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田野:舞鶴創作與臺灣現代性的曲折
- 李娜
- 5757字
- 2025-04-22 16:43:58
一 逃兵故事
我望著夜的海的波光度過剩下的那些日子,我想只有走入那青灰色的光瀲中,才能得到完整的自由。母親說人一出生便要開始學習忍耐。大哥說制度考驗人的耐性,耐力勝人的就在制度中出頭。
——《逃兵二哥》
(一)秀才是一顆螺絲釘養豬兵
《逃兵二哥》乍看起來,是比若干年前的現代主義習作和偏愛古意的《微細的一線香》都要平易近人的作品。時而交叉時而匯合的兩條線索,針腳細密,敘述“我”和“二哥”各自逃兵的經歷。收放自如,不再“儼然”,而且多了豐富的自嘲嘲人的幽默。這是歸來的舞鶴交出的現實主義成熟之作嗎?
且看舞鶴如何講述兩個逃兵的故事。
“我”是家中唯一的大學生,因此被二哥叫作“秀才兵”。秀才當了兵,很快就被“思想列管”。起因是“高雄發生暴亂事件”,“我”在軍隊組織的討論中發表了“思想有問題”的言論。
“高雄暴亂事件”即一九七九年的“美麗島事件”。[4]小說里寫“美麗島事件”在部隊里的反應饒有趣味。事件發生時這個山腳下的部隊奉命“加緊戒備、防范”,氣氛十分緊張,而后幾個月“電視教學再教學、小組討論又討論”。被點名發言的“我”“說了事出有因、查無實據那類話”而被“小政戰”(“政治作戰”,即負責思想訓導的長官)斥為“讀死書不用腦筋”,因為“人人看得出證據是那樣的雀巢,他把確鑿念成雀巢,是那么樣雀巢的證據”。但同時小政戰又“贊同我寬大為懷的看法,做錯事的孩子,父母打他幾下屁股也就算啦,何況是我們一向行仁政的政府”,他預測會輕判。判決出來,“我”發言說“這真是個屁都不通的政府”,小政戰大吼“拖出去”,“隨后消毒:剛才那是一個思想有問題的人講的思想有問題的話”。
一九七九年的臺灣,雖曰時勢動蕩,民心思變,在公開場合說“反政府的話”不但仍是危險的,甚而對許多接受體制教育的普通人來說,是不可思議的。一九七八年尚未成為“第一位少數民族漢語詩人”的排灣青年莫那能幫朋友貼選舉標語,第一次聽到黨外演講,又驚訝又害怕,找到友人說:這些人怎么能反政府?他們是“共匪”嗎?[5]
在黨國的軍隊里罵政府的“我”,從此成了思想列管分子,先被免除衛兵勤務,因為“腦袋邪門的,不敢讓他拿槍”。連長在軍中訓話:“——不讓他拿槍,就是要叫他當不成軍人,不能履行軍人的神圣使命:軍人不像軍人,甚至可以說是不像人——”,“既然不像軍人,只能分派不像軍人的工作,時常是廁所或菜圃的臨時幫工”,是臨時的,因為“思想列管分子不能有固定的工作,固定了安定了,他便有剩余的精力,不知再要生出怎樣異端的思想?同時,思想列管分子也不能獨自擔當一個工作,他必須時時在同伴的監看下——為什么抽水馬桶老是壞(斷)了螺絲釘(線)?小心有人在水肥中下藥,長出畸種包心菜”。“我”于是身兼三種臨時工:不定時廁所打掃工,早晚兩回菜圃水肥工,另加一次午后豬圈清潔工。政戰長官常攔路突擊檢查衣褲口袋,“重點在查緝任何可能的文件書摘或紙條,上面寫著任何可能的反政府宣言或顛覆‘國家’的陰謀計劃”。思想有問題的人=可恥+危險,輕則搞小破壞,擾亂生產秩序,重則以反動思想言論蠱惑人心,甚至叛國投敵。今天看起來荒謬的,是當日的常態和道理。
因為不能把被子疊成標準的豆腐塊,“我”被罰每天午睡時間頂著被評定為“饅頭”的被子在大太陽下出操跑步。秀才“我”決定絕食抗議,展開了頗顯示小聰明的斗爭:“我避開思想,將矛頭對準不涉思想的‘饅頭或豆腐塊’這個日常生活習題”。但小政戰罵:“小心你的思想,絕食是如假包換的思想問題。”指揮部政戰主任(“我”稱之“大政戰”)來視察,也道“絕食是道地道地的,也可說是如假包換的思想問題”,要“我”放棄絕食這種“無謂的抗爭,把你寶貴的精力奉獻給軍隊”,“我”順勢道:因為精力浪費在豬圈才不能奉獻。主任恍然“我”的抗爭“是屬低層次的思想問題”,也便低一層次地開導秀才了:“養豬到底為了養人……如同一顆螺絲釘養豬兵,沒有這顆兵整個軍隊這部大機器就轉不開啰啦更甭說國家。”“我”很通竅地說“我志愿成為一名正式的養豬工兵”,再進一言:“豬圈是改造思想的好地方”——主任大為贊賞,這是一個有創意的、“蠻棒的政戰術語”!“我”才低下聲腔:“大太陽底下出饅頭操是極不人道的事。”政戰長官即刻肯定“我認同豆腐塊這個事實,即可說是認同了我們這個大有為的體制,充其量是屬一種‘體制內的抗爭’,顯然思想上我還有改造的希望”。“你的存在肯定在軍隊中是有存在的價值的,提供一個反面教材,給我們思考反省的機會,希望你把見到的以及所思所聞到的,報告上來給我們參考知道——”“我”還被親切地留下陪同長官吃飯,被鼓勵多吃,“壯大起來我這絲毫不像軍人體魄的、‘畸形知識分子’的病體……”
是“我”的小聰明在博弈中勝出,戲耍了政戰長官嗎?從此“我”免了“饅頭操”,饅頭也開始被評定為豆腐塊,“畢竟,只要抓穩思想,‘饅頭或豆腐塊’的問題是不成問題的”。然而重點是“我”從此成了“密告者”。顯然,政戰長官是比“小政戰”更深諳統治之道的。
相比直接的“拖出去”和身體懲罰,讓人們互相監督、人人自危,才是更厲害的手段;這也正是身處“戒嚴”社會如影隨形的“恐怖”,陳映真所說“人人心中有個警備總署”。
舞鶴對此的敏銳和文學處理的方式出人意料,開始真正顯示出他作為小說家的力道。小說里,“我開始把所見以及所思所聞到的,報告上去給‘國家’參考知道。報告是以私函的方式,寄給指揮部政戰處一位業務士”。“我”先是告了營內性嗜色情錄像帶的作戰官“時常帶了兩名跟屁兵,鎖在會客室從深夜戰到破曉”;隨后是“流動賭局”,“我私函細繪了賭局流線圖,同時直指小政戰是‘那只看不見的黑手’為了抽頭”;后來,“我”上參小政戰的不當言語、“居心叵測”。表面看起來,“我”的密告很有效:作戰官被調職、賭局被破獲。似乎“我”在利用政戰長官對“我”的利用,抵抗軍隊腐敗。然而事實是,作戰官被調,調成訓練官,明目張膽地貪污——整年不打靶,子彈卻照樣報繳報廢;賭局被破獲,抓賭的人是有抽頭的小政戰。“密告”終于成了“卑鄙”的密告,身陷其中的“我”,開始經受精神的淪喪——這才是“我”的又一次敗給政戰長官吧。于是,舞鶴在“我”的種種“告密”敘述中,仿如意識流般,交錯著“我”越來越嚴重的“性騷擾”劣跡。在假日往返兵營的客運車上,“我”一次次把手伸向身旁的女人,少婦、高中女生、農婦。從第一次“我禁不住內心的蠱動,顫著手觸摸前座女人的發頸”到“襠凸抵著一個農婦的瘦臀”、趁剎車時撞她到足跟離地,“我”的行為越來越大膽,然而如同卑瑣的告密無從撼動鐵板一塊的軍隊體制一樣,以最猥褻的方式墮入“色情的暗窟”,也無法填滿“我”心中的黑洞。當“我”終于解除了“思想問題”,初次拿起編派給“我”的那支槍時,“一種恩怨情愁愛恨交織的炙燒燙傷了我的指掌”。是夜當“我”第一次持槍在豬柵站崗時,終于悟到:
原來槍身是仿陽具構造,子彈從槍管射出結束精子帶來的生命,軍隊是“國家”公開展示的大陽具,無數精子槍管朝外也向內,任何個人的小陽具必要陽痿在這大陽具的柄垂下,不然隨時他肏到你的屁股:原來,被死肏屁股的同時不禁我伸出可憐的求救的手勢——觸摸任何一個可能的女人。
這個關于軍隊與士兵、國家與個人的色情譬喻大有意味。軍隊與士兵的關系被比喻為一種不平等的同性戀性關系——沒有“戀”,只有嫖客恩主般的淫威和個人屈服的恥辱。回顧“我”在“美麗島事件”討論時因之獲罪的發言“這真是個屁都不通的政府,硬是把塞子塞到人家的屁孔去——”,已經無意中預示了這個磨難后的了悟。在軍隊——國家的壓制之下,個體被迫“陽痿”,放棄獨立思考與身心自由。在此扭曲的境況中,“我”的性騷擾成為一種“求救的姿勢”。
重新被給予拿“槍”資格的“我”,卻痛感到扭曲的反抗中“我”已是“心身顛倒”。于是,在一個站哨的夜里,“我”把槍插入泥土,掛上軍服,越過了鐵絲網墻——終于,“我”要逃了。
(二)逃兵二哥:像鷹隼一樣狠飛
在“我”逃亡之前,其實一直在受著逃亡的蠱惑,那是來自逃兵二哥的蠱惑。如果說“我”的軍中經歷是個人在體制壓迫下,一步步生命萎縮精神淪亡的悲劇,二哥的亡命天涯則頗有一種“不知所起、不知所終”的大氣魄。二哥入伍四五個月后開始逃兵,“這初次的逃兵生涯,歷時三十五天又九個小時。這個紀錄,雖不頂光彩但也不輸人了,多的是挨不到三五天,就被無聲無息的獵人撲倒。”這個開頭隱含“逃兵者眾”的社會背景。如小說中小政戰說:“人人有逃兵的心態但不會人人逃兵。”當多數人選擇混沌無聊熬過兩年、秀才“我”在曲線救國中痛苦掙扎時,無知無識、全力逃亡的“逃兵二哥”反倒吊詭地產生了某種“英雄”的意味。
二哥之逃,似乎發自本能。他甚至不需要等待機會,因為“機會多的是,他只等待一個理由,好對自己和別人交代”,而這個理由可能是午間點名時賴在床上被班長踢了一腳鋪板。第二次逃兵維持不到二十天,二哥被守候在妻子與嬰兒車旁的“獵人”抓住。面對家人的苦勸,二哥卻總結說“敗在太顧妻兒”,在軍監中,他回信給我說“有一天他要像狼一樣的橫行,要像鷹只一樣的狠飛”。果然回役不到四天,二哥就飛越營區的矮墻,開始了“長征短駐”、遨游島嶼的勝利大逃亡,這一飛“撐了將近六年”。根據“兵役法”,逃兵要被判刑坐監獄,刑滿仍要回到軍隊服役,二哥就因不斷地逃兵、不斷地被抓坐監獄,兩年的兵役沒了盡頭,成了一個“永遠的逃兵”。
“逃兵”似乎是二哥在人間的唯一事業,在這個事業中他是如此生機勃勃,從不因為懲罰而改過自新,幾乎是每一次被捕的同時就總結經驗并預謀下一次的逃亡。同時,他像一個降落凡間的天神,擁有人間的情感,卻還有人間情感所不能解、不能系的鐘情。“母親懇求他好壞挨過剩下的役期”、“母親希望他至少看在日漸長大成人的兒子分兒上”——都全然不能阻擋他逃兵的腳步。“他駐在大崗山大寺后修道人的洞房,真正是冬暖夏涼”、“他駐過廢屋空屋或建筑中的半屋,自由逍遙藥酒自備夢中美女到處是,只差蚊蟲多兼又不時飄來尿溲味”。
有意味的是,“我”以性騷擾向每一個可能的女人伸出求救的手;二哥的逃兵生涯中,色情,情色,亦扮演著重要角色。二哥第三次被捕是在二嫂娘家附近一家放映色情片的小戲院中。后來他講起這次逃亡:“他在靜浦海灘駐扎了幾天,某日清晨起望著海,突然想念安平的蚵仔煎,他即刻出發回來,吃過蚵仔煎蚵仔湯后,只剩一張戲票的錢”。在獄中他仍然惦記著那色情小戲院:“他懷念那香艷激情的影片,他出獄后第一件事好好去那家戲院看它個夠。”當他終于“厭倦了長征短駐的生活”時,他用多年坐監練就的本領,“自閉”在情人二姊的洞房。風塵女郎二姊窩藏、養活了二哥。當“我”致謝時,“二姊黯然地微笑說:這是她初次如此完整地擁有一個男人”。宛若地母與英雄的傳說再現。
如此,在“逃兵”與“英雄”這兩個似乎礙難發生關系的指稱之間,我們卻看到二哥蓬勃著強大生命力的身影,仿佛為自由而受難的英雄的另類演繹,或曰,反英雄的英雄。這樣的書寫究竟是何用意?“我讀大一那年,二哥開始他的逃兵生涯”、“當我被固在某個山腳下,成為思想列管兵時,二哥不知橫行在何方”;當“我”痛恨被軍隊“閹割”、困守在“豬舍”的時候,二哥在島上困苦亦逍遙地長征短駐——敘述交織并行,二哥與“我”構成奇妙的對照。二哥無知無識、不思不想,只管逃出一片山河天地,倒有著別樣燦爛。“我”謀心謀略,卻無法撼動體制分毫,反倒讓自己墮入深淵。或說抵抗本發自生命對自由的本能渴求,而“我”的反抗源自知識、尊嚴和所謂思想。因此,“我”的逃亡注定以妥協告終。這才是“正常人”的宿命。
(三)反叛的現實與夢想
“我”在軍中那次唯一的“逃兵”,沒有逃回“散漫的人群”,而是轉身向山腰顛跋而上。那時“我‘決心’以個人意志的鋼鐵放手一搏集體意志的鋼鐵”。原來,是“我”而非二哥的逃兵,才有著個人英雄主義的出發點。
這段逃亡的旅程先是充滿詩意:
夜色中,我經過橘園菇棚竹林,爬陡峭的澗谷,營門那兩盞聚光燈的強光交叉成弧蒙暈影在胯間時隱時現,仰頭山后披滿珠星迎面泄下來。我在半山腰一處兩尺半見方的平臺待了三夜四天。
然而不需要集體意志的鋼鐵,僅僅是蚊蟲和饑餓,就足以戰勝“我”的個人意志。
第二夜搔著腫癢,尤其是大腿內側和腋窩的痛癢,我感到,兵役制度是一個大王八,必要強奸每一個處男,在每一個男人身上留下污辱的痕跡,幾乎空了的胃翻絞著渴求早餐的大饅頭,咽著口水我凝望海茫茫的星,為什么人一出生便要隸屬某個國家,為什么國家從來不必請問一聲你愿不愿意當它的國民?
這個不無荒謬情境下的“天問”里,似乎聽到的不是反體制運動,倒是某種出自文藝青年血緣的無政府主義的控訴。質疑國家機器對個人的壓抑,離棄一切束縛以獲得人性的無拘無束。但“我”似乎既缺乏強悍的思想支撐,也根本無行動的可能。種種暗中動作,孤軍奮戰,只是再度證明了體制的強大(狡猾)和個人的渺小(天真)。當“我”試圖模仿二哥的逃兵,“徹底的叛逆是自我救贖唯一、根本的形式”,卻逃無可逃,“我”甚至不具備最低層面的預備衣服糧草的“技巧”!在饑餓造成的眩暈中“我”最終返回了軍營,而且反諷地再度被體制寬大——依據連長“整個后山都屬營區范圍”的解釋,“我”被特赦為“違紀”,而非“逃兵”,免于移交軍法的處置。至此,“我”與軍隊-國家之間所有的抗辯關系畫上一個句號:個人英雄主義的反抗注定失敗,不能“徹底叛逆”,只能徹底妥協。
“我”度過役期,回返社會,娶妻生子,成了一個平和的小學教師。“我”終于找到失蹤多年的二哥,他在秘密躲藏的二姊家中,學會了鹵牛肉土豆豬腳熬粥——“亂葬崗似”的空間里的飲食男女——然而二哥的人生因此不是“無味”,東躲西藏到神經也一度錯亂的二哥,方是一個自由人!小說快結束時,“在米酒醋的微醺中,我想象同時重演二哥的逃兵生涯”,似乎與二哥零星散落的自述構成重復,但這重復是有意義的,算是把“我”和二哥的精神血緣做了一次交代:與其說,二哥的一切(包含失敗的)詩意,是文明教化(所以狡猾?)的“我”所無法獲得的,何不說,二哥是因“我”的匱乏與渴望而生,或說,是“我”渴想的“真我”。
“我”的軍中經歷,儼然是舞鶴自我經驗與所見的投影和整理,而二哥的勝利大逃亡,則在超現實的層面馳騁,進入個人與體制對抗互生的辯證關系,寄托了舞鶴對于個體“絕對自由”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