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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早期國家階段權力運作的制度框架

早期國家階段,統治者掌管、處理的具體事務在本質上與后世并無二致,其目的都是為了更好地實施國家管理與社會控制,也都試圖建構起穩定、有效的統治秩序。但是,夏、商、西周時期,最高統治者運作權力的具體方式與戰國秦漢以來的成熟國家階段有較大區別,由此形成的制度框架和統治理念也與后世有所不同。不過,這一認識在學界未必是共識。比如,把成熟國家階段的制度體系倒推至先秦時代的諸多研究,往往在構建歷史連續性的同時,忽略了國家權力運作及其制度體系在不同時代的具體特征,也遮蔽了它們具體的、動態的發展過程,同時也為制度思想史的研究造成麻煩。典籍思想史研究成果大多忽略了國家權力運作過程與思想世界的互動問題,不能更好地揭示統治理念形成、發展的具體狀況。一些基于戰國后期及西漢時期定型的諸子文本的研究結論,甚至得出不甚恰當但影響頗為深遠的結論,這些情況都不利于認清早期國家階段的統治理念。筆者認為首先應當結合近代以來學界有關早期國家階段政治制度的研究成果,分析早期國家階段權力運行過程中形成的制度框架,在此基礎上再去解析這一時期的統治理念,才能得出恰當的認識。

總的來說,夏、商、西周時期最高統治者運作權力的制度體系歷經萌芽、發展、成熟、衰變的過程,各個時期因時代不同、族群不同,制度體系也有所區別,但同時也有一定的連續性。早期國家階段,處于萌芽或初步發展階段的政治制度雖然原始、疏闊,但細究之,當時政治制度的內容也頗為繁復,涉及國家管理與社會控制的方方面面。其中,盟誓制度是國家形成與權力分配的基礎性制度,服制則是構成剝削制度的核心,分封制度是商周時期貴族內部劃分權力的基本形式。早期國家階段的統治者主要依賴上述三大制度進行權力運作,這些制度也典型地反映出當時的國家統治理念。

一 基于盟誓制度的權力運作

《禮記·曲禮下》云:“約信曰誓,蒞牲曰盟。”孔穎達疏:“‘約信曰誓’者,亦諸侯事也。約信,以其不能自和好,故用言辭共相約束以為信也……盟者,殺牲歃血,誓于神也。”可見,盟誓是在特定宗教祭祀場所為了達到一定目的而進行的宣誓締約。

遠古時期,對神的信仰與敬畏是形成約束效力、維持社會秩序的一個重要前提,而人類進入氏族社會階段后,處理不同氏族之間社會事務的概率不斷上升,原來可能用作處理氏族內部問題的盟誓習俗更多的用來解決超血緣、跨地域問題。在人類文明發展的初期,這一以倫理與信仰為基礎的古老風俗成為行之有效的社會組織制度,在統治者權力運作過程中發揮著重要作用,至西周時,它已成為一項國家根本制度。

盟誓以宗教儀式的形式展開,起初應當沒有統一的儀式,至春秋時,盟誓儀式程式化。[2]孔穎達《禮記正義》云:“盟之為法:先鑿地為方坎,殺牲于坎上,割牲左耳,盛以珠盤,又取血盛以玉敦,用血為盟。書成,乃歃血而讀書。”盟誓的核心儀式為“讀書”,即盟誓者在祭壇上向神靈陳述自己的意愿。《左傳》襄公十一年,諸侯會盟于亳,“載書曰:‘凡我同盟,毋蘊年,毋壅利,毋保奸,毋留慝,救災患,恤禍亂,同好惡,獎王室。或間茲命,司慎、司盟,名山、名川,群神、群祀,先王、先公,七姓、十二國之祖,明神殛之,俾失其民,隊命亡氏,踣其國家。’”可見,追加假定語式的自我詛咒是“讀書”的基本內容。從歷史發展過程看,盟誓制度經歷了肇興(夏商及其以前)、形成(西周)、成熟(春秋)到衰落(戰國)的歷史演變過程,跨越了整個先秦時代,對當時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等各方面均產生了較大影響。[3]

《左傳》哀公七年載:“禹合諸侯于涂山,執玉帛者萬國。”《國語·魯語下》云:“防風氏后至,禹殺而戮之。”“涂山之會”即是盟誓大會,夏后氏同族及被征服東夷諸部會盟于涂山,共同宣誓臣服于大禹,大禹借此次會盟宣誓王權、建立國家,并對臣服態度不積極的部族首領施以懲罰。《呂氏春秋·離俗覽·用民》云:“當禹之時,天下萬國”,大禹勢力的增長就是在與“萬國”即眾多小地方性政治實體的互動中實現的,大禹建夏則意味著一個超強政治實體的出現及其對小政治實體的控制和組合。[4]這一過程中,盟誓無疑是大禹運作權力、建構國家的制度保障。

夏啟時代,東夷諸族叛亂,啟伐之,《左傳》昭公四年載,“夏啟有鈞臺之享”。啟曾在陽翟鈞臺與諸族首領會盟,鞏固王權。《左傳》昭公四年亦載,“夏桀為仍之會,有緡叛之”。今本《竹書紀年》載,夏桀“十一年,會諸侯于仍,有緡氏逃歸,遂滅有緡”。夏桀亦試圖用盟誓鞏固王權,“有緡叛之”,說明夏桀對地方小政治實體的控制失效,昭示著其王權的衰危。

《左傳》昭公四年記有“商湯有景亳之命”,今本《竹書紀年》亦載“商會諸侯于景亳”,說明商湯時有“景亳之會”。景亳在今山東曹縣境,當時為有莘氏之地,商湯會盟于此,意在聯合東夷諸部,共擊夏桀。[5]《尚書·湯誓》是商湯滅夏前的誓詞,其文云:“爾不從誓言,予則孥戮汝,罔有攸赦。”可知商湯曾率領伐夏諸部族舉行過盟誓。《湯誓》雖是東周甚至更晚才寫定的,但誓詞內容可信,當是商王朝史上重要的“寶典”,視為祖訓,世傳相傳[6],記于其中的盟誓活動也是商王運作權力的重要方式。

甲骨文中有“盟”字:

戊寅卜,今庚辰酒血三羊于妣……(《合集》22228)

甲辰,貞其大禦王自……用白九……(《合集》32330)

有學者認為,帶有通假于“盟”字的甲骨刻辭只代表一種祭名或用牲法,或為一種稱揚先祖的祭儀,并不能說明商代有盟誓制度。[7]結合上述傳世文獻,應當不能否認商代國家權力運作過程中盟誓的重要作用,因為甲骨卜辭不僅記載了作為祭祀活動的“盟”,也有關于會盟活動的“盟宮”“盟室”“盟子”“盟冊”等記載,說明商代也有體系較為完備的盟誓制度。[8]

西周時期,盟誓制度在國家權力運作過程中發揮著更為重要的作用。周武王伐商前有“孟津之誓”[9]。周初,盟誓制度與封土建國相結合,典型地體現出周初統治者權力運作的具體方式。平定“三監”之亂后,“周公為盟”[10],讓受封諸侯發誓效忠周天子,如分封康叔時,“命以《康誥》而封于殷虛”;分封唐叔時,“命以《唐誥》而封于夏虛”。[11]說明周天子與諸侯共治天下的政治結構中,盟誓制度居于重要地位;西周不僅有盟誓活動,還將盟誓載書“藏在盟府”[12],表明當時已有專門管理盟誓活動的機構;《左傳》隱公十一年載,“周之宗盟,異姓為后”。說明周代分封盟誓將異姓諸侯也納入周人宗法秩序當中,以加強異姓諸侯與周天子之間的政治聯系。以盟誓配合分封的制度建構是西周的通制,《左傳》僖公二十六年載,“昔周公、大公股肱周室,夾輔成王。成王勞之,而賜之盟,曰:‘世世子孫無相害也!’載在盟府,大師職之。”北京房山區琉璃河遺址出土的《克盉》銘文記載了成王分封燕侯時的誓詞,“王曰:太保,唯乃明,乃鬯享于乃辟,余大封。乃享,令克侯于匽。”[13]這些材料證明成王時的確有以盟誓配合分封的制度。

諸侯在接受冊命之后,與其宗氏、分族、附庸等也有盟誓,學者稱其為“分宗”盟誓[14],它是諸侯建立統治秩序的重要開端,也是地方政權的重要制度保障。《左傳》昭公十六年載,“昔我先君桓公與商人皆出自周,庸次比耦以艾殺此地,斬之蓬、蒿、藜、藋,而共處之;世有盟誓,以相信也,曰:‘爾無我叛,我無強賈,毋或匄奪。爾有利市寶賄,我勿與知。’恃此質誓,故能相保,以至于今。”說的是魯公與“殷民六族”通過盟誓建立統治關系。《左傳》定公四年載,“以隨之辟小,而密邇于楚,楚實存之。世有盟誓,至于今未改。”說明諸侯國與小國附庸間亦通過盟誓確立隸屬關系。從山西翼城大河口西周霸國墓地出土鳥形盉銘文看,卿大夫也以盟誓活動宣誓效忠諸侯,該銘文記載的兩次誓詞都由誓約句、違約句和懲罰句構成,是先秦各類誓詞的通用結構。[15]此外,西周還有立約盟誓和法律訴訟盟誓,使盟誓制度成為國家管理與社會控制的重要手段。[16]

綜上,在我國早期國家階段,最高統治者或利用盟誓活動建立國家,或以盟誓鞏固王權、劃分權利,或以盟誓制度達成國家管理與社會控制,這都說明盟誓是這一階段權力運作的重要制度保障。

二 服制與早期國家階段的權力運作

服制也是早期國家權力運作的重要手段。“服”指服事或所服之事,《爾雅·釋詁》云:服,“事也”。至于什么是服制,學界頗有爭議,概括起來有以下幾種觀點:第一,認為是職官制度;第二,認為是內外分治;第三,認為是一種指定服役制度;第四,認為是藩屬體制。[17]綜合相關研究,第三種觀點頗有理據。持這一觀點的徐中舒先生利用民族學材料研究指定服役,把指定某部分人專服某役,且世代相傳、長期不變的服役形式定名為指定服役制度。[18]他在《先秦史論稿》中進一步說:“服是服役之意。內服是指王朝官吏,在王朝內服役。外服是指侯、甸、男、衛邦伯,是在王朝外服役。所有的內服、外服,都為大奴隸主——殷王服役。侯、甸、男、衛就是四種指定服役制。每服都存在有許多氏族、家族,或村社,和它的氏族長、家長、或村社推舉的村長(里君)。這些氏族、家族和村社,都由它的氏族長、家長或村長統率著在王朝外服役。”[19]吾師趙世超先生認為,“服”的本義是迫人做事,服制的內容就是強制攤派勞役和貢納,并由之形成“人有十等”“以待百事”式的等級制度。服制具有集團性、穩定性和普遍性的特點,商和西周內外上下人皆有服,不能將服制窄化為五等爵制和分封制。[20]

服制當起源于氏族社會,氏族首領要求族人為其服役,從事農業、手工業生產,或從事其他技藝。父系氏族社會階段,氏族等級制強化了服制,使之成為氏族內部權力運作的主要方式。在氏族聯盟或酋邦階段,居于統治地位的氏族對臣服氏族施于服役,成為處理超血緣、跨地域關系的權力運作形式。

夏代的服制因缺乏可信材料無法實證。從甲骨卜辭看,商時已有明確的服制,從具體服役方面看,當時的一些農業氏族專門為商王服役,卜辭所載“圣田”是為王開墾土地,“尊田”是為王除草、壟田。還有一些氏族專門為商王挽車、推輦或奏樂,卜辭稱之為“致眾步”“呼眾人步”“奏步”,反映了商王對農業氏族的剝削、奴役。[21]《尚書·酒誥》記載了商代的內外服制,其文曰:“越在外服:侯、甸、男、衛邦伯;越在內服:百僚、庶尹、惟亞、惟服、宗工,越百姓、里(居)[君]:罔敢湎于酒。不惟不敢,亦不暇。”周初青銅器銘文亦載之,康王時期《大盂鼎》銘文云:“我聞殷述(墜)令(命),唯殷邊侯、田(甸)雩(與)殷正百辟,率肄于酉(酒),古(故)喪師已(矣)。”[22]裘錫圭先生利用甲骨卜辭研究商代服制,認為商代有諸侯性質的侯、甸、男、衛,他們分別由相應職官發展而成,中央王朝應該是在承認這種由職官發展而成的諸侯以后,才開始用“侯、甸、男”等稱號來封建諸侯,并把這些稱號授予某些臣屬方國君主。[23]內外服制在商代國家權力運作過程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在商代中期王位爭斗中,內外服勢力成為王位斗爭中的重要依靠力量。在商代晚期偏早的武丁時期,內外服勢力在國家政治、經濟、軍事、宗教等領域發揮了極大的作用,使得商王朝發展至鼎盛階段。但祖甲改制之后的幾代商王竭力擴大王權,限制內外服在國家事務中的影響力,造成了內外服與商王凝聚力的分解。帝辛舍棄用舊貴族的任官傳統,誅殺外服,引發內外服勢力與商王之間的矛盾,隨著內外服制度的瓦解,商王朝走向了滅亡。[24]

周承殷制,也實行內外服制。傳世文獻載有諸侯向周天子服役的諸多事實,《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載,“昔虞閼父為周陶正,以服事我先王。我先王賴其利器用也。”《國語·晉語八》載,“昔成王盟諸侯于岐陽,楚為荊蠻,置茆,設望表,與鮮牟守燎,故不與盟。”《史記·秦本紀》云:“非子居犬丘,好馬及畜,善養息之。犬丘人言之周孝王,孝王召使主馬于汧渭之間,馬大蕃息。”綜合相關資料可知,在天子王畿之地擁有封邑的公、三有事等執政貴族構成內服;周的外服體系的主體亦為“侯甸”“侯甸男”。外服體系中,“侯”的地位及其擔負的軍事職責最為重要,是屏衛王室、開拓邊域、鎮守封疆的主力,歸順周王室的商代之侯,邊疆方國、部族君長也基本納入外服體系,一些由王室卿室、西垂大夫的國君一般稱為“公”,其地位低于“侯”,和商代一樣,西周外服諸侯的真實體系是侯、甸、男、衛、邦伯。[25]

商周內外服制首先是基于血緣關系而形成的,是氏族內部社會分工的具體體現,也是氏族首領運作權力的一種手段,在超血緣、跨地域社會關系普遍存在的時代,基于血緣關系的服役制度仍然發揮著作用,且貫穿于內外服制當中。比如,《荀子·儒效》載,周公“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國,姬姓獨居五十三人”。這些分封的同姓諸侯大多為外服,可見血緣關系是服制成立的前提。在周天子身邊承擔職事的一些卿士也與天子有血緣關系,這也說明血緣關系是確定服制的一個原則。不過,血緣關系不是區分內外服的唯一標志,從內外服制的地域分布看,內服職事發生在王畿區,外服的“侯”“甸”等則設在王畿區之外,而屬于外服體系的部族、方國等有一些是由異姓氏族構成或建立的,商代外服體系中的諸多東夷部族及西方周族都是異姓氏族;西周外服體系中異姓氏族的力量也較強大,而王畿內服多任用異姓賢人。總之,超血緣、跨地域關系也是劃分內外服制的前提。

在商周國家權力的運作過程中,服制首先構成了上下有序的等級關系。一般來說,商王、周天子居于服制的頂端,他們有驅使諸侯、公卿服役的權力,《國語·周語中》載:“若王巡守,則君親監之。”說的就是諸侯負擔的相關義務,此外,從命氏方式[26]及族徽[27]中亦能看出眾卿服侍商王、周天子的現象。同樣的,在諸侯國內,諸侯處于權力的頂端,諸卿士、被征服的異姓族眾等須向諸侯服役。《左傳》定公四年載,“殷民六族,條氏、徐氏、蕭氏、索氏、長勺氏、尾勺氏,使帥其宗氏,輯其分族,將其類丑,以法則周公。用即命于周。是使之職事于魯,以昭周公之明德。”說明“殷民六族”被賜予魯國,為魯公服役。服制也構成了商周政治關系的內外格局。一般而言,王室是構成“內”的政治單元,王畿區則是形成“內”的地理單位。被征服異姓部族、方國往往居于邊區,無論是族屬關系還是地理方位,以及其所處的服制體系,皆是“外”;已分封至四土的同姓部族首領,也須向商王、周天子服役,他們在政治格局中也處于“外”。

要之,服制關乎早期國家的剝削制度,是國家權力得以運行的物力、財力等來源的保障。商周統治者以血緣、地域為原則劃分內、外服,目的在于建構上下有序的等級秩序,同時也便于形成內外有別的政治格局。

三 分封與統治者內部的權力劃分

《說文》云:“封,爵諸侯之土也。從之,從土,從寸。寸,守其制度也。”按字義,“爵諸侯之土”即為分封。《左傳》隱公八年,眾仲說:“天子建德,因生以賜姓,胙之土而命之氏。諸侯以字為謚,因以為族。官有世功,則有官族。邑亦如之。”可見,“賜姓”“胙土”“命氏”是周代分封制的核心內容。[28]

分封制度起于何時,沒有信史可征,唐柳宗元《封建論》云:“彼封建者,更古圣王堯、舜、禹、湯、文、武而莫能去之。蓋非不欲去之也,勢不可也。”[29]按此說,分封由來已久。因缺乏可信材料,夏代有無分封、如何分封皆不得而知,但從有關夏代盟誓活動的記述看,夏曾與征服部族結成邦盟關系。[30]夏王通過與同族及被征服部族進行盟誓,構建起國家管理與社會控制的基本框架,參與盟誓且臣服于夏王的部族首領擁有很大的獨立權,他們控制的小政治共同體實際上就是一個相對獨立的部族,部族首領對氏族內部諸事務擁有自主權,而這應當是臣服夏王的一個重要前提。因之,夏代可能沒有明確的分封制度,但夏王與眾多部族首領共同參與的盟誓活動很大程度上實現了統治集團內部權力劃分的需要。夏后氏與其有著邦盟關系的異姓諸侯間關系向來緊張,東夷諸部或服或叛,對夏代歷史進程產生過重要影響,一部夏史實質上就是一部“夷夏交勝”[31]史。這從一個側面說明,由盟誓制度建立的部族聯盟國家上下、內外權力關系較為松散,夏王對東夷為主體的異姓諸族的控制力也相對較弱,這種權力關系與之后的分封制有諸多相似之處。

王國維先生的《殷周制度論》一文從立嫡、廟數、婚制角度論述了商周制度的不同,得出“中國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于殷周之際”[32]的結論,受這一觀點影響,學界曾對商代分封多持否定意見。不過,董作賓、胡厚宣等先生的研究已證實商代有體系完備的分封制度。如胡厚宣先生的《殷代封建制度考》一文,從諸婦分封、諸子分封、功臣之封、方國之封等角度研究了商代的分封,也探究了分封諸國義務等問題。[33]

近年來的研究進一步證實商代有體系完備且特色鮮明的分封制度。據李雪山先生研究,商代王畿周邊及四土、四方中分布著商王冊封的諸侯,諸侯封邑以城垣為中心,與郊野之地“鄙”或“奠”構成一個相對獨立的行政區劃系統。商代封國多達285個,方國也有85個,合計有370個之多。這些封國在地理上呈現如下三個分布特點:其一,封國方國呈密集型的塊狀分布。從方國分布的靜態來看,王都的西北和東南地區封國方國為數眾多;從方國分布的動態來看,武丁時期方國最多,而到帝乙、帝辛時期方國數量銳減,其主要原因是武丁時期國家強盛,積極展開對外攻勢,一部分方國俯首稱臣,成為封國,一部分方國遠徙,相當一部分則被滅國,成為商王田獵地、軍事據點。其二,封國基本上位于方國的內側,西北及西南地區這一特征尤為明顯。其三,分封方國的分布也有犬牙交錯的情況,東南地區這一特征尤為明顯。[34]商代的分封多為軍事征服之結果,諸侯統領的族邦有自己的土地、民人,并非都為商王所賜[35],諸侯對商王的依附關系較弱,這與“授民授疆土”的周代分封還是有一定區別的。總之,事實表明,商代開了分封制的先河,而周代分封制度是商代分封制的繼承和發展。[36]

《左傳》僖公二十四年載,“周公吊二叔之不咸,故封建親戚以蕃屏周”。似乎是說西周分封始于周公。事實上,周文王時就很重視以分封之制擴展周人土地,尤其重視對異姓貴族的任用、分封。周武王克商后,曾分封邶、鄘、衛而設立三監,當時,身居要職的召公、畢公、榮伯等人的封邑都在王畿之內。[37]除《左傳》定公四年所載周初分封外,《魯頌·閟宮》記載周成王賜封魯公伯禽山川土地、附庸之事,《詩·大雅·崧高》也記載了申伯受封土地、民人的情況,出土大盂鼎、遣尊等銘文也記載了西周分封之事。周公東征之后所推行的分封制,是擴大和加強統治的一種手段,以分給封君商遺民的辦法,消除了商殘余勢力的反抗,也加強了封國的統治力量。[38]周成王以來的分封多發生在王畿之地或新征服土地上,而以建構周天子與諸侯之間的統屬關系則是最高統治者以分封實施權力運作的重要形式。

西周的冊命分封還有一定的儀軌,大致來說,分封儀式程序有三步:一是行禮于太廟,由儐者贊禮,賜以誥命;二是授民、授土、授職;三是受封者稽首祝拜謝,稱頌天子。[39]西周也有監國、巡察之制,用以管理諸侯,諸侯承擔朝覲、進貢等義務。

諸侯與卿大夫之間通過分封建構隸屬關系的記載并不多見,《禮記·禮運》云:“天子有田以處其子孫,諸侯有國以處其子孫,大夫有采以處其子孫,是謂制度。”按此說,諸侯之下也有土地分授之制。結合上述西周諸侯與卿、卿與大夫的分宗盟誓可知,西周諸侯及其以下的盟誓活動當也用于配合土地、民人封授,這一點有出土銘文為證。豦簋銘文中有“賜厥臣弟豦井五”[40],說的是豦之兄賜豦地“井五”之事,這件銅器銘文為了解宗法制下宗子分封群弟現象提供了寶貴材料[41],也說明西周分封是貴族階層內部層層分配權力及財富的重要手段。

總之,商周時期的分封制度存在著逐步演進的歷史過程,至西周時,最高統治者通過冊封、奠置、作邑等儀式,把土地、民人分封給諸侯,并以聘問、巡狩、監察之制管理諸侯,諸侯須盡朝覲、進貢、助祭等義務,諸侯之下也有分封,各級貴族之間以分封土地、民人形式形成上下有序的等級關系,由此形成的分封制度是早期國家階段最高統治者進行權力運作的重要制度,也是統治集團內部進行權力劃分的重要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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