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一 微細的一線香:未完成的家族史

《微細的一線香》以光復后出生的“我”的視角,寫府城舊家族子孫三代人的命運遭際。舞鶴“龐大的夢想”,即以三百余年繁華歲月的府城的衰落為背景,寫出日據時代到一九七○年代臺灣人的精神沉浮。

家族故事上演的空間是府城,即臺南——是舞鶴長大的地方,他的多篇小說都以府城生活為背景。作為開發最早的繁榮之地,府城集中了臺灣近三分之一的古跡。明天啟四年(一六二四)荷蘭人入侵臺灣,在今臺南安平鎮設置臺灣政廳,作為殖民中心,鼓勵墾荒農耕,開展海上貿易。臺南成為當時中國東南海外的一大都市,漢人漁商接踵而至。明永歷十五年(一六六一),鄭成功攻克荷蘭人所建“熱蘭遮城”(又名紅毛城,即今日安平古堡前身),將其改設為“承天府”,確定了臺南作為臺灣府治的地位。清康熙二十二年(一六八三),鄭成功之孫鄭克塽降清,清政府在臺南設“臺灣府”,臺南仍是臺灣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當時有所謂一府,二鹿,三艋舺之稱,即第一臺灣府,第二鹿港,第三艋舺(今臺北萬華),可知臺南是最繁華的地方,而安平港是全臺灣的貨物吞吐口,外商云集,有五大洋行和英國領事館。一八八五年,清政府在臺灣建省,巡撫劉銘傳駐于臺北,并著手將臺北建設成近代化的商業都市,臺灣的政治、經濟中心遂開始由臺南∕府城向臺北轉移。甲午戰爭后,日本置臺灣總督府于臺北,試圖通過都市計劃∕現代化的手段,復制學習西方的成功經驗。與此同時,臺南因安平港漸漸淤淺,對外貿易日趨冷落,徹底失去中心地位。

幾千年來,臺灣是多族群多語言的少數民族以氏族部落形態棲居之地;明鄭以來,又是漢移民與遺民之地。時居時代,以經濟掠奪為目的的“殖民現代化”,打破了前現代的臺灣社會關系。臺灣島上的漢人與少數民族被迫進入“現代性問題”:從民族∕部落的自我認知到現代“國家”意識的強制演進——認同敘述是臺灣一九九○年代以來的“顯學”,但在舞鶴寫作《微細的一線香》的一九七○年代末,實為少見。

(一)啥人知我志氣:殖民地臺灣的父祖

小說伊始,生活于一九七○年代臺南市的敘述者“我”,守著曾經是“五落輝煌大厝”、而今被經營工廠的二叔詛咒為“破舊、陰濕、滿是鬼怪。伊娘的,攏是鬼”的“三進破敗古厝”,回憶在這里生活過的家族三代人。歷史時空,正追溯到日本殖民臺灣、府城失去首府地位的祖父時期。

首先是“廢人父親”。在太平洋戰爭時期,被征召到南洋戰場“光榮奮戰”的父親,“二戰”后歸來成了一個終日醺醉沉迷于養貓、蒔花的“廢人”。推斷一下,父親屬于出生于一九二○—一九三○年間的一代,成長期適逢日本為戰爭大力推行“皇民化”運動[2],在殖民已逾四十載的臺灣,父親接受軍國主義與愛國主義相結合的“皇民化”教育。一九四二年實施“臺灣特別志愿兵制度”[3],父親或許抱著借為天皇奮戰而成為與“內地人”[4]平等的“皇民”的心態奔赴戰場。日據時代末期,以“皇民文學”成名的作家周金波的《志愿兵》、陳火泉的《道》中所寫的志愿參戰以“步向皇民之道”的高進六、陳青楠等臺灣青年形象,并非全然皇民文學的宣傳泡制——“二戰”后國民政府為清除“奴化遺毒”而強力抹去這一記憶,在一九七○年代的文學青年舞鶴這里被找回來——《微細的一線香》中,母親對參戰時父親的記憶是“身著戎裝、炯亮眼睛”,她曾那樣盼著父親“沙場立功”勝利歸來,翻新屋厝,“告慰祖先”。終其一生,母親都懷念這個時期,“始終,伊堅持說是‘奮戰’。”臺灣光復,父親成了一個“淪喪者”,歸來時他“像脫了水的干薯樣在庭中立著”,“喪神般愣瞪著一雙雙迎迓底濕熱的眼瞳”,對人懷著莫名的“近乎仇恨般的敵意”。他將白菊種滿庭院,“那樣不讓人觸摸的白,綴滿了父親癱瘓樣的余生”,最終在寒流早來的冬天,父親為了護理白菊,三十九歲便撒手而去。

相較于父親作為一個殖民地戰爭的犧牲品,早逝反倒成全其單一認同;而祖父漫長的一生,承受精神的幾度翻覆和自我反芻之外,還要承受子孫輩的詰問疑慮,毋寧更是千瘡百孔。祖父曾是府城孔廟以成樂社的司笙者,一代儒家士紳。明清兩朝,作為臺灣的政治文化中心,府城一直是文教發達之地。被尊為“開臺祖師爺”的鄭成功,收復臺灣本是為了要拿它作為“反清復明”大業的基地,一入臺便致力于規劃一個以儒家思想為指導的社會架構;繼之而來的清朝亦以儒家教化以圖安定,巡臺的欽差大臣沈葆楨特別奏請在府城建立延平郡王祠,表彰其“忠義”。祠中掛沈葆楨對聯:

開萬古得未曾有之奇,洪荒留此山川,作遺民世界;極一生無可如何之遇,缺憾還諸天地,是創格完人。

明清兩代,臺灣除設有國學、府學、縣學等官辦學校之外,為數眾多的書院散落民間。士人與庶民擁有同一價值體系與文化傳統,與大陸鄉間一樣,移民來臺的漢人一旦經歷幾代安定富足,便培養子弟進學入仕。小說中的祖父以儒家傳人自居,他的山川淪為日本殖民地時,無意中便接續起鄭成功的“遺民”之痛。

然而此遺民已非彼遺民。在臺灣這個“孤懸海外”的小島上,日本刻意經營邁向帝國之路的第一塊殖民地。既是被擠進“現代化強國”的日本打敗,如祖父這樣的地方士紳作為遺民,面臨的不單是倫理氣節,也必然承受了中國近代史念茲在茲的“落后的恥辱”。儒家教化如何與殖民地的“現代文明”角力?敘述者并未做全知的歷史敘事,卻通過孩童的目光和家人的回憶,以祖父的三個生活場景,拉開三道厚重的歷史帷幕。

首先是家族祭祀。

光復后某年,退出孔廟以成樂社的祖父,卻把祭祀孔子的全套程序一絲不茍地搬到古厝的庭院。同時,沉溺于“修筑更壯麗的王國”,“加厲地收購著簋簣尊爵等諸種祭器”,堅持“至少須購一個”,“沒有,如何接續那年代久遠的聲音?”祖父“修筑”一個漢文化的“王國”,并且堅持子孫都是這個“王國”的子民。在燈火灼灼的堂厝,舊瓷碗滿溢的雞血拉開祭禮序幕,祖父的藍袍紫帶、奕奕眼神、粗嘎嗓音,乃至映在觀禮的母親眼瞳里的那一絲“燭火美麗的柔芒”,營造出讓人屏息的氣氛。“樂奏昭平之章”、“樂奏秩平之章”是空喊,卻仿佛使人在偌大闐靜里聽到鼓樂齊鳴;“肅肅雍雍,譽髦斯彥,禮陶樂淑,相觀而善”,“宛如孔廟九月末梢的釋奠儀節,祖父儼然大通兼主祭,而我忝為事事贊助的小官”。

禮樂教化悖謬時空,如何“接續著古老文明”?母親小心翼翼道:“不會太僭么?”二叔卻諷刺“只會玩家家酒”、“逃避”。古厝庭院里的祭祀,于儼然中流露癲狂,埋藏著怎樣的遺民故事?

到了下一個場景,我們似乎窺得了答案。

這就是祖父的書房。

那是家中的禁區:“如是不可思議,將二十年了,家厝仍有我未能親炙的陌生的國土。”一次祖父昏睡,“我”懷著冒險的竊喜踏上“紫灰色六角地磚”的書房:畫布軸、紫石硯、剝落了銅漆的油盞燈、繪著古衣冠人物的書櫥——所有的物質符號都指向“古典”、“中國”,暗影重重的線裝書《潛夫論》、《明代名臣言行錄》更進一步訴說著主人的志趣。“我”摩挲書頁上的“紅圈”,揣測著先祖“憑著油盞圈點古書”的心境時,卻于無意中拉開了書櫥最下層的斗柜,另一套異民族文化的物質符號出現了:一件“一輪夕陽紅在金黃質地上迸跳出來”的和服,一雙雕著圓臉娃娃的木屐,然后,是一個柚黑木匾——

臺灣公益會旨趣書(一九二三年十一月)[5]

誠惶誠恐我東宮殿下鶴駕南巡之際……島內官民奉誦之余,莫不感泣淚零……茲糾合同志除宏揚臺灣公益會外,更擬切磋研鉆,以圖上下意志之疏通,披瀝忠誠……以助長內(日)臺人差別之撤廢……日本帝國統治幸甚,臺灣統治幸甚!

原來“二戰”后的癲狂祭祀,竟是為了“逃避”曾經的淪喪嗎?“書房”是一個充滿了隱喻的地方,盡管給我們看到的不過是兩種東西:器物和文字。大和文明的木屐、和服進入了銅油盞、線裝書的書房,代表著從武力征服到文化(入侵?融合?)的大變動;文字則道出讀書人的心靈掙扎。一方面,文言正用它特有的聲韻腔調,表白著與殖民者燕好的心意,連呼“幸甚”,何等卑微。另一方面,華麗的“旨趣書”又隱然透露遺民的自我辯解:“統治之極致在于文化向上,民生安定而已。”殖民初期,漢書房和如祖父這般的舊文人,曾是與殖民者進行語言角力、“維系漢文化于一脈”的重要營盤。但同時,“漢文漢詩”也是殖民者以“同文”示好,拉攏舊文人、排斥“新文學”的手段。臺灣新文學直接受到大陸新文化運動影響,在殖民地處境下,尤有強烈的抵抗意識。“漢文化”與“舊文人”,在多重的歷史夾縫中,焉能不進退失據。祖父典藏的“臺灣公益會旨趣書”,代表的或是一類“屈節者”:文化不滅,則與日本人“融合協立”,未必不利于“除去民間疾苦”——考諸文人屈節保身的歷史,這番說辭并不罕見。[6]所謂“助長內(日)臺人差別之撤廢”,是順應時勢的天真愿望,還是屈從殖民地的悲觀宿命?殖民地人的最高目標,是成為與殖民母國同等的人?由此再回顧父親的經歷,太平洋戰爭給他成為“皇民”的希望,希望的毀滅伴隨著認同倫理的反撲,讓父親一代成為精神癱瘓。而為父親取名“承祖”的祖父,要他如何承祖?一些日本學者的研究,如此理解祖父這一代臺灣人所遭遇的歷史兩難:

本島人要保持對岸的語言和習慣,在今日對他們沒有什么利益,恐怕更使他們子孫的地位增加困難——使用本島話及隨著因使用本島話而懷著思想祖國及懷念祖國的感情,那么他們在政治上就不能不受到不利的處置。[7]

敘述者“我”說,“家族遺傳的血液啃蝕了父親的一生”,祖父遺傳給父親的不是別的,卻是一個大漢子民的人格畸變——政治上的妥協屈節與文化上的空虛耽溺的困頓交加。從《明代名臣言行錄》的書名與一卷卷紙軸《大和頌》、《送尾崎一郎東歸詩》、《和上田總督詩》的對照中,想見這其間的矛盾。

“我”的偷窺揭開了祖父的傷口,病中的他,拼盡全力擲來手杖,打碎了木匾。而年少的“我”懵懂不覺,多年后殷殷詢之于母親。母親卻講起了祖父辦工廠的事情,由此我們進入祖父的第三個時空:光復后的工廠。

光復后,祖父賣掉五進大厝的后邊兩進,在郊外開了一家產品銷往“唐山大陸”的罐頭廠。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件爆發,祖父的工廠亦受到持著棍棒、嘯叫著“打豬仔”的本省人的沖擊,祖父嘶吼:“我是臺灣人!”眾人愣住,祖父卻又齜著牙惡狠狠地說:“中國人!”眾人惶惶,一個干癟的聲音冷冷道:“昨天是日本人,今天臺灣人,究竟是什么人?”祖父被問得啞了聲。日本人面前是“日本人”,光復了剛剛回歸“中國人”,又在沖突中回到“臺灣人”——干癟的聲音“冷而堅直”地替祖父作答:“什么人?現實的人!”這個“干癟的聲音”,像終于來臨的末日的審判,宣告著祖父作為“淪喪者”的道德破產。祖父抱著振興家業的雄心開辦工廠,具有商業投機色彩,光復之初,兩岸往來暢通,對由于日本人的經營而初步擁有現代工業觀念的臺灣士紳來說,看到了商機,府城本是一個以商業貿易為基礎發展起來的城市,重利的商業性格也是一種積淀。舞鶴對此頗有自覺,并在不同的作品中一再加以表現和嘲諷。《調查:敘述》和《亂迷》中,都有面對入侵者“田莊憨祖”拼死抵抗而城里的生意人已開門跪迎的情節。“暫時不做生意不會死”是《亂迷》中田莊憨百姓飛函告訴府城親家要“報血仇”時的叮嚀,然而生意人永遠生意第一。以此來看,小說中那個“干癟的聲音”說“什么人?現實的人”似乎來自青年舞鶴對歷史中的祖輩的審判。卻也無意中呼應了當下對殖民地“文化認同”困境的熱議,那么青年舞鶴早就提供了一個“解構”:讀書人的錯亂背后,非關“文化”,而是“現實”。祖父的工廠終于被砸,漸漸癱瘓下來,隨同癱瘓了的是祖父的意志。五進輝煌大厝漸漸變成三進破敗古厝。“我”推測祖父正是在此后退出孔廟以成樂社,開始了被目為瘋癲的“家族二人祭”。“啥人知我志氣”,祖父喃喃。工廠的癱瘓使祖父再次,也是在更頹廢的意義上退回到沒落的遺民的世界,在這樣一個世界中,無可如何之遇依舊,缺憾卻無法還諸天地,也再沒有創格完人。

(二)發現“斯土斯地”:“我”的一九七○年代

小說中,“我”困惑于書房里的發現,在入伍服役的間隙努力閱讀史書文獻時,如此表白:

對于自身生長的斯土斯地,歷史課程只浮面地讓學生認識了被殖民的事實;至于殖民的實質過程,卻是懵懂無知。

此時,父祖的追思變成青年作家與緘默的時代的對話。的確,父親、祖父的故事勾連著幽微曲折的殖民地記憶,是當時的臺灣作家少有能力觸及的。“二戰”后出生的人,對殖民歷史的隔膜是普遍的。舞鶴曾提及:日據時代的許多政治、文化資料,他是在讀到研究所時期才看到的。小說中“我”帶著常年累積的好奇偷偷進入書房這一舉動,是為象征:“我”在暗影重重的舊書房,無意中揭開了一段黯淡的歲月,如同現實中的作者打開了塵封的書頁。

舞鶴如何閱讀到“塵封”的史料?殖民史何以被塵封?

殖民歷史五十年,臺灣人的抵抗其實從未停止過,無論漢人“番人”,從激烈到隱蔽,從武力到“合法”斗爭,從士紳到農民,大大小小,明明暗暗。反抗的酷烈與妥協的悲辛,乃至殖民地意識形態的日漸落實,日據時代的臺灣文學都為其留下曲折入微的記錄。“二戰”結束后,“光復”了的臺灣本可期待文學脫下鐐銬,對殖民歷史進行更深入的反思與建設的書寫,以探討新時代與文化的出路,一九四五—一九四九年之間,有兩岸知識分子流動、參與的文化界,確也曾出現這樣的榮景。但一九四九年國民黨政府退守臺灣后,隨著朝鮮戰爭爆發,“冷戰”時代開啟,臺灣“‘戒嚴’體制”確立,文化上亦以軍事管控,報刊全面禁用日語——日據時代還能頑強發聲的作家,卻在回歸“祖國”后喑啞了。國民黨政府偏安海中孤島,為求生存,一方面在世界冷戰構造中依賴、尋求美國的保護,一方面在島內確立其專制威權。日據時代臺灣文學與左翼思想淵源既深,又形成其抵抗言說的傳統,于是同大陸三○年代文學一樣,成了被封殺和禁忌的文學,在“二戰”后出生的臺灣人的成長教育中,幾成空白。又,被日本殖民的五十年歷史,于國民黨政府有著尷尬:一方面以“抗日與反共”的革命史敘述塑造認同,一方面現實需求與日本形成新的同盟關系。日本殖民歷史與其間臺灣的文化變異與精神創傷,在此矛盾下,實“不宜提起”。于是“反共愛國”的意識形態隨著政府文藝政策扶持下的“反共文學”和懷鄉敘述,軟性言情,伴隨依賴美援的經濟“起飛”,一度確立了“二戰”后臺灣“黨國一體”的“唯一信仰”的神話時代。

生于一九五一年的舞鶴,就成長于這樣的“二戰”后環境。一九七○年代日據時代文學的重新出土,既是時勢松動,更是年輕一代從歷史中尋求思想資源的內在沖動的結果。一九七○年代東海大學學生“發現楊逵”是一個案;一九七六年《夏潮》雜志開始持續挖掘和刊登日據時代文學和運動的作品、人物數據,更把這一“抵抗”的日據時代文學精神,有意帶入一九七○年代的社會現實中。無論是林載爵、林瑞明透過楊逵闡揚“日據時代臺灣文學的兩種精神”,還是《夏潮》雜志對“本省前輩作家”有關民俗、鄉土的現實關懷致敬,背后都有著“二戰”后在白色恐怖清洗中“消失的左眼”——左翼思想之復歸、接續的背景。關懷鄉土現實、批判(新形式的)殖民經濟——“蒼白而嚴肅”的文藝青年,不必然認知或認同其中的左翼背景,卻異常鮮明地在他的《微細的一線香》中,表達了如上主題。

小說的后三分之一,寫的都是“我”對這樣“昧于歷史”的現實生活的奮起叛逆,“我”勤讀古書、拒絕參加大學考試,當撿字工人、自二叔與日本人合作的工廠逃離、反對經濟起飛時代的“新殖民”,擺攤賣舊書(線裝書)——一切都與一九七○年代經濟起飛的大好形勢逆向行駛。但這三分之一寫得確實過于“理念化”了。“忽然發現斯土斯民”的青年陳鏡花有太多想說的話,但大量的對話、憤激的口號反而使故事飄忽無力。

一是對二叔所代表的“新殖民經濟”買辦的批判。二叔是祖父心中的逆子,他無情拆穿祖父的“裝假”、“無用”,痛恨老厝的“破舊、陰濕、滿是鬼怪”,通過經營工廠,成為“經濟起飛”年代的新興資本家。“我”被二叔拉到他與日本人合作的綠藻廠作管理員,在此引發了“我”對無聲無力的工人的同情、對“經濟新殖民”的日本人的痛恨、對二叔所代表的經濟發展的質疑:這種掠奪式的中飽私囊,只不過是“殖民性格”的再現。所以,在飯桌上“我”和二叔當著日本技師的面爭執,憤然說:都是殖民治下的游魂!

二是對現代經濟蠶食傳統文化的憂慮。祖父去世前一年,政府要建觀光大道,“我”為列入拆除范圍的古厝向市政府寫陳情書。后來,“我”從二叔那“豐足”的世界中退出,在旅游車川流不息的赤嵌樓旁賣舊書,有日本人要整批購下;當“我”轉戰到鄉下,卻有農婦嚷:“我家以前也有這種書,孩子伊爸當廢紙賣啦!”“我”似乎是抑制不住“古典”將在人們的遺忘和無知中消亡的恐懼,急急趕回家:“遲一步,古厝會在都市中消失——”。

對現實經濟文化的批判,導向一種仿若“新遺民”情懷的擁抱舊世界。這姿態不可謂不怪異,無論現代主義文學還是鄉土文學,似乎都沒有這樣一脈。但對這篇小說來說,卻算一以貫之:小說用的是府城沒落家族子孫的視角,“我”對祖父始終抱著一種類于哀婉的“同情”。在那荒謬的古厝庭院的祭祀中,吊詭地的“我”不僅承傳了祖父對文化中國的癡情,也承傳了祖父那“癲狂”的“遺傳的血液”。小說開頭,兒子在作文《我的父親》中如此寫道:“傍晚后,客廳黑暗暗,只燒神明的香,老是抽煙的爸爸坐在椅內,眼睛瞪大大,都不說話——”“我”自認兒子的作文道出了部分的真實:“蒼白緘默”的“我”,莫非是現代生活中茍延殘喘的新“遺民”?

“我”出生于臺灣光復之際,讓人想起電影《悲情城市》里那個誕生在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那一歷史時刻的孩子,他被取名“光明”——或許“我”也有個光明的名字,沒有像父親那樣被命名“承祖”,卻偏偏是“我”沿著祖父的腳印走了下去,成了祖父曾傾力構筑、意圖“輝煌”卻只是衰朽的“王國”里的“微細的一線香”。“我”對傳統漢文化的認同是由嘆著“世衰道日日微啥人知我志氣”的瘋癲祖父開啟的。在行之多年的家族祭祀中,“我”對儀式背后那古老神秘的傳統文化從敬畏與好奇到熱愛與耽溺,終于化為存在的唯一指標。最終,似乎是應了二叔對家族男人“攏是廢人”的詛咒,在各種叛逆現代生活的行為之后,“我”決定守著古厝,“和著父祖遺留一筆小錢,閉戶自守”,不無自嘲卻又堅決地認定:“我是且必須是為這古老屋厝固執焚燃的寂寞的一線香。”在新的都市里,在新的時代中,“我”成了一個新遺民。

于是就有了小說結尾那個“光明的尾巴”。“我”反對妻外出賺錢,不無矯飾地說,“金錢的補償或重建能取代喪失的事物嗎?”妻委婉說明要讓兒子受最好的教育。“我”忽然期待起兒子的未來“作為睿智的改革者的一生”,于是振作找工作,卻在書攤上無意中看到了中國的地圖,同時電視機里傳來的歌,讓“我”剎那激動得不能自已,似乎看到了希望和力量。在小說的結尾,剛剛上小學的“我”的兒子也唱起了那首歌:“我們隔著迢遙的山河,俱盼望……”

這在當日想必被解讀為愛國與民族情感的情節,在今天的語境下讀來,不無猶疑歧義。這首歌似乎脫自一九七○年代“民歌運動”中蔣勛作詞,李雙澤改寫、譜曲的《少年中國》[8]。如同以“唱自己的歌”對抗西方文化殖民為發端的民歌運動中有著“中國現代民歌運動”和“淡江—夏潮”體系的民歌運動的不同脈絡,在“關懷現實”和“上山下鄉”思潮影響下的年輕一代,也逐漸走向不同的立場和方向。同樣反抗新殖民,持守民族主義的以文化中國為堡壘,有左翼思想的在“統一”意識下,潛藏了對中國大陸社會主義的期待;還有因痛感身為“臺灣人”被壓抑的歷史,而走向“臺灣獨立”的(有意思的是,同為李雙澤改寫、唱出的《美麗島》,后來成為臺灣獨立人士表達認同的歌)一九八○年代社會運動可直接訴諸政治抗爭,一九七○年代臺灣思想與政治意識的演變,更曲折地包藏在文藝形式中。如此,《微細的一線香》中透露的青年舞鶴的選擇,似是基于民族情感的古老文化認同。但對照舞鶴的其他作品,這“大中華意識”竟然是僅見于此。多年后回顧這舊作,舞鶴一再自嘲“大而正統”:“對文化和土地的鄉愁,來自教育和時代的氛圍”。[9]吊詭的是,“教育”是“戒嚴”體制下黨國的教育,青年人的“時代氛圍”卻是對著“戒嚴”文化的反動。這個自我評論的矛盾,也呼應著小說中“我”的思想與抉擇的矛盾,是否能從舞鶴身受的時代氣息與心儀的繆思之神中,尋求理解呢?

主站蜘蛛池模板: 汾西县| 英吉沙县| 略阳县| 隆昌县| 石棉县| 墨竹工卡县| 黄浦区| 武强县| 萨迦县| 武平县| 太保市| 读书| 晋州市| 阳朔县| 绥芬河市| 金寨县| 陕西省| 新河县| 湖北省| 石嘴山市| 丹江口市| 延川县| 中阳县| 中山市| 普安县| 乌什县| 肇州县| 河南省| 丁青县| 观塘区| 哈尔滨市| 黑龙江省| 临泉县| 安徽省| 万年县| 崇州市| 忻州市| 新干县| 醴陵市| 康保县| 宕昌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