我們自己最近的未來出現和轉化,而在小說的時間里則迅速的提前。他把烏托邦文學看作是對現實的否定和批判,他自己也說過對未來有一種失落感和挫敗感,因此他所理解的烏托邦是經歷挫敗而最終獲得成功的烏托邦,反烏托邦文學是烏托邦文學的一種特殊形式。詹姆遜特別指出在烏托邦與反烏托邦之間,還有一種新的類型——生態烏托邦,其代表作家便是勒·奎恩。奎恩的作品《被流放者》(The Dispossessed)是在烏托邦與反烏托邦之間采取的一條中間路線,既不反對科學技術,也不支持前工業社會那種原始而單調的生活。生態烏托邦強調了人類社會關系和個人生活質量的進步。詹姆遜主要是通過文學的角度,兼以政治的立場對奎恩的小說進行分析。如果說生態烏托邦著眼于后工業的未來,而不是前工業的過去,那么生態反烏托邦同樣是對未來的絕境預設。
莎倫·特靈頓在對《遲暮鳥語》的評論中提到,如果人類失去了個性,不能自主思考,如何還能作為一種物種幸存和發展?這便是克隆體所面對的困境。他們習慣了由他人代為決定,失去了所有的創造力和解決問題的能力,依賴于他們并不了解的機器,一旦機器故障,他們甚至缺乏足夠的創造力去修復器械。只有那些能忍受脫離團體的孤獨并形成自己個體認同的人才能學會幸存。這實際涉及基因工程的倫理問題及如何平衡個體與集體的關系。克爾·格拉夫在《每周出版信息》上評論麥卡錫的《長路》時提及文本的敘事背景:在一個城市被毀、動植物滅絕、只有幾人幸存的末世中,陽光被無所不在的灰燼遮蔽,雖然引起災難的原因沒有說明,但正是缺席的解釋警示人們陰郁夢魘的到來。簡短準確的語言蘊含著豐富的含義:絕望中的希望,人類存在的短暫性,我們曾生活過的世界的消亡。他特別強調麥卡錫與貝克特在語言形式上的相似之處:在重復與否定中顯示毀滅性的力量。敘事視角雖然一直聚焦于這一對父子,但實際表達的是作為整體的人性。這本表達人類末世情結的書適合于深夜靜讀。另有學者在暢銷書推薦榜上把麥卡錫比作美國文學中最接近《圣經·舊約》里先知的人物,通過描述人類在失去能源后文明的緩慢消亡來構筑一部讓人扼腕嘆息的小說。
約華·恰普林斯蓋在評論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無水洪災》時指出,這本作品與2003年出版的《羚羊與秧雞》互相滲透,人物、情節有交叉之處,可以被合視為敵托邦文學作品中的一部當代史詩,但《無水洪災》并非續集,而只能算是作家新近創作的《羚羊與秧雞》的姊妹篇。在這部新作中,敘事視角由吉米轉為瘟疫爆發后的兩位女幸存者,當她們在試圖求生的過程中,敘事時間不斷在現在和過去間進行跳躍式的切換,直到過去和現在合二為一,兩位敘事者的人生道路也融匯在一起。這兩部作品有相似的敘事背景:貧瘠的土地,以及土地上那些奇形怪狀的經過基因改造的生物。在作家緊湊的情節安排下,這些奇特的想象更能起到刷新讀者記憶的功能。這本書可以被看成是一部未來生態危機的啟示錄,而我們現在對這些危機似乎已無動于衷。它以文學的話語評價著威脅未來人類生存的各種因素:臃腫的政府、科學至上主義、宗教狂熱、環境災難以及自身被玷污的人性。這位才華橫溢的作家將人物放置于一個怪異而現實世界的背景里,更能引起讀者對于自身生存環境的反思。
巴特認為斯科特·韋斯特費爾德的《丑人》對整容后人類的精神空虛進行了生動的描寫,對如何權衡人類的自由選擇權與責任提出探討,凸顯出作品的道德力量。城內統治者對居民的思想和身體層面的控制和監視完全可和奧威爾《1984》里的極權政府“老大哥”相提并論。個性化的人物性格、驚險的動作場面均符合以青少年為閱讀主體的預設。文本中封閉的人工環境、高科技的生活方式、貧瘠的思想與廣闊的野性自然、原生態的生活方式、自由的思想形成鮮明的對比。斯德·大衛在《戰后美國反烏托邦作品》中指出,《華氏451》的人物生活在消費文化對他們的嚴密控制中,而這種消費文化只有在人們的房間內、汽車里,或是燒毀書籍的消防站才有效存在。一旦人們走到戶外,遠離給他們帶來安全幻象的各種媒介,社會就對他們失去了控制力。這其實已涉及對自然與文化之關系的討論,當文化與自然成為對立物,文化不再從自然中汲取營養,人們身心的內在自然與作為生存家園的外部世界的隔絕將會導致人的生命內涵的枯竭以及個體與社會的全面異化。
麥克吉文在《華氏451中的曠野》里提及野性自然對后工業時代萎縮人性的拯救。與《華氏451》相類似的是蘇姍妮·科林斯的《饑餓游戲》,這本書同樣對流行電視文化進行了深刻批判。麥根·韋倫·特納在《每周出版信息》上發表的評論文章中提出,這部文本里的電視文化是人性失落的主要根源之一。人性的扭曲體現在通過電視媒體直播置對手于死地的殘酷游戲。自始至終,文本都在追問這樣一個問題:當娛樂凌駕于人性之上,世界會退化成什么樣的形態?居住在與自然隔絕的區域中,沉溺于電視節目里的居民們對自然完全失去敬畏之情,自然審美感知被視覺圖像的沖擊力和娛樂的欲望撕得粉碎,正如《娛樂至死》中提到的,奧威爾害怕的是那些強行禁書的人,赫胥黎擔心的是失去任何禁書的理由,因為再也沒有人愿意讀書;奧威爾害怕的是那些剝奪我們信息的人,赫胥黎擔心的是人們在汪洋如海的信息中日益變得被動和自私;奧威爾害怕的是真理被隱瞞,赫胥黎擔心的是真理被淹沒在無聊煩瑣的世事中;奧威爾害怕的是我們的文化成為受制文化,赫胥黎擔心的是我們的文化成為充滿感官刺激、欲望和無規則游戲的庸俗文化。正如赫胥黎在《重訪美麗新世界》里提到的,那些隨時準備反抗獨裁的自由意志論者和唯理論者“完全忽視了人們對于娛樂的無盡欲望”。在《1984年》中,人們受制于痛苦,而在《美麗新世界》中,人們由于享樂失去了自由。簡而言之,“奧威爾擔心我們憎恨的東西會毀掉我們,赫胥黎擔心的是,我們將毀于我們熱愛的東西。這本書想告訴大家的是,可能成為現實的,是赫胥黎的預言,而不是奧威爾的預言”。[15]這些對敵托邦文學作品的評論從各個角度探討此類文本的文學與思想特征。
至于生態批評的專著,有切麗爾·格羅特費爾蒂的《生態批評讀本》,批評家們在書中向讀者呈現了現代工業文明世界中的人類對待自然的復雜態度;哈佛大學英文系教授勞倫斯·布伊爾也在其著作《環境想象:梭羅,自然書寫和美國文化構成》中將生態精神貫穿到文學和文學理論的更為深入的層面里,是一部堪稱“生態文學批評的里程碑”的著作;《環境批評的未來》將環境概念擴展到超越純自然的范疇,挖掘生態批評與后結構主義、地方理論、生態女性主義、環境正義等理論的關系;英國生態批評的主將喬納森·貝特在《浪漫主義生態學:華茲華斯與環境主義傳統》中通過對華茲華斯詩歌的重新解讀開啟了從政治意識形態批評向生態批評轉變的道路。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生態女性主義對生態批評的貢獻,薇爾·普魯姆德的《女性主義與對自然的主宰》中描繪了生態女性主義的困境與疑惑,闡釋了社會生態學的框架,及深層生態學存在的問題。
總的來說,國外對敵托邦文學的研究熱情相對較高,Utopia,Extrapolation等都是主要刊載此類文學批評文章的期刊,但相關研究主要是從政治層面著手,強調集體意志對個人自由的嚴苛管制,對自我意識的扼殺,而越過此層面專門致力于生態解讀的研究專著較少。也有文章集中于從敘事方法、女性主義、美學觀念等多角度對作品進行解讀。少數文章從生態方向來闡釋文本。但還沒有系統討論北美敵托邦文學的生態敘事專著。
(二)國內對敵托邦文學作品及其生態角度的研究狀況
國內對單部反烏托邦文學作品展開的研究較多,尤其是集中于三大經典作品。對北美敵托邦文學作品的研究聚集于少數幾部譯成中文的作品:《使女的故事》《羚羊與秧雞》,而還有一些也被譯成中文的作品如《太空商人》《華氏451》《遲暮鳥語》《丑人》等卻幾乎無人關注。這些作品在國外具有較廣泛的影響,是典型的敵托邦文學作品,它們以充沛的想象,對現實問題的深刻思考,從不同主題來警示人們未來社會可能的黑暗面,但這些即有可讀性又有思想性的文學作品沒有充分體現出它們的文學價值,筆者希望通過本書能引起人們對于這些被忽略的優秀作品的重視。還有一些尚未被譯成中文的作品,如《無水洪災》《讓開些,讓開些》《天鈞》等由于語言障礙,知者甚少,更無影響可言,只存在于個別愛好者的閱讀視野中,遠未形成研究場域。
目前對于敵托邦文學作品的研究主要是從敘事學、語言學、倫理價值觀、女性主義等角度進行文本內部和外部的探討。生態批評文章主要集中于《羚羊與秧雞》,但從生態批評角度系統地展開對此亞文類的研究專著還沒有。傅俊、陳秋華在《南京師大學報》1999年第2期上發表的《從反面烏托邦文學傳統看阿特伍德的小說 〈女仆故事〉》中提到作家將女性生存問題與人類社會的前途命運聯系起來,把現實社會中存在的人類兩性關系的隱患加以夸張和放大,描繪了一幅兩性生存的困境圖,被賦予了強有力的暗寓現實的功能。并論及反面烏托邦社會是由于人為原因造成的災難性世界,作家以此給人們敲響了警鐘。[16]陳秋華在《外國文學研究》2004年第2期上發表的《阿特伍德小說的生態主義解讀:表現、原因和出路》指出生態危機已經成為21世紀人們關注人與自然關系的熱點。文章以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三部長篇小說《可以吃的女人》《浮現》《使女的故事》為參照,對生態問題、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并對人類在與自然界共同發展的過程中迷失方向的行為發出警示,提出關懷其他生命也就是關懷人類自己。人類只有摒棄“人類中心主義”的思想行為模式,自覺維護生態平衡,才可能擺脫生態危機。張冬梅、傅俊在《外國文學研究》2008年第5期上發表的《阿特伍德小說 〈使女的故事〉 的生態女性主義解讀》中提到阿特伍德在小說中再現了女性與自然之間獨特的聯系:如女性在被污染的環境中要承受更大的傷害,這一現象已成為近年來生態倫理學中探討的環境正義問題之一;女性對自然的天然親近也可以被解讀為女性幸存于男權社會的一種策略;對動物慘境的描述暗示了女性所處的類似境況。這篇文章旨在通過分析小說中女性與自然的這些獨特聯系,揭示其中所蘊含的深刻的生態關懷和女性意識。高彩霞在《山東師范大學學報》2008年第4期上發表的《生態預警小說的科學性與文學性——兼評阿特伍德的小說 〈羚羊與秧雞〉》提到生態預警小說是工業和后工業時代以來,作家們面對人類掠奪和侵害自然所帶來的愈演愈烈的全球性環境問題而做出的現實回應。由于特定的產生背景與動因,從創作伊始它便立于現代科學的基礎之上,即預測和猜想的合理性以現有的科學技術成果和發展水平為憑依,而言說方式又是文學的(小說的),這兩者的契合所產生的生態警示作用便成為此類文學作品的鮮明特色。并以加拿大女作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小說《羚羊與秧雞》為個案,觀察和分析科學性、文學性所構成的生態預警小說的結構內容,進而探討生態預警小說創作和研究的視角和途徑。楊莉馨在《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5年第2期上發表的《反烏托邦小說的一部杰作——試論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新作 〈羚羊與秧雞〉》中談及《羚羊與秧雞》黑色幽默般的冷峻風格,并通過對人類末日圖景的驚人描摹,表達了作家對文明異化人性的深切反思,流露出作家對后現代社會人文藝術走向淪落的可悲現實的惋嘆之情。
討論烏托邦及反烏托邦哲學思想的專著有謝江平的博士學位論文《反烏托邦思想的哲學研究》,其中對烏托邦實踐所造成的奇特顛倒做了哲學分析,并總結了反烏托邦思想的四大特點。在此基礎上,論文對當代烏托邦運動的具體特點做了描述。歐翔英2007年的博士學位論文《西方當代女權主義烏托邦小說研究》認為要理解女權主義烏托邦著作,魯斯·利維塔斯的觀點值得借鑒,即從功能的角度引入一種意義寬泛的烏托邦主義概念,以便對文類形式、文本內容和社會背景作綜合性的討論。研究生態美學思想的有博士學位論文《生態審美之維》,此文試圖在哲學美學層面和審美文化現象研究層面論述生態文化的審美之維,通過闡釋中西方哲學美學理論中的生態文化資源,對生態審美精神進行建構,提出天、地、人、神共在的生態價值和諧論。李小青2010年在四川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永恒的追求與探索——英國烏托邦文學的嬗變》系統地評述了英國烏托邦文學的產生、發展和影響,尤其是在不同歷史時期不同作家筆下的烏托邦元素,具有文學史和教學和研究的意義;張艷玲2013年在天津大學出版社出版的《美國烏托邦文學的流變》對美國烏托邦思想和文學的發展軌跡進行系統論述;方凡2012年在浙江大學出版社出版的《美國后現代科幻小說》以弗列德里克·詹姆遜文化視野中的烏托邦理論等為理論依據,剖析了美國后現代科幻小說發展的歷史背景和文學地位。這些文章及書籍對筆者很有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