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西文學文本理論范疇比較研究
- 李衛華
- 4442字
- 2025-04-25 19:54:05
二 從宏觀比較到范疇比較
從1949年到1977年間,比較文學及比較詩學在中國大陸一度銷聲匿跡。當新時期到來之時,沖破“文革”十年閉關鎖國的迷霧,錢鐘書先生《管錐編》(中華書局1979年版)的出版是比較文學界復蘇的第一縷春風。全書旁征博引,探幽索微,力求從比較中探索出“隱于針鋒粟顆,放而成山河大地”[16]的文藝規律。在同年出版的《舊文四篇》(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中,錢鐘書先生提出應當加強對古代詩、詞、筆記中含蘊著的藝術理論的研究[17]。在與張隆溪先生的對談中,錢鐘書先生還曾明確指出:“文藝理論的比較研究即所謂比較詩學(comparative poetics)是一個重要而且大有可為的研究領域。如何把中國傳統文論中的術語和西方的術語加以比較和互相闡發,是比較詩學的重要任務之一。”[18]宗白華先生(1897—1986)的《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在西方文化參照下對中國詩、畫、樂進行的現代詮釋,彰顯了中國文化的精神與靈魂。作者從具體作品的欣賞與分析入手,雜糅中西而又以中國詩學精神剖析為主,在中西比較中闡發出深刻的藝術哲理。周來祥先生(1929—2011)的《東方與西方古典美學理論的比較》[19]一文,從宏觀上對中西古典美學理論做了比較。蔣孔陽先生(1923—1999)在《中國古代美學思想與西方美學思想的一些比較研究》[20]一文中提出,應從社會歷史背景、思想的傳統和淵源、文學藝術的實踐、語言文字的結構四個方面來比較中西美學的差異。葉朗先生(1938— )的《中國美學史大綱》(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運用西方哲學和學術的運作方法對中國古代美學范疇和命題進行了系統的挖掘、整理和闡釋。
曹順慶先生(1954— )的《中西比較詩學》(北京出版社1988年版)是我國第一部中西比較詩學專著,本書標志著中西比較詩學由粗略的宏觀比較,發展和推進到了以范疇為中心的具體深入的比較研究。張法先生(1954— )的《中西美學與文化精神》(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將中西美學置于各自的哲學思想的大語境以及各自的時代背景之下,以基本范疇為單位,研究了中西美學各自的特色。饒芃子(1935— )、余虹(1957—2007)、錢超英(1958— )、蔣述卓(1955— )、蘇桂寧等先生合著的《中西比較文藝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從范疇入手,揭示了西方“詩學”與中國“文論”作為兩種不能相互涵蓋的知識范式的差異。余虹先生的《中國文論與西方詩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更突出強調了中國文論與西方詩學的不可通約,但又指出,語言論基礎是兩者的交合點和比較研究的基礎。黃藥眠(1903—1987)、童慶炳(1936—2015)兩先生主編的《中西比較詩學體系》(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年版)以范疇為框架,使中西比較詩學在內容上構成了一個相對完整的體系,是我國中西比較詩學的集大成的成果。楊乃喬先生(1955—)的《悖立與整合——東方儒道詩學與西方詩學的本體論、語言論比較》(文化藝術出版社1998年版)側重于本體論范疇的比較,擺脫了一對一式兩極比較的簡單化模式,是中西詩學本體論研究的突出成果,取得了比較詩學研究的一個制高點。
總的來說,80年代以來中國比較詩學最主要的特點在于完成了由“宏觀比較”向“范疇比較”的轉變。相對于粗疏的宏觀比較,范疇比較顯然更為具體深入,也更強調中西范疇之“異”,因而更有助于打破“西方中心主義”,彰顯中國文藝學自身的特色。
在范疇比較中,除個別學者(如楊乃喬)以外,大多數學者仍然采用“一對一”的兩極比較模式。這種模式的長處在于簡單明了,但短處也非常明顯:一是中西詩學屬于不同的理論體系,很難找到精準相對的兩個范疇,這就導致研究者在找不到明顯具有可比性的范疇的情況下,在有意無意中將并不特別具有可比性的范疇強拉硬扯在一起的情況。二是為了證明兩個范疇的可比性,研究者在比較中,常常偏重于二者的相同點,而對二者的區別則相對忽視,這樣反而違背了“比較”的原初目的。三是容易出現“兩張皮”的現象,即對兩個范疇各自闡述,但缺乏問題意識,通過研究并未達到對文藝理論某一基本問題的思考。其實,在中西理論范疇的比較研究中,既可以“一對一”,也可以“一對多”或“多對多”,三種方法各有長短,可以結合使用,關鍵在于研究中的問題意識。本課題就試圖強化研究中的問題意識,圍繞文學文本理論中的某一基本問題,把相關的中西理論范疇采取“一對一”和“一對多”“多對多”(后二者也可稱“集束式”)相結合的方式進行比較研究。
本課題試圖填補國內比較詩學領域相關研究的空白。目前國內中西文學理論范疇比較研究已經取得了相當大的成就,但在范疇的選擇上,大多數學者關注的是文學本質論、起源論、創作論、接受論等方面的范疇,而對文學文本方面的理論重視不夠。一些學者認為,中國傳統文論只重直覺感悟,強調文學作品意蘊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沒有對文學文本層次的細致入微的分解式批評。這種看法是不全面的。中國古代既有感悟式的批評,也有分解式的批評,歷代詩文評點中都不乏對文學文本的細致分析。本課題就試圖在跨文化的視野中對中西文學文本理論范疇進行重新闡發,糾正學界長期流行的一些誤解,為更好地理解中西文學文本理論,乃至更好地理解文學文本,提供有價值的參考資料。
從這一研究目標出發,本課題的研究方法是:
1.中西文論的雙向闡發。本課題采用比較文學中國學派所提倡的“闡發研究”的方法,重視中西文論的雙向闡發,以期達到二者深層次的交流與對話。
自19世紀70年代比較文學作為一門學科創立以來,已經經歷了三個發展階段:第一階段以法國為中心,基本研究方法是“影響研究”,即以實證主義的方法研究一國文學對另一國文學的影響。這種方法的長處在于材料的精確可靠,論述的嚴謹細致;短處則在于狹隘的民族主義和保守傾向。第二階段以美國為中心,基本方法是“平行研究”,即以“文學性”為中心,突破實證主義和民族主義的局限,以探求文學的普遍規律為研究目標。在他們看來,越是關系疏遠、沒有實證性影響的不同民族文學,越應該進行比較研究;因為若是在這樣的二者之間能找到共同之處,才更說明研究者發現了文學的普遍規律。這種方法超越了民族主義的局限,以其更加寬容的態度和開闊的胸懷,為比較文學的發展帶來了生機和活力。但在平行研究中,“西方中心主義”的影響依然存在,將西方文學的規律當成文學的普遍規律,甚至將東西方文學平行比較排斥在比較文學之外的傾向仍然存在。
自20世紀70年代開始,臺港及大陸比較文學研究的迅速崛起,為開拓比較文學的領域,尤其是東西方文學的比較做出了實績。由臺港學者所提出并倡導的比較文學的“中國學派”,在大陸地區得到了廣泛響應和蓬勃發展,標志著比較文學的發展進入了第三階段。比較文學“中國學派”的核心觀點,就是打破西方中心主義的束縛,倡導東西方文學的平等對話和跨文化的比較文學研究。在研究方法上,比較文學的“中國學派”提出了“闡發研究”的方法,即東西方文學“互為批判,互為闡發”。在“闡發研究”的最初階段,臺港學者的主要做法是“把中國文學的精神、特質,透過西方文學的理念和范疇來加以表揚出來”[21]。這實際上是單向闡發,即模仿和套用西方文論來闡釋中國文學與文論。盡管一些學者也提到對西方文論的考驗、調整與修正,但從整體來看,西方中心主義的影響仍十分明顯,移中就西的傾向十分強烈。大陸學者對這一傾向進行了批評和糾正。陳惇(1934—)、劉象愚(1942—)等在所著《比較文學概論》[22](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中,提出了“雙向闡發”的理論,認為“闡發研究”應當是“中西互釋”。與“美國學派”的“平行研究”更注重“求同”(即通過“綜合”尋求文學的共通性)相反,“中國學派”的“闡發研究”更注重“求異”,即關注中西文學的民族特色,中西詩學的獨特價值;其效果不僅僅是溝通和融匯,而且是相互補充、取長補短。
“闡發研究”使中國文學真正介入了國際比較文學的交流與對話,也使中國文論真正介入了世界比較詩學的交流與對話。通過“闡發研究”,中國學者終于找到了中西融匯的最佳突破口。本課題以此為研究的基本方法。無論是簡單地“以西釋中”,還是單純地“以中釋西”,都仍然是一種“獨白”,只不過為這種“獨白”補充了一些異質文化的材料。要實現中西詩學的真正對話,就不能單純從某一方的理論話語出發,而應當從文學理論的基本問題出發。以基本問題的討論為中介,才能使不同話語的雙方平等地展開對話。一方面,針對任何一個基本問題,對話雙方都是從歷史出發,從自己的文化傳統出發,并不以某一方的概念、范疇系統來截取對方;另一方面,雙方又都是以對方為參照,來重新認識和整理自己的觀點,在這一重整過程中既能發現共同規律,又能發現各自文化的差異,并使這種差異為對方所利用,以至促成其新的發展。
2.理論與文本的雙向互動。本課題關注的是文學文本分析理論,因此,將盡力避免抽象地談論理論,而是要將理論與其所分析的對象結合起來,不但考察理論自身的運思過程,也要考察其在文本分析中的效果,實現理論與文本的雙向互動。
按照“比較詩學”這一概念的最早提倡者艾金伯勒的本意,“比較詩學”指的是由具體的作家、作品的比較而得出的某些規律性的理論思想[23]。但長期以來,我國的比較詩學常常只重視對理論的比較,而對作家作品的研究則相對忽視。在這方面,南開大學劉俐俐先生(1953—)的文學文本分析值得重視。
劉俐俐先生編著的《外國經典短篇小說文本分析》[24]與《中國現代經典短篇小說文本分析》[25],運用形式主義、結構主義、經典敘事學等西方現代以及中國古典文學闡釋方法,分析了中外共40篇經典短篇小說,引導讀者感性地欣賞和理性地思考這些經典名篇恒久的藝術魅力及其成因。在《經典文學作品文本分析的性質、地位、路徑和意義》[26]中,劉俐俐先生指出:文本分析作為一種文學研究活動和方式,區別于一般的文學欣賞,區別于文學史研究、文學思潮史研究、以作品為核心的作家論、與時代同步的文學評論等其他研究方式,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在《關于文學“如何”的文學理論》[27]中,她又闡發了介于本體論和方法論之間的文本分析怎樣實現文學理論的知識創新,進而考察文學“如何”理論存在的形態等問題,并由此揭示出文學理論學科的獨立性。
劉俐俐先生雖從未將自己的研究稱作“比較詩學”的研究,但她的文本分析不但涉及了中外文學經典作品,而且運用了中外多種文本分析理論,更重要的是,這種介于本體論和方法論之間的文本分析,可以成為聯系文學理論與作家作品分析的有效橋梁,對于解決當前比較詩學領域內的問題有積極的借鑒意義。但在文學文本分析理論的使用上,劉俐俐教授采取的是從文本出發、為我所用的做法,并沒有從理論上對中西相關的理論范疇進行比較。而這,正是本課題的努力方向。與劉俐俐先生從文本出發,讓理論為文本分析服務的做法相反,本課題的做法是從理論出發。但在理論范疇的選取上,特別關注與文本分析關系密切的理論范疇;在對理論范疇的分析上,始終不脫離其所產生的原初語境,始終強調其在文本分析中的意義,始終將其放在文本分析的具體實踐中來評價其成敗得失。筆者相信,理論研究絕不是空洞的概念推演,只有將文學理論放到文本分析的實踐中,才能真正認識其意義和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