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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以史筆而為僧傳:以《續傳》為代表的歷史構造思維

筆者這里所謂“史筆”,包括廣義與狹義兩種:從廣義上講,指歷史文本構造的一般方法,主要包括“編譯事件流程”、“設定結構范式”與“填補數據裂隙”三個方面,這是任何一位史傳作者都必然遵循的“文本制作成規”,而《續傳》作者也正是基于此,將“取經”由《西域記》中的以空間為線索的數據斷片,連綴成一個以時間為序的故事;而從狹義上講,則指中國傳統語境中,史家用筆“文簡事核”的“本色當行”要求,這是我國史傳文學傳統中極具民族特色的審美標準,而在這方面,道宣雖身為僧侶,卻自覺恪守,盡量用樸素的話語再現歷史真相,較少佛教徒的幻想或臆造。

1.編譯事件流程

正如后現代歷史學者們強調的,幾乎所有的歷史闡釋話語,都逃不脫“敘事”的宿命,“歷史學家首先是講故事的人”,“歷史感性表現在根據各種未加工的毫無意義的‘事實’編造看似真實的故事的能力”,只有“將零碎的、不完整的歷史記錄”編入一個故事流程中,原來的片段數據才可能呈現出意義。[3]也就是說,要闡釋歷史,就要先把它講成一個故事,這是“歷史話語”生成過程中的普遍訴求。而筆者以為,正是這種訴求,為取經故事的生成提供了契機。

而在將“記錄”編譯成“故事”的過程中,講述者往往面臨一個“困境”——歷史學家的權威們告訴了他一個過程的這種或那種形態,卻留下了中間的形態沒有加以描述。[4]而要補足這些遺失掉的“中間形態”,我們只能憑借一種“想象”,對此,英國歷史學家柯林武德曾給出一個生動的例子:

我們眺望大海,看見有一艘船,五分鐘之后再望過去,又看見它在另一個不同的地方;那么當我們不曾眺望的時候,我們就會發覺自己不得不想象它曾經占據過各個中間的位置。[5]

可以說,正是這種想象,“賦給了歷史的敘述或描寫以它的連續性”,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柯林武德才斷言:“歷史的思維是一種想象的活動。”[6]這種“想象的活動”,被柯氏稱作“歷史的構造”。而這里的“想象”,不是文學的詩意性想象,它不是“任意的或純屬幻想的”,“它是必然的,或用康德的話來說,是先驗的”,然而它“本質上”仍是“某種想象出來的東西”,故柯林武德將其稱為“a priori[先驗的]想象”[7],對于這種想象,柯氏有一個經典比喻:

我們的權威們告訴我們說,有一天凱撒在羅馬,后來又有一天在高盧,而關于他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的旅行,他們卻什么也沒有告訴我們;但是我們卻以完美的良知而插入了這一點。[8]

這里所謂“完美的良知”,就是“a priori[先驗的]想象”,或用海登·懷特的說法“構造性想象”。

值得注意的是,柯林武德所舉的凱撒事跡,與本章所討論的玄奘事跡十分相似:由于玄奘是“冒越憲章,私往天竺”[9],對于國人而言,只知道他在某一個時間點(“有一天”)從公眾視野消失,又在某一個時間點(“后來又有一天”)回到公眾視野,而關于“他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的旅行”卻幾乎一無所知,這是一段長達十七年的空白。

盡管有當事人口述的《西域記》,但其本身主要是一部地理書,以地域空間為線索,介紹西域諸國“物產風土之差,習俗山川之異”[10],而不以構造一個以時間為序的事件流程為目的,盡管是第一手的權威資料,且富含信息,但數據依舊是割裂的,只能算作一部詳備的“記錄賬簿”,而非合格的“歷史話語”,其對本事故事化的作用并不大。我們需要一位敘述者來填補缺失的“中間形態”,并將其置于一個以時間為序的事件流程中,使之成為一個故事。這項工作,并不需要多少充滿詩意的文學創造思維,只需要樸素的歷史構造思維即可,而最早“以完美的良知插入了這一點”的,是道宣所作《續傳》。

在一般印象中,《法師傳》是最早記述玄奘生平的傳記。然而,本書系慧立于高宗麟德元年(664)玄奘逝世后開始編寫,書成后“慮遺諸美,遂藏之地府,代莫得聞”[11]。直至武后垂拱四年(688)由彥悰整理、補寫后,才開始以十卷完本的形式流通。而《續傳》初成于貞觀十九年(645),雖在其后二十年中又陸續有所增補(玄奘事跡無疑是于此時補入的),但至遲也至麟德二年(665)為止(見《曇光傳》),且道宣于乾封二年(667)離世,《續傳》必成于此前。雖然其中又有后人補入的文字,如傳末云:“其塋與兄捷公相近,苕然白塔,近燭帝城。尋下別敕,令改葬于樊川。”[12]玄奘改葬樊川,是高宗總章二年(669)事。雖已在道宣亡后,然去其不過兩年,去玄奘亡不過四年,可見補入之文字也是很早的。則總體看來,《續傳》成文應早于《法師傳》,是目前可知有關玄奘生平事跡最早的傳記,是它第一個完成了將原始數據編譯進以時間為序的事件流程的工作。

2.設置敘事格局

正如海登·懷特所指出的,歷史學家闡釋其材料的第一個步驟,是“選擇情節結構”,“這給予其敘事以明顯可辨的形式”。而在“明顯可辨的形式”中,筆者以為,敘事格局是很重要的一點。這里所謂“敘事格局”,指作者所擇取的敘事單元及其比例:作為人物傳記,時間跨度取傳主一生,自不待言,關鍵是在其一生的時間跨度中,以哪些事跡為“主單元”,從而將其他零散記錄以因果或時間的關聯整合入前者,同時,考慮如何分配各“主單元”的文字比例。不同的選擇與分配,就形成了不同的敘事格局。就玄奘而言,其一生大致可分為三個“主單元”,即早年事跡、西域求法、歸國譯經。而考察《續傳》本文,道宣也正是這樣設置的,全傳明顯可被劃分成三單元:自篇首至“側席面西思聞機侯”一段,為第一單元,敘早年事跡;自“會貞觀三年時遭霜儉”至“自爾乘傳二十許乘”一段,為第二單元,敘西域求法事;自“以貞觀十九年正月二十四日”至篇尾,為第三單元,敘歸國譯經事。

而作為以“求法者”與“譯經者”聞名當時的玄奘,后兩個單元,無疑該占據絕大比例,則講述者真正需要考慮的,是如何分配這兩大單元的篇幅比例,即本傳主要講述的是“一個冒險家的故事”,還是“一個翻譯家的故事”。

從本傳歸類看,道宣將玄奘歸在“譯經”一類中,則其視傳主為“翻譯家”的態度已然明確。相應地,第三單元的篇幅似乎也應占絕大比例。然而,在對全文字數統計后,筆者發現,實際比例是這樣的:全文約一萬六千八百四十字,其中,第一單元約一千二百一十字,占7%,第二單元約九千七百八十字,占58%,第三單元約五千八百五十字,占35%,第二單元與第三單元比為1.7:1,幾乎是后者的兩倍。

可見,西域求法一段才是作者“興奮點”所在——盡管標著“翻譯家”的題目,講述者還是不自覺地把“冒險家”的故事作為整個故事最精彩的地方,花了更多筆墨心思。而作為第一部傳記,這種敘事格局,又對后來幾部文本產生了一定“范式”影響。如《法師傳》全文約八萬字,字數是《續》傳的四倍多,但格局基本與之一致:自卷一“法師諱玄奘”至“此則游方之先兆也”為第一單元,敘早年事跡,約一千七百六十字,占2%;自“貞觀三年秋八月”至卷五結束為第二單元,敘西域求法事,約四萬一千九百六十字,占52%;自卷六至卷十為第三單元,敘歸國譯經事,約三萬六千二百八十字,占46%。

再如《行狀》全文約九千七百二十字,容量大幅縮水,但格局仍與之一致:自篇首至“此則造迦維之先兆”為第一單元,約一千一百八十字,占12%;自“貞觀三年”至“至敦煌”為第二單元,約四千六百六十字,占48%;自“以貞觀十九年春正月到長安”至篇尾為第三單元,約三千八百八十字,占40%。

無論是擴容,還是精簡,三部最具分量的釋徒傳記都采用了相同的敘事格局,這說明在“釋徒社群”這一相對自足的流通渠道內,文本在傳播、編譯及解碼過程中,固有其成規可循,而都以“西域求法”為敘事重心,又說明在最初的宗教、歷史形態中,“取經”已然是講述者“興奮點”之所在,其對主人公異域冒險經歷的格外關注,是與“世俗社會”一致的,而這正是后來專門演繹取經故事的俗講底本出現的語境基礎。

3.填補數據裂隙

如前所說,《西域記》的記錄是割裂的,呈斷片形態的,且關于主人公本身的事跡記錄也很少,在編譯事件流程的過程中,必然出現大量遺漏“中間形態”的闕合處。如高昌國之經歷,這是后來西游故事中“唐王認御弟”、“女兒國留僧”等情節的本事,但《西域記》中只有“出高昌故地”一句,沒有任何與之關聯的情節性文字。而《續傳》則以“高昌”為坐標點,向其前后“衍生”,將原來的一個數據殘片,敷演成一段情節。

這段文字可分為兩部分:一是由京師至高昌途中遭遇,二是在高昌國內遭遇。在前一部分,作者交代了離京的機遇:“會貞觀三年,時遭霜儉,下敕道俗,隨豐四出”[13],以及途中境遇:“路由天塞,裹糧吊影。前望悠然,但見平沙,絕無人徑。回遑委命,任業而前。”[14]在后半部分,作者用更多的筆墨敘述玄奘在高昌所受禮遇:因國王麴文泰“特信佛經”,之前已由客商處得玄奘聲聞,傾慕已久,知其西行消息后,便“恒置郵驲,境次相迎”,及玄奘至后,更是“通夕立候”,“王母妃屬,執炬殿前”,“王命為弟,母命為子。殊禮厚供,日時恒致”[15],給予最高級別的皇室接待。而正是這種“超級禮待”,造成了一次小的戲劇沖突:麴文泰欲留玄奘常住國中,玄奘回絕,并以“不食三日”明志,麴氏無奈,囑其東還時再來國中,厚贈含淚而別。

可以看到,這已經是一個有首尾,有高潮,有鋪墊,有照應,且具有一定戲劇性的小故事了。同時,作者借助語言描寫,對人物形象(如玄奘之堅決)也進行了一定程度的塑造。而其中并無明顯的詩意性的文學思維,沒有“任意的或純屬幻想”的成分,有的只是一種樸素的歷史思維,憑借“先驗想象”,完成編排事件流程、填補裂隙的“歷史構造”工作。當然,這段“構造”中依然存在裂隙,如麴氏挽留,玄奘回絕后,就直接出現“不食三日”的行為,而麴氏并未有出格舉動,玄奘的反應卻過于激烈,其間缺乏緩沖(或更合理的解釋),顯然,有某些“中間形態”又被漏掉了,需要有其他文本來對其作進一步補充。

之所以會有這種“缺憾”(稱其為“缺憾”,當然是從文學本位出發的),是與道宣本人的編撰理念有關的。盡管身為佛教徒,但道宣在《續傳》的撰寫過程中,主要本著“實錄”的精神,即“以史筆而為僧傳”。《續傳》本系續慧皎《高僧傳》而來,后者“詳核可觀,華質有據”的實錄筆法,是道宣所肯定的。而在交代本傳的編撰時,道宣也說:“或博咨先達,或取訊行人,或即目舒之,或討讎集傳。南北國史,附見徽音,郊郭碑碣,旌其懿德,皆撮其志行,舉其器略。”[16]廣泛搜集各種資料,且進行“討讎”,其目的正是為了達到“詳核”、“有據”。所以,較之后來《法師傳》、《行狀》等傳記,本傳中佛教徒式的臆想或幻想成分要少得多,與歷史真相的距離也更近。如寫玄奘行至西突厥,遇葉護可汗的經歷,《法師傳》稱其受到禮遇:在路偶遇出獵的葉護可汗,后者見之歡喜,隨后設宴款待,并請其說法,“舉手叩額,歡喜信受”[17]。而《續傳》則寫:

初至牙所,信物倍多,異于恒度,謂是親弟,具以情告,終所不信。可汗重其賄賂,遣騎前告所部諸國:但有名僧勝地,必令奘到。于是連騎數十,盛若皇華。中途經國,道次參候,供給頓具,倍勝于初。[18]

雖然同樣給予禮待,但葉護可汗的態度,卻冷熱不同:前者乍見面便表示好感,熱情款待,且敬奉佛法,欣然受教;后者則反應冷淡,對玄奘與高昌王的親緣關系不以為然,之所以有“盛若皇華”的安排,不過是“重其賄賂”而已。兩相比較,后者當更接近歷史真實。

按:歷史上高昌為漢化政權,人口以漢族為主,《隋書·高昌傳》稱“其風俗政令與華夏略同”,“俗事天神,兼信佛法”[19]。玄奘受其國主禮遇,當為史實。而突厥乃游牧民族,習俗信仰與華夏大異,《突厥傳》言:“穹廬氈帳,被發左衽,食肉飲酪,身衣裘褐,賤老貴壯”,“敬鬼神,信巫覡,重兵死而恥病終,大抵與匈奴同俗”[20]。后分化出之西突厥,與之同俗。沒有佛教信仰基礎,甚至缺乏足夠的文化認同,玄奘在葉護可汗處受到禮遇或許有可能,但后者敬請其說法,并“舉手叩額,歡喜信受”的事情,是不大會發生的。這個情節,無疑出自佛教徒臆想,以表現佛法遠播,“革變邪心,誘開矇俗”的宗教意識形態。[21]

從還原歷史真相的角度出發,《續傳》無疑更具史料價值,但從“講故事”的立場看,這種樸素的歷史筆法,使得敘事鏈條還停留于單薄、松散的形態。道宣完成了一個“講故事人”的基本功課,但從敘事接受者的角度看,這篇功課味色寡淡,難叫人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我們需要一位“故事家”,使其豐滿、緊湊起來,于其中穿插、點綴些如世俗說部的“花活”,使其由“傳記”蛻變為“傳奇”,而這位“故事家”,就是慧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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