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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中國古典詩論的接受線索

“以意逆志”堪稱中國古典詩歌接受的開山之論,最早在《孟子·萬章上》出現,“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14]“意”是指接受者由文本引發出來的主觀感受,具體表現為意度、揣測、體悟。志是指向創作者的情志、思想、教化,也部分指向客觀的記載、記錄。“逆”據前人解釋有迎受、鉤考、追溯的意源,所以“逆志”的活動,絕非憑空主觀臆斷或望文生義,而是遵循“志”與“意”間的信息傳導——在接通了“志”“意”兩端聯系(具體為賦、比、興、寄托、通感等)之后才可能有所“回溯”的行為。[15]本質上,“以意逆志”體現了作者為中心的闡釋模式,但由于它包含了文本接受·釋義過程中的接納—探究—反求的復雜過程,無疑帶有現代接受理論的胚芽,故其影響深廣,長衰不敗。

緊接著孟子又提出“知人論世”,它是對以意逆志的“補充”,或者說逆志必須論世,即通過對創作者身世、遭際、秉性、性情以及時代背景、社會風貌的考察把握,獲取對原創意的理解,亦即對各種“外部”因素的辨析、考證、綜合評估,在人與世的相關信息關系中作重點考量,檢索與文本有關的資訊,從而為接受的實施提供有力依據。

“以意逆志”說,因了“意”“志”間的相互求證往返,勢必更多指向文本意味,勢必看高文本意義,即把對文本意味的探求追尋視為詩歌接受與釋義的最高標的,比起西洋某些看重意義的解釋學理論或更能接近藝術底蘊,且又因了“知人論世”的有力輔佐,很快便成為中國古典詩歌接受的成熟范式。

如果說“以意逆志”頗具文本意識,確立了闡釋批評的客觀標準,但對讀者的多樣化理解留下空缺,那么西漢時期出現的“詩無達詁”說,恰好填補了這個“空白”。董仲舒在《春秋繁露》卷三中說:

所聞《詩》無達詁,《易》無達占,《春秋》無達辭,從變從義,而一以奉人。[16]

同時期稍后的劉向在《說苑》中接著說:

《傳》曰:《詩》無通故,《易》無通吉,《春秋》無通義。[17]

按古代字義學解釋,“通”即“達”,“故”即“詁”,完全可以互置,所以兩段文獻都意謂前人作品沒有一個固定的、一成不變的解釋模式,并且由后來延伸:詩不能只照字面解釋,詩具有多義的不確定屬性;同時欣賞者的差異性又與詩歌多解性發生更密切的關系。“詩無達詁”說切中詩歌的核心機密,歷代沿襲不衰。直至清代仍影響不減,王夫之說得好:“作者用一致之思,讀者各以其情而自得。”(《姜齋詩話》)客觀地說,“詩無達詁”的消極面是朝向理解闡釋的不可知論,積極面則強調詩歌審美思維的空靈性和審美結果的再生性。它產生大量的“衍生義”,與審美心理重言外之意、味外之旨有著天然聯系。雖然沒有直接慫恿接受者“想入非非”,實際上是鼓勵讀者進行“二度創造”:“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譚獻《復堂詞錄敘》)如此,可以說,詩歌的接受空間遠遠大于詩歌文本的客觀容量。它猶如萬丈深淵,只要擁有可詁的前提,就可以永遠行進下去。縱使有“篡改”“歪曲”之險,只要“自圓其說”,被“詁”出所謂的“衍生義”,就有可能成為接受成果,反過來再加入原文本,使得原文本大大增值不是嗎?試看王國維將李煜的《虞美人》詁成“儼然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又從那些傷春怨別的小詞中,詁出大事業大學問的三重境界,有誰不贊賞呢?

在“以意逆志”與“詩無達詁”的卵翼下,復延生出“以味辨詩”。司空圖在《與李生論詩書》中總結道:“文之難,而詩之難尤難。古今之喻多矣,而愚以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詩也。”[18]中國的飲食文化得天獨厚,中國人的味覺一定發達于其他民族國家,故味覺味道能從表層器官的生理行為,“投胎”到詩學領域,參與深層的生命體驗與意義合成。“味”囊括了苦、辣、酸、甜、咸、腥、臊、膻,配合調味理論——五味五色五香之“通感”,迅速完成了詩學上的轉業,并衍生出各種詩味說。自齊、梁至近代1400多年中,辨味說構成詩歌接受從“以意逆志”到“詩無達詁”的順勢延展,甚或構成詩歌接受的滿漢全席。雖然沒有人對味的內涵和外延作過精確的界定和說明,但并不妨礙人們通過直覺去“以味辨詩”。鐘嶸的“滋味”來自“指事造形,窮情寫物”“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采”;嚴羽的趣味禪最后歸之于“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司空圖大講“韻外之致”“味外之旨”的醇味,瀟灑地回避了分析難題;朱承爵在《存余堂詩話》中放言,只有“意境融徹”才有“真味”,也只字不提何以真味融徹;蘇東坡不愧為大家,他的“寄至味于淡泊”,一下子把“至味論”推向另一個高度,與“絢爛之極歸乎平淡”遙相呼應。有意思的是,梅堯臣的“因吟適情性,稍欲到平淡”的淡味;姚勉在《王古淡詩集序》稱道的“道味古而淡”,大概算得上“至味”說的一個“分叉”。而宋末劉將孫最重趣味,他在《高給泉詩序》中肯定:“詩于五七字中見意,于千百言外見趣,甚不易得也。”不僅說明“趣味”的含義,更把“趣味”作為詩歌接受的最高標準。此外,劉勰的“甘味”“回味”、陸機的“遺味”、柳宗元的“奇味”、陸時雍的“致味”、謝榛的“全味”、張戒的“意味”、范溫的“韻味”、楊萬里的“風味”“異味”、王士禎的“正味”、袁枚的“鮮味”等,將“以味辨詩”的批評模式全方位地“分門別類”,想必古人的慧根何其深廣。這里,還得再提到兩個人,明代楊萬里的“以味不以形”說,加固了司空圖的辨味論,近代南社沈昌直在比照“味聲色”三者之后,道出味的“尋之無端,即之無跡”的非實體性特征,更強化了味的體驗屬性,也強化了接受的主觀性。簡言之,司空圖力主的“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詩”,可以說概括了中國古典詩歌接受在第三階段上的精髓與方法。圍繞“味”的基始原型,經過不斷衍生、擴散、繁殖至今竟有20種之多的“味譜”,形成了一個互為指涉、彼此滲透的動態系統,具有極強的“能產性、連鎖性和統序性”[19]

“以味辨詩”在古典詩學接受中,既承擔了辨別詩歌不同風味風貌風格的職責,又促進詩歌接受中百花齊放的局面。對于詩歌文本的地位價值、層次品級、優劣高低無疑起著巨大的鑒識作用。它是中國古代文化詩性智慧的自然延伸與發展,又是儒道釋文化詩性精神的必然顯現與結晶。“以味辨詩”在縱向上有一條從滋味到韻味到至味的深入線索,在橫向上有綿延不絕的各種“味道”展開,成就了具有體系化的接受平臺。中國古典詩歌的文本觀念多以情志、無邪、興觀群怨、溫柔敦厚之類來規范,接受理念上也多用風骨、神氣、韻致等概念,頗具抽象玄妙之惑,而將“以意逆志”—“詩無達詁”的主軸深化延展到以味論詩、以味辨詩——這樣從味變到味辨的全方位細化工作,不僅在接受上因其靠近感官、感性,平添親切,更因其具體化打開了詩美接受的廣闊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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