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論文學研究的現代范式:以批評話語為中心的考察(1870—1930)
- 張宏輝
- 3635字
- 2025-04-24 20:26:01
三 “以歷史為綱”與“以問題為綱”:文學現代研究考論的基本方式
“以歷史為綱”和“以問題為綱”,是學術史、思想史研究中兩種基本的、常用的研究方式、論述途徑及結構樣式。
“以歷史為綱”,是指在對史上對象的研究論述中,以具體、仿佛涇渭分明的歷史生成演變之時間進程或古今上下、前后左右的承傳、影響系統,為基本考察視角、維度與線索,以實在、現象層面的自在性歷史對象(或人物、或事件、或著述、或學派思潮等)為切入點、基本單元與探討中心,也就是說以客觀的歷史沿革及其中實在的歷史現象為中心或綱要,來引導考察進路,架構論述布局。“以歷史為綱”的研究包括兩個基本類型:一類是那些十分通行的,特別是教科書常采用的,旨在對歷史及有關方面做綜合、系統、面面俱到地把握的“通史性”研究論述(包括通史、斷代史);另一類是那些秉承中國學術傳統淵源及特色的,立足歷史個案而著眼于學術一般大體或整體粗略面相的“學案式”研究論述,例如王爾敏曾指出,近50年“在研究思想史的范圍中占絕大多數的分量”,作為“處理思想史方法之主流”的,那許多的以人物入手或作為基礎,以人物、學派、人物或學派之關系為“中心題旨”的研究方式,便是對“學案式”的無形沿承[27],由王瑤、陳平原各自主編的《中國文學研究現代化進程》《中國文學研究現代化進程二編》,即是這方面的代表。
“以問題為綱”,則是指在對史上對象的研究論述中,基于對客觀歷史進程中種種具體、實在的現象圖景,以及一般常識認知下的歷史自然脈絡或自在架構的理解和超越,而將歷史“問題化”,突出研究論述者自身就某歷史對象或話題所具有的強烈“問題意識”,在小入口中做深入、宏大的闡釋開掘,不僅著力面對或發掘隱藏于歷史深處的種種富有張力性的邏輯問題、知識學理問題、思想文化問題,而且以對這些問題的探討解決作為整個考察審視的基本維度、綱要,以及整個研究論述的中心及歸宿,也就是說以“問題”去駕馭歷史,以對歷史深層“問題”的主觀發掘、梳理、探討及解決去引導對客觀歷史的觀看、考察與論述。例如王爾敏的中國近代思想史研究,就是“以處理一代特見的重大問題為重”,“注重看時代問題,不是要考索名家驚人主張”,因此“多以問題之出現為討論題旨”,“以問題為主軸,人物隨問題陳敘”,從而在寫作上多采取“以單一概念為中心題旨的著作形式”,用觀念本身的發生演變代表一時代思想史的發展,“人物只是環繞著概念而隨時提及”,以此“希望完成一個時代的觀念的歷史”[28]——這就是一種典型的“以問題為綱”的研究論述方式。又如陳平原的《中國現代學術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適之為中心》不僅采取“以小見大”的論述策略,而且在入手于對章、胡做個案分析的過程中,所著眼的又不是學術的一般大體或粗略面相,而是晚清及五四兩代學人“共謀”開創中國現代的“學術轉型”及“新的學術范式”這一具體、深層的大問題,因此“既不同于‘通史’,也不同于‘學案’”,也是典型的“以問題為中心的專題研究”。[29]再如龔雋的《禪史鉤沉:以問題為中心的思想史論述》是“以論文的方式去面對和開發一個個具體問題”,即盡量挑選禪史上“最具有詮釋價值和緊張感的問題”,并通過單篇論文集成的論述形式就這些學術問題開展“深度論辯和穿透性的解釋”,[30]同樣是“以問題為綱”的研究論述的代表。
本課題采用的是“以問題為綱”或“以問題為中心”的研究方式、論述途徑及結構樣式;在這里,“以問題為綱”或“以問題為中心”這一方式,實際是課題對文學現代研究展開“學術史—思想史”溝通互動角度的認識及考察的一個重要核心與根本支點(另一個重要核心與根本支點,即“學術范式”與“批評話語”兩大中心題旨及其關系),因為課題所著力挑選、厘定、發掘并以之為“中心”、為“綱要”的諸“問題”,正是旨在聯結、溝通、熔冶“學術史”與“思想史”兩大根本角度及話題的一個平臺、紐帶及線索。課題之所以不采用“以歷史為綱”的方式,而采用“以問題為綱”的方式,主要緣于兩方面的考慮:
其一是考慮到當前的研究現狀。前文已提到當前學界對文學現代研究的考慮多是采取“以歷史為綱”“以歷史為中心”的方式,即多形之于“通史性”或“學案式”的論述途徑、著作樣式;盡管也有一些專門立足于比較獨特的“問題意識”而展開的研究論述,但在對“問題”這個中心或綱要的突出、增強及擴展上,在對“問題化”思路的系統化及細化上,不少還顯得比較欠缺,甚或有依附于“歷史為綱”的傾向,陷入“以歷史為經,以問題為緯”的理路中。這種現狀的研究使得對文學現代研究的認識及考察往往礙于客觀歷史之實在現象、自然脈絡或自在架構的束縛,而難以有更寬廣、深入的審理與挖掘。這就正如龔雋在檢視通行禪學“通史性”研究論述方式的缺憾時所指出的那樣,“通史性”的研究、論述與寫作,無從把思想史、學術史“問題化”,而“化約”了思想史、學術史中“最有緊張性的問題”,“不少地方是在重復制造常識性的知識敘述”,“這樣的結果就好像鑿井打水,忙著到處開井口,卻不問是否打到水”。[31]因此,課題正是為了盡力跳脫或突破當前研究的上述普遍格局及缺憾,以獲得對文學現代研究的深入、獨到的認識及考究,以打撈到有關文學現代研究話題的心儀之“水”,才著力改弦易轍而采取“以問題為綱”的方式。
其二是考慮到課題研究在客觀論域及研究內容與主觀視域兩方面所具有的橫向式跨越特征。課題對文學現代研究這一對象的認識及考察,雖然在研究時段上設定為19世紀70年代—20世紀30年代,難免涉及歷史前后、古今上下的縱向承續變遷,但同時又在研究的具體論域及內容和具體視域兩方面力圖實現橫向式的跨越,即:一方面,在客觀論域及研究內容上,力在跨越文學研究不同的學科領域和不同的民族語言文化地域,而橫向涵蓋不同分支門類、不同民族語言文化地域的文學研究活動;另一方面,在主觀視域上,力在超越單一的民族語言文化視角,而對中西雙方做橫向的跨越比較及綜析,顯然,要想確切落實這兩方面的橫向式跨越的思路,就不能指望主要以歷史之縱向承續變遷為經、為綱、為中心的辦法。實際上,在19世紀70年代—20世紀30年代間的文學研究活動,無論是文學理論、文學批評、文學史這不同的學科領域之間,還是中國、西方這不同的民族語言文化地域之間,都有著頗為豐富、復雜乃至深層的橫向牽扯、糾纏、沖擊及影響,因而論者認為保障和落實研究內容及論域和研究視域兩方面橫向式跨越的思路的最好辦法,就是有意淡化對歷史承續變遷的縱向意識而強化對歷史不同域限之間的空間交纏的橫向意識,從而力在跳脫出“以歷史為綱”“以歷史為中心”的研究論述方式的束縛,而在文學研究不同學科領域之間、不同民族語言文化地域之間挑選、厘定、梳理與探討一些共同或相通的“問題”,并著力以這些“問題”為經、為綱、為中心而統籌和展開對文學現代研究這一對象的知識原理認識及具體歷史考索過程。簡言之,課題采用“以問題為綱”或“以問題為中心”的研究方式,正是為了便于實現在研究內容(或論域空間)和研究視域兩方面的橫向跨越。
在本課題中,“以問題為綱”或“以問題為中心”,具體來說就是指:以“批評話語”為內在關切方向及中心而對文學現代研究范式中基本問題的原理性認識及具體性考察論述。可以說,現代中西文學研究中“學術范式”原理及現象與相關“批評話語”原理及現象之間內在的學理邏輯關聯和具體歷史牽扯問題,就是課題要著力探討解決的最基本的“問題域”或“問題中心”。課題的“以問題為綱”包括兩個層次:一是按照邏輯與歷史相結合的系統化思路,把對文學現代研究的學術及思想史內容探討分梳為邏輯上即知識原理上的認識和歷史上即具體歷史維度的考論兩個層面,這兩個層面以“學術范式”與相關“批評話語”之間的內在學理關聯問題為線索而前后連接起來,可以說,課題具體歷史維度的考論其實是知識原理認識中部分內容的實際展開。二是按照把問題細化、實化的思路,在邏輯認識與歷史考論兩個層面的各自內部,著重梳理、思考涉及文學現代研究“學術范式”與相關“批評話語”之間內在學理關聯內容的一些重要關節點或子問題,這些重要關節點或子問題之間相互聯結而構成一個有機、貫通的整體,即構成“學術范式”與相關“批評話語”之間內在學理關聯這一最基本問題。其中,在對知識原理的邏輯認識層面,旨在清理文學現代研究范式與話語問題及批評話語方面的本身的知識學結合原理,勾勒、爬梳涉及文學研究現代范式的五大方面、共十個關節性專題問題。在對歷史維度的具體考論層面,主要是就其中與文學研究現代范式的知識文化發生空間和現代批評話語的發生性結構機理問題有關的環節及內容的考察論述,具體包括:文學研究范式現代轉型或新構所背靠的整體知識、學術、思想、文化及意義空間的人間性特征,也即“知識下行”(即知識祛魅化、去形而上化)和“文化解救”問題;“文學的現代建制”中的文學研究的范式化格局問題;“文學的現代建制”與“批評話語”之現代結構性發生及言述機制兩者之間的關系問題;文學現代研究的“批評性建制”格局所具有的范式性意義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