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的官道上飄著艾草的清香。

小喬掀開車簾，看見沿途跪滿了百姓。他們手中舉著的不是尋常鮮花，而是一束束青翠的艾枝。每當她的馬車經過，人們便將艾枝拋向車轅，很快，車廂四周就掛滿了搖曳的綠枝，像一座移動的藥草園子。

“喬姑娘，收下我家的！能防瘴氣！“一個缺門牙的小男孩追著馬車跑，將還帶著露水的艾草塞進車窗。

小喬接過艾草，順手替男孩把了把脈。指尖下的脈搏健康有力，讓她嘴角不自覺上揚。三個月前，這個孩子還躺在病坊里咳血。

“神醫姑娘，嘗嘗新做的艾餅！“

“這是我娘繡的藥囊...“

馬車不斷被迫停下，小喬的懷里很快堆滿各種謝禮。她轉頭看向前方——葉玄騎在烏云踏雪上，背影挺拔如槍。百姓們同樣向他獻上艾枝，卻保持著敬畏的距離。陽光將他投在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柄出鞘的劍。

“葉大人不肯收禮呢。“青柳小聲說，“聽說今早有個鄉紳獻上百年人參，被當場退了回去。“

小喬摩挲著袖中的銀簪。簪頭的珍珠還沾著溶洞里的血跡，像一粒凝固的相思豆。自從那夜山洞誓約后，葉玄在人前反而更加克制，仿佛那聲“以江山為聘“只是高燒中的囈語。

馬車突然劇烈顛簸了一下。小喬扶住車窗，看見路邊躺著個白發老嫗，正痛苦地捂著膝蓋。

“停車！“

不等侍衛反應，小喬已經跳下馬車。她蹲下身檢查老嫗的傷勢，手法嫻熟地按揉著腫脹的關節。

“使不得使不得...“老嫗惶恐地想縮回腿，“老身臟了姑娘的手...“

“婆婆別動。“小喬從藥囊取出艾絨，“這是加過川芎的，敷上就不疼了。“

她專注地包扎，沒注意到葉玄已經調轉馬頭來到身后。直到陰影籠罩下來，她才察覺那雙玄色官靴就停在自己裙邊三寸處。

“大人。“小喬頭也不抬，“勞煩您幫我按著婆婆的腳踝。“

空氣凝固了一瞬。圍觀的百姓瞪大眼睛，看著那位冷面欽差竟真的單膝跪地，大手穩穩扶住老婦人的傷腿。陽光穿過艾枝的縫隙，在三人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好了。“小喬系好布條，抬頭時正對上葉玄的眼睛。那雙眼在陽光下呈現出罕見的琥珀色，瞳孔邊緣有一圈細碎的金斑，像溶洞里她見過的某種珍貴礦石。

葉玄迅速移開視線，起身時官袍下擺掃過小喬手背。他伸手虛扶了一下，卻在觸及她衣袖前收回，轉而從懷中掏出一塊素帕。

“擦手。“他聲音極輕，仿佛這是什么機密軍情。

小喬接過帕子，聞到上面淡淡的沉香味。帕角繡著個極小的“昀“字——這是她第一次知道葉玄的表字。正要細看，帕子卻被一陣風吹走，飄向路邊的水溝。

葉玄的動作快如閃電。他縱身撈起帕子，手腕一抖甩去水珠，重新遞給小喬時，指尖有細微的顫抖。

“多謝...昀公子。“小喬故意用表字稱呼，滿意地看到葉玄耳根泛起薄紅。

回城隊伍在黃昏時分抵達江陵。城門張燈結彩，刺史率百官相迎。小喬注意到葉玄的表情瞬間冷硬起來，方才路上那點柔和蕩然無存。

“葉大人凱旋！“刺史滿臉堆笑，“下官已備好慶功宴...“

葉玄微微頷首，目光卻掃向城墻某處。小喬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幾個穿東吳服飾的人影正匆匆離去。

慶功宴設在刺史府花園。小喬作為抗疫功臣，席位被安排在葉玄右側，比許多官員還要靠前。她有些不自在地整理著衣襟——這是套新裁的藕荷色襦裙，青柳非說比平日穿的素衣更適合宴席。

“喬姑娘別緊張。“李太醫湊過來低語，“您現在是百姓口中的'艾草神醫'，連刺史大人都不敢怠慢。“

絲竹聲中，葉玄始終端坐如松。只有當侍者給小喬斟酒時，他才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將她的酒杯往遠處推了推。

“我不喝酒。“小喬小聲解釋，“藥囊里配了解酒丸，您要...“

話未說完，門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名侍衛慌張跑來，在刺史耳邊低語幾句。刺史臉色大變，手中象牙筷“啪“地掉在案上。

“東吳使者求見！“

滿座嘩然。葉玄的手按上佩劍，眼中寒光乍現。小喬注意到他左手探入袖中——那里藏著什么硬物，輪廓像是...銀簪？

十名東吳武士列隊而入，為首的使者手捧鎏金木匣，向葉玄行了個古怪的半禮：“周都督有國書呈上。“

廳內死一般寂靜。刺史顫抖著接過木匣，取出卷杏黃色絹帛。當他展開絹帛時，小喬清楚地聽見葉玄的呼吸停滯了一瞬。

“這...這...“刺史結結巴巴地念道，“為結兩國之好...求娶喬氏瑗為...為...“

“念下去。“葉玄的聲音比劍鋒還冷。

“...為吳侯側室。“

瓷器碎裂聲驟然響起。小喬低頭，看見葉玄手中的酒盞已經化為齏粉，琥珀色的液體混著鮮血從他指縫間滴落。但更令她心驚的是絹帛末尾的印章——那不是普通的東吳官印，而是朱紅色的吳侯府邸專用璽。

“荒唐！“李太醫拍案而起，“喬姑娘乃朝廷冊封的...“

“妾身自有答復。“

小喬自己都驚訝于聲音的平穩。她起身行禮，藕荷色的衣袖如流水般拂過案幾。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中，她緩步走向使者，雙手接過那卷燙手的絹帛。

“請使者三日后再來。“她直視對方眼睛，“屆時必有答復。“

轉身時，她的裙擺掃過葉玄染血的手。那一瞬間，她感覺他的指尖在她掌心飛快地劃了三個字——“信我“。

宴會不歡而散。小喬回到喬府時，發現父親正在書房來回踱步，官帽都戴歪了。

“瑗兒！“喬公一把抓住女兒的手，“為父就是拼了這頂烏紗...“

“父親別急。“小喬扶他坐下，“女兒已有計較。“

她平靜地煮茶，仿佛剛才被求親的不是自己。茶香氤氳中，她想起山洞里葉玄那句“以江山為聘“。如今想來，那或許不是情話，而是某種預言。

夜深人靜時，小喬獨自在閨閣整理藥囊。月光透過窗欞，將案幾上的銀簪照得發亮。突然，窗扉輕響，一陣熟悉的氣息隨風而入——沉香味混著極淡的血腥氣。

“昀公子也學人做梁上君子？“小喬頭也不回。

葉玄從陰影中走出，月光描摹著他緊繃的下頜線。他仍穿著宴席上的官服，只是此刻衣襟微敞，露出鎖骨處一道新鮮的傷痕。

“你受傷了。“小喬皺眉。

“周瑜的暗箭。“葉玄聲音沙啞，“不是沖我，是沖你來的。“

他遞過一卷密信。小喬就著月光細看，越看手指越冷——東吳早在一個月前就開始散布“艾草神醫實為巫女“的謠言，而求親只是計劃的第一步。

“他們想要你的藥方。“葉玄的指尖按在信上某處，“特別是治療水毒的配方。“

小喬突然明白了什么：“南渠投毒...山洪...都是...“

“連環計。“葉玄冷笑，“周瑜知道你我會去查看水源。“

夜風吹動燭火，兩人的影子在墻上糾纏了一瞬。小喬轉身去取藥箱，卻被葉玄扣住手腕。他的掌心滾燙，帶著薄繭的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她腕內側的細嫩皮膚。

“三日后。“他聲音低沉，“會有人送來嫁衣。“

小喬猛地抬頭。葉玄的眼神復雜得讓她心顫——那里有憤怒，有不舍，還有某種近乎絕望的決絕。

“什么嫁衣？“

“打開看看就知道了。“

葉玄松開她，后退半步隱入陰影。小喬正要追問，窗外突然傳來夜鶯的啼叫——是他們約定的警示信號。

“記住。“葉玄最后說，“山洞里的誓言，永遠作數。“

他的身影如墨般融化在夜色中。小喬怔怔站在原地，腕間還殘留著灼熱的觸感。直到更夫的梆子聲驚醒了她，才發現案幾上多了個錦盒。

錦盒里是兩套嫁衣。

一套是正紅色的宮裝，金線繡著振翅的鳳凰，珍珠簾幕垂至腰際，華麗得令人窒息。另一套卻是粗布荊釵，素白襦裙配青色比甲，只在衣襟處繡了朵小小的野蘭——正是溶洞外那株的樣式。

小喬的指尖撫過粗布嫁衣的紋理，突然摸到夾層中有硬物。拆開線腳，里面赫然是半塊虎符和一張字條：“三更，后門，向北“。

月光移向案幾，照亮并排放著的兩樣物件——染血的珍珠發簪，和沾著藥漬的帥印。小喬將它們擺在一起，忽然笑了。銀簪上的血跡已經發暗，而帥印上的藥漬還帶著艾草清香，就像他們各自走過的路，終在此刻交匯。

窗外，滿月如盤，將庭院里的艾草照得瑩瑩發亮。小喬拿起剪刀，開始小心地拆解那套宮裝上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