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田野:舞鶴創作與臺灣現代性的曲折
- 李娜
- 5509字
- 2025-04-22 16:43:58
二 舞鶴式“自由”及其血統
(一)薛西弗斯與夸父
逃兵二哥既是從有關匱乏的想象而來,不妨為這個另類英雄尋找他的家族,他的精神出處。
在希臘神話里,科林斯(Corinth)國王薛西弗斯在地獄中受到神的懲罰:把一塊巨大的石頭推上山頂,石頭因自身的重量又從山頂滾落下來,如此屢推屢落,薛西弗斯在這種沒有希望的循環中不得解脫。中國神話里觸犯天條而被罰在月宮中伐樹的吳剛,剛剛砍下的斧痕,瞬間便愈合,吳剛在凄冷的月宮中永不停歇地揮動徒勞的斧子。看來,無論對于人還是神,不是肉體的消滅,而是失去自由、無用無望的重復人生,才是最可怕的懲罰。
二哥的強悍氣質,更接近西方神話的悲劇英雄。二哥一次一次的逃亡與被捕,好像是不停推著石頭上山的薛西弗斯。他知道無論走到天涯海角,獵人的嗅覺都跟著他,法庭和牢獄總是在某個明日沒有懸念地等待著他——然而他一定要逃。世人眼中,這不但是一個無意義的循環反復,也是拋家棄子的無情非智,更無論逃亡之旅實際該有多少艱難恐懼。
那么,為什么一定要逃?
來看看薛西弗斯為什么受罰。有幾種不同的說法,一說他生前犯下搶劫的罪行;一說他捆住了帶他去地獄的死神;一說他為了要河神給科林斯城堡供水,泄露了是宙斯劫走河神女兒的秘密。還有一種說法,說他死后從冥王普路同(Pluto)那里獲準返回人間懲罰他的妻子,[6]然而,當他又看到了世界,“嘗到了水和陽光、灼熱的石頭和大海,就不愿再回到地獄的黑暗中了。召喚、憤怒和警告都無濟于事”。于是,神把他帶回地獄,“那里為他準備好了一塊巨石”。[7]在這幾個說法中,寫了《薛西弗斯神話》的卡繆傾向于最后一個。在西方,薛西弗斯一直被當作勇氣和毅力的象征。卡繆認同他是為了人間“海灣的曲線、明亮的大海和大地的微笑”而受罰,他就不但是一個勇士,也是一個由自然孕育了多情、自由的心靈和無羈靈魂的人。
二哥與薛西弗斯一樣,為生命本能對自由的眷戀,寧肯受罰,不接受那建立秩序的神——國家。神懲罰薛西弗斯,因為他妄想違背神主宰的命運。二哥需付出被追捕和坐牢的代價,因為他不要在那同樣是監牢的軍隊做一個被閹割的人。在稅務部門工作的大哥說二哥:“逃兵比如逃稅,都是一種食髓知味的劣根性。”世間凡人總是認同神的意志,甘愿為奴:相應的,妄圖返回人間——得到自由是一樁罪。但卡繆設想了薛西弗斯的幸福,因為“薛西弗斯教人以否定神祇舉起巨石的至高無上的忠誠”,“這個從此沒有主人的宇宙對他不再是沒有結果和虛幻的了。這塊石頭的每一細粒,這座黑夜籠罩的大山的每一道礦物的光芒,都對他一個人形成了一個世界。登上頂峰的斗爭本身足以充實人的心靈。應該設想,薛西弗斯是幸福的”。這幸福存在于反抗,對神、對壓制的輕蔑和反抗:“失去了希望,這并不就是絕望。地上的火焰抵得上天上的芬芳。”[8]逃兵二哥身上,也這樣寄托了舞鶴對現實的國家——體制的嘲弄、對個體自由的向往,所以“我”體悟和想象著二哥在逃亡中生命的完整與詩意。
但舞鶴與卡繆終究有著不同的文化血脈,逃兵二哥沒有重復那循環不止的命運:在某次逃亡的路途中,二哥停下了。
我們不得不面對歡樂大逃亡之后的某一種“真相”:二哥“自閉”在二姊小套房,英雄的光芒已然散失。在亂葬崗似的房間中,九個月零三天沒出門的二哥臉已浮胖,“胸肌也墜了些”——英雄衰朽了,為了自由的逃亡最終將面對生命力的喪失,這樣的自由豈不是和“我”在軍中的反抗一樣不得善終?“我”悲傷二哥“從閉關的那一刻開始便被制度‘閉關’了生命”,其實是“我”必須面對在恐怖無所不在的世界中,追尋自由的困境。
二哥說“他厭了長征短駐的生活。再怎樣的長征,獵人總是跟在屁股后,他命定要在某一次的短駐中被捕”,而“我”的設想悄悄置換了一個詩意場景:二哥“一連瀉肚下痢兩天,拖著身子到淡水碼頭,怔怔望著嵌在出海口的夕陽,以為走到了人生的盡頭”——于是,二哥轉身投奔情人的套房了。這個面對夕陽突然“轉身”的場景,幾年后在小說《悲傷》的開頭再度出現:因傘兵訓練失事而落海(同樣是淡水的出海口)的“你”(同樣是服役的青年)奮力游向紅圓(落日),然而,“你意識到自己永遠趕不上‘紅圓’的剎那,你愣了片刻,決心劃向相反的方向,在紅圓的余光中你奮力游向暗灰”。[9]《悲傷》中的“你”和《逃兵二哥》中的二哥屬于同一精神系譜,是一個在體制中以“蠻力”左沖右突的英雄,是小說中知識分子“我”所幻想的另一個自己,最終卻以倒插于泥土之中的方式了結生命(豈不是另一種形式的“自閉”?)從這種結構和場景的重復中或許可以窺見舞鶴一個耿耿于懷的情結:“知識”是“思想”的開端,思想的我面對現實卻總是孱弱無力或適得其反;幻想一個摒棄知識與文明的英雄,依本能行事,然而,在張揚的生命追逐——逃亡中,英雄早晚意識到無法超越的超于人間的力量(蘊藏在夕陽的意象中),而不是現實的具體威脅,使他突然轉身、放棄——那么舞鶴的“夕陽”,令二哥感到日暮途窮的夕陽,到底是什么呢?在現實的層面上似乎是天涯海角如影隨形的獵人讓二哥感到了厭倦,在“我”的想象中,或許是意識到“逃亡”之于腐朽的體制與其說是反抗,不如說是陪葬。如同逃兵與獵人的關系,是敵對的,也是共謀的——他們相反相成地為體制的存在做著標記。所以,這里的“夕陽”是一種置身其外的對自我的觀望和體認,看到的是生存的荒謬與抵抗的兩難。當知識分子的“我”意識到“英雄”的危機,也就是想象的困境時,他意圖讓自己失蹤以拯救二哥(是拯救二哥,還是自我拯救?)——“當‘我’這個人失蹤的瞬間,那個閉關在情人洞房的人可以自己開門走出來,以‘我’的身份走完他的生命。”
然而當“我”尋到情人洞房時,二哥二姊都已不見了,拯救愿望的幻滅似乎象征著作者終于還是承認:個人主義的絕對自由的追尋者們在這個世界上是無法生存的。如同本節前面的引文:“我想只有走入那青灰色的光瀲中,才能得到完整的自由。”完整的自由以肉身的消失為代價,在未知的世界存在。
我們看到,二哥一度如此接近、置身于西方神話的英雄譜系,但“停下”和“自閉情人套房”的動作,讓我們意識到這個英雄到底是東方血統——那義無反顧的姿態莫非來自夸父?夸父與日逐走的行為與薛西弗斯與逃兵二哥一樣“難以理喻”,似乎只是因為有無可比擬的生命力,他追逐太陽,他擁有渴飲大澤的氣勢,但是他終于“未至道渴而死”:生命終不免于衰朽。有意味的是,夸父死時棄其杖于鄧,化為桃林,蔭蔽后人。生命又是更新輪回的。二哥這個英雄也終于有跑不動的一天,他回到女人無限寬容的懷抱,夸父的死亡孕育了新生,二哥則返身進入死亡與新生之間——飲食男女。所以,當他消失不見時,關于自由、關于生命的神秘意旨并沒有消失:小套房如今住了陌生的青年男女,二哥煮粥的那只電飯鍋他們“看看還能用,就將就留下來用”,“我”看到“鍋蓋一跳一掀的:筍絲扣肉的氣味”。這是一個漫不經心又意味深長的場景:不管怎么樣的時代,怎樣的恐怖怎樣的荒謬,整個世界毀滅了,還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和一鍋筍絲扣肉,一種固執的個體自由的氣味,在其中氤氳撲騰,生生不息。
(二)自由而不主義
卡繆通過薛西弗斯傳達他的反抗哲學,其思想基礎是新人道主義。在他的筆下,薛西弗斯對人間自由的渴望仍是屬于西方理性話語體系內的。畢竟,薛西弗斯的身份是科林斯的國王。而舞鶴通過二哥這個逃亡英雄所表達的“自由”卻是一種有意排斥理性話語的“自由”。
對舞鶴而言,“自由”在青年時期或許還是一種唯美的理想,是因現代主義文學與藝術的熏染而確立的一個絕對精神標桿,但經歷了服役生活,“自由”對舞鶴的意味,被賦予與其價值觀念、美學追求相輔相成的、個人性的內涵。軍隊的現實壓迫與舞鶴的自我發生激烈沖突,喚醒了類無政府主義的反體制意識,在“我”的敘述線索里,充溢對統治機器的直接批判,但在試圖復返自由的過程中,也就是在二哥的敘述線索里,對逃亡的無盡想象透露了東方哲學的氣息。無政府主義所肯定的自由是一種理性話語,舞鶴的自由卻是回溯到七竅不開的狀態。生命本身是蒙昧而自由的,如“混沌”般自然自在,“混沌”被鑿開了七竅,人類有了文明,生命的本真、自由、無所求的快樂,卻從此消散了。以此來理解二哥,他純然是個無知無識的自然人。這個有著神話英雄氣質的人,本是混沌自由的詮釋者。二哥所以與“我”不同、所以為“英雄”,因為他沒有被軍隊閹割,同時也沒有被“文明”閹割,他保有著個體生命對絕對自由的全部渴望。就是說,自由是根本、唯一的目的,別無其他。二哥還有一個特征就是色欲的張揚。被體制“閹割”了的“我”伸向女人的手是一種“求救的手勢”,而二哥從長征路上的少女到香艷激情的小電影,再到情人二姊,色欲始終是一種強悍而浪漫的生命能量。當二哥自閉在二姊的小套房以后,生活的內容唯食與色而已——地母一樣的女人和一只煮著各種食物的小電飯鍋——也是自由最后的駐扎地。這真是對自由最吊詭的表達。
舞鶴這種自由觀念與現代臺灣的自由知識分子——特別是“二戰”后赴臺的胡適為代表的西學一派——所倡導的自由主義思想,自是不同。而胡適關于民主與自由的論述及其對專制的批判,在臺灣的肅殺思想氛圍中,是一個透氣口,胡適之后有殷海光,殷海光之后有林毓生、張灝,代表了五四以來的自由主義思想在臺灣的傳承。[10]胡適的自由主義思想與“人權”這樣的現代觀念相關聯,從十九世紀歐洲的個人主義而來。一方面,他反對任何以國家的名義剝奪個人權益的行為,呼吁自由獨立的人格;一方面,他認為人權以及獨立品格的獲得是為了更好建造一個“自由平等的國家”。所謂“把自己鑄造成器,方才可以希望有益于社會”、“把自己鑄造成了自由獨立的人格,你自然會不知足,不滿意于現狀,敢說老實話,敢攻擊社會上的腐敗情形”,是謂“健全的個人主義的真精神”。所以,胡適的自由主義是一種現代理性的追求,在五四的時代背景下,是與愛國、救國的理想互為依托的——“爭你們個人的自由,便是為國家爭自由。爭你們自己的人格,便是為國家爭人格!自由平等的國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來的!”[11]
胡適所代表的自由主義人權思想雖然未在中國思想界成為主流意識,在臺灣也是在國民黨政府的高壓之下茍延生息,但卻始終是有所堅持的知識分子用以批判威權、專制的重要武器。從一九五○年代的《自由中國》到一九七○年代末期的《美麗島》,對執政者的批評都是在一個要求民主、人權的現代話語場里。黨外也以民主自由的旗幟,追求政治的“本土化”。黨外以《美麗島》雜志為參政、組黨活動造勢,引起國民黨當局的強烈不安,遂有“美麗島事件”,有意味的是也正是這次鎮壓成了恐怖統治的最后高潮,“臺灣人從此不怕政治了”。《逃兵二哥》中的敘述者“我”因支持美麗島、批評政府的言語而獲罪,但他并非反對陣營的斗士,或許正是對“民主自由”的不同知覺使他遠離了一切打著主義口號的政治斗爭。由此也可以理解舞鶴自己所說的——退役后沒有選擇加入當時正如火如荼的反對運動,反倒在小島的邊緣隱居起來。隱居讀書的中間,一九八五—一九八六年,正是反對運動陣營日益壯大,民進黨組黨即將實現的熱鬧時期,舞鶴寫下《逃兵二哥》,表達的自由觀念不但與“國家”勢不兩立,而且試圖與現代文明背道而馳。而在當下臺灣,更不同于胡適面對國家與民族之生死存亡而仰賴“現代”的大背景,舞鶴面對的已經是一個實現了西方代議制“民主”,而“現代化”正籠罩一切的臺灣。當年的草根成了今日的政客,“自由”對政治來說終究不過是個幌子。而舞鶴的原始自由思想,仍是邊緣的邊緣,另類的另類。
綜上,由《逃兵二哥》來看,舞鶴的自由意識,首先是建立于個人與體制的抗辯關系之上,是“二戰”后世代對“戒嚴”文化下的身心的自覺反省與反抗。其次,這一“自由”在精神淵源上卻又脫離了現代場域,他所追求的自由不是理性話語,不親“主義”,也正因此,對軍隊體制壓迫的強烈感受,雖然讓舞鶴開始關注反對運動,卻并沒有置身其中。當年的反對陣營失去一個運動青年,后來的臺灣文壇,卻多了一個特立獨行的、有所堅持的寫作者。也是這樣一種“自由”意識,讓舞鶴復出江湖的第一篇小說《逃兵二哥》,在貌似成熟的現實主義敘事中,埋藏了一種浪蕩狂放、直欲超出現實的氣味,日后發展為被稱為“魔幻”和“亂迷”的敘事美學。
[1] 舞鶴早期換過很多筆名。其中“陳鏡花”是《微細的一線香》發表時的署名。
[2] 二○○三年以來,臺灣兵役制度改革,征募并行,但不斷降低義務役士兵征召數量、擴大志愿役士兵招募數量。兵役區分為“軍官役”、“士官役”、“士兵役”和“替代役”四種;二○○八年以來,馬英九當局著手推動“征募并行”向“全面募兵”轉型,兵役期也縮短為一年。計劃于二○一四年年底實現全面募兵,并將臺軍總兵力從二十七.五萬減至二十一.五萬,建立一支“小而美”、“少而精”的職業化、專業化軍隊。二○一二年一月一日,新修訂的“兵役法”正式生效,成為實施“全募兵制”的法源依據。
[3] 見“國防部”網站《服役須知》http://www.mnd.gov.tw/Publish.aspx?cnid=155&p=367。
[4] 高雄美麗島事件,參見:“行政院研究發展考核委員會”編《美麗島事件檔案導引》,臺北:“行政院研考會”,2003年版;民眾日報社編《美麗島事件始末》,臺北:民眾日報臺北管理處。
[5] 見莫那能口述《一個臺灣少數民族的經歷》,臺北:人間出版社2010年版。
[6] 因為她聽從了薛西弗斯臨終的命令,將他的遺體不加埋葬地扔到公共廣場地中央。而薛西弗斯原是為了考驗她的愛情。“違背人類之愛的服從”讓他惱怒了。
[7] 參見加繆(臺灣譯:卡繆)著,郭宏安譯《西緒福斯神話》(臺灣譯:《薛西弗斯神話》),《局外人》(臺灣譯:《異鄉人》),譯林出版社1998年版。
[8] 同上。
[9] 舞鶴《悲傷》。
[10] 參見黃俊杰《儒學與現代臺灣》,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
[11] 參見陳德仁《胡適思想與中國教育文化發展》,臺北:文景出版社199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