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游故事跨文本研究
- 趙毓龍
- 1606字
- 2025-04-24 19:01:03
第二節 文人筆記的世俗態度與小說興味
盡管取經故事在“佛教社群”內已完成了由“本事”到“故事”的轉變,并實現了一定程度的傳奇化,但它仍然被束縛在宗教歷史故事的“羊膜”內,距離后來的通俗文學故事還很遠。雖然釋徒傳記作者在不同程度上發揮想象,于填補裂隙的過程中,生成了一些虛構性情節,但這些想象基本還屬于先驗的、構造性的歷史思維,去“任意的或純屬幻想”的文學想象,也還有相當的距離,且其背后的宗教意識形態也過于濃重,還不能稱為“小說家言”。所以說,在“佛教社群”內,故事僅僅完成了由“蟲”到“蛹”的蛻變,仍處于低級狀態,只有當其進入“世俗社會”,更準確地說,深入中下層社會這一通俗文藝發育的“基壤”時,才有可能最終實現“破繭成蝶”的華麗變身。
盡管文人筆記屬世俗文本,但它只能代表“世俗社會”的一個層面,且是未能深入“基壤”最底部的層面,這固然是受目前發現的文獻資料所限,但筆者以為,即使不受資料限制,以之為考察點,依然是有意義及富于啟發性的:從意識形態的角度說,這些文本固然主要反映的是世俗社會中精英階層的意識形態,與我們所習慣定義的“民間思想”有區別,但兩種意識形態之間,其實并不存在絕對的“鴻溝”,而是可以存在一個交疊的“公共區間”。正如葛兆光所說,“在精英和經典的思想與普通的社會和生活之間,還有一個‘一般知識、思想與信仰的世界’”,這里的“一般知識與思想”,指的是“最普遍的、也能被有一定知識的人所接收、掌握和使用的對宇宙現象與事物的解釋,這不是天才智慧的萌發,也不是深思熟慮的結果,當然也不是最底層的無知識人的所謂‘集體意識’,而是一種‘日用而不知’的普遍知識和思想”[41],我們姑且可以稱其為“公共文化底色”。
而文人筆記正是以這種“公共文化底色”為語境的文本系統:盡管其作者都來自精英階層,其中不乏史官,但這些文本去經史典籍有很大距離,是一種反映世俗社會中更普遍的審美情趣與一般知識信仰的“小說家言”。如果我們在腦海中想象一支分別以“精英思想”與“民間思想”為兩頭端點刻度的秤桿,而文人筆記則是其上可以自由滑動的秤砣,那么,這枚秤砣似乎應該去“民間思想”一端的距離更近一些,如下文我們將談到,即使以史官自居的精英文人,作為世俗社會一員,其再現取經故事的原初落點,與“芻蕘狂夫之徒”其實是一致的。
從傳播的角度說,這些文本又是故事“兩極傳播”過程中的一個重要中介。所謂“兩極傳播”,是由美國社會學家保羅·拉扎斯菲爾德提出的經典傳播學理論,他指出“觀念常常先從廣播和報紙流向輿論領袖,然后從輿論領袖流向不太活躍的那部分人”[42]。當然,該理論主要是針對“廣播和報紙”等大眾傳媒而言的,而非用以描述故事傳播的專屬理論工具,且其后來一直受到質疑,但筆者以為,將其引入對唐代故事流通途徑的探討,是有啟發意義的:因玄奘本人刻意回避世俗社會(尤其是中下層社會,下文詳述),確實需要一個作為“中介”的小眾群體(這部分人與佛教社群的文化關系更密切,對其文獻——口頭的與文本的——也更為了解)存在,以保證廣大受眾對玄奘故事相對持久的關注度,并在故事傳播過程中起重要的“過濾器”(濾去大量宗教氤氳和歷史塵霾)作用,而來自知識階層的文人作家們,扮演的正是“輿論領袖”的角色,其所撰寫的筆記,也正發揮著“過濾器”的作用。
而借助“兩級傳播理論”,我們可以簡單勾勒出故事傳播的路線圖:參照這一理論,故事應先從“佛教社群”流向“世俗社會”中的一小部分人——輿論領袖(或稱意見領袖),再由其流向渠道內的其他受眾,則文人筆記所扮演的,就是中轉過程中的大眾媒介角色。
本節討論的文人筆記,主要有劉肅《大唐新語》、段成式《酉陽雜俎》、李冗《獨異志》、胡璩《譚賓錄》、馮贄《云仙雜記》等,這些文本中有關玄奘取經的文字,不一定符合近代定義的“小說家言”,甚至不一定是敘事性的,但作為世俗社會中的“小道”文化產品,其在故事的世俗化與小說化方面,發揮著不同程度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