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來得毫無征兆。

小喬前一秒還在查看巖縫滲出的清水，下一秒就被轟鳴聲震得踉蹌后退。葉玄一把拽住她的手腕，青筋在他手背上暴起如蜿蜒的山脈。

“山洪！“他的吼聲在雨幕中支離破碎。

巨石從山坡滾落的悶響越來越近。小喬看見葉玄嘴唇在動，卻聽不清內容——他的聲音完全被自然可怖的咆哮吞沒了。冰涼的雨水灌進衣領，她突然意識到葉玄正解下鎧甲。

“你干什么——“

回答她的是驟然騰空的感覺。葉玄竟單手抱起她，縱身躍向巖壁上那道黑黢黢的裂縫。小喬的驚呼卡在喉嚨里，后背重重撞上潮濕的石壁。葉玄用整個身體護住她，玄鐵鎧甲在洞口擦出一串火星，最后“哐當“一聲墜入奔涌的洪流。

黑暗如實質般壓下來。小喬的指尖觸到葉玄劇烈起伏的胸膛，那里的衣料已經被雨水和血水浸透。三天前那支毒箭造成的傷口，肯定又裂開了。

“葉玄？葉玄！“

沒有回應。只有洞外山洪的咆哮，和彼此交錯的急促呼吸。小喬顫抖著摸向發髻，拔下銀簪。簪尖在巖壁上擦出的微弱藍光，照出葉玄慘白的臉。

“...沒事?！八K于出聲，聲音卻虛弱得不像話，“只是...有點冷?！?

小喬的醫學知識立刻敲響警鐘。她將銀簪咬在齒間，雙手摸索他的額頭——燙得嚇人。箭傷感染引起的高熱，在缺醫少藥的山洞里足以致命。

銀簪的微光轉向巖壁。小喬發現這是個天然溶洞，頭頂垂下的鐘乳石像無數倒懸的劍。最深處有細微的水聲，巖縫滲出的清水在低洼處匯成小潭。

“喝水?！八龜v扶葉玄靠向石壁，“我去找能用的草藥?！?

剛起身就被拽住裙角。葉玄的手指在銀光下泛著青白：“別...亂走。“他每說一個字都像在忍受劇痛，“可能有...深坑?！?

小喬蹲下來，銀簪的光映出兩人交疊的影子。她忽然意識到，這是相識以來第一次見他示弱。那個永遠挺直脊梁的欽差大臣，此刻正因高熱而微微發抖。

“我不走遠?！八p輕掰開他的手指，“以醫者之名起誓?！?

巖縫滲水處生著薄薄的青苔。小喬用銀簪試過無毒后，小心地捧了一掬。轉身時銀簪不慎滑落，叮當聲在溶洞中激起詭異的回音。絕對的黑暗瞬間吞噬了一切。

“小喬？“

葉玄的聲音突然很近。小喬僵在原地，冷汗順著脊背滑下。她從小怕黑，此刻卻連自己的手指都看不見。某種黏稠的恐懼從腳底漫上來，呼吸不受控制地變得急促。

“我在這?！八曇舭l顫，“簪子...“

溫暖的觸感突然覆上她的手背。葉玄不知何時摸到了她身邊，掌心粗糙的繭子刮蹭著她細膩的皮膚。小喬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反握住那只手，指甲幾乎掐進他肉里。

“噓...“葉玄的氣息拂過她耳畔，“聽我說。建安五年冬，我隨軍被困陰平道。雪下了七天七夜...“

他講述的聲音低沉平穩，描繪著如何用鎧甲反射月光辨識方向。小喬漸漸平靜下來，發現他正引導自己摸向某個位置。指尖觸到冰涼的金屬——銀簪就躺在一塊凸起的巖石旁。

“你怎么...“小喬突然噤聲。銀簪的微光映出葉玄右肩的衣料——那里已經全被血浸透了。

接下來的時間像場噩夢。小喬撕下內裙最干凈的布條，用銀簪從藥囊挑出最后一點藥粉。葉玄全程沉默，只有在她觸碰傷口時肌肉會突然繃緊。當小喬用銀簪引流膿血時，他猛地后仰，后腦勺撞在石壁上發出悶響。

“忍一忍?！靶搪曇舭l顫，“傷口里有淤泥...“

葉玄突然笑了，氣息吹動她額前散落的碎發：“比起...羽林衛的廷杖...差遠了...“

銀簪“當啷“落地。小喬在藍光中瞪大眼睛：“你受過廷杖？“那種專責皇室成員的刑罰？

沉默像滴入水潭的墨汁般蔓延。葉玄偏過頭，輪廓在幽光中如石刻般冷硬。洞外的雨聲小了，某種嚙齒動物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爬行。

“水...“葉玄最終只吐出這個字。

小喬不再追問。她摸索著拾起銀簪，突然有了主意。簪尖在藥囊夾層挑出幾粒干癟的野莓——這是她前天采藥時隨手藏的?，F在它們成了珍貴的退燒藥。

“張嘴?！?

葉玄順從地含住她遞來的野莓，唇瓣不經意擦過她指尖。小喬像被燙到般縮回手，銀簪的光映出他嘴角一絲極淡的笑意。

“甜?！八p聲說，仿佛這是什么重大發現。

小喬突然覺得洞內空氣稀薄起來。她轉身去查看水潭，銀簪攪動水面時，發現自己倒影的嘴角也是上揚的。

夜深時，葉玄的高燒終于退了些。小喬用銀簪在巖壁上刮下些礦物粉末，與最后一點藥粉混合。正要敷藥時，葉玄卻握住她的手腕。

“你自己...“他指向她的腳踝。

小喬這才注意到右腳踝不知何時被巖石割破了，血跡在素白羅襪上暈開一朵紅梅。她竟完全沒感覺到疼。

“不礙事...“

葉玄已經撕下里衣最干凈的邊角。當他的手指環住她腳踝時，小喬渾身一顫。男子為女子脫襪本是極越禮之舉，但在這生死未卜的黑暗里，禮法似乎變得遙遠而模糊。

“會留疤?！叭~玄的聲音比藥粉還輕，“抱歉。“

小喬想說這算什么，她在藥圃受的傷比這多多了。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你肩上也會留疤。“銀光下，她看見葉玄睫毛投下的陰影微微顫動。

“正好配對。“他忽然說。

這句話像塊燒紅的炭，燙得小喬耳根發麻。她急忙用包扎轉移話題，卻聽見葉玄倒吸冷氣——她不小心打翻了藥粉。

“我笨手笨腳的...“

“喬瑗。“葉玄突然喚她閨名，“若得生還...“

洞頂恰好有水滴落入潭中，“叮咚“一聲清響。小喬抬頭，看見葉玄的眼睛在銀光下亮得驚人。

“必以江山為聘。“他一字一頓地說。

小喬的銀簪掉進水里。藍光在水底搖曳，映出兩人交錯的倒影。她想起葉玄軟甲上的龍紋，想起關羽不自然的跪拜，許多散落的線索突然串成一條明亮的線。

“我要江山做什么？“她聽見自己說，“我只要洞外那株野蘭?！?

葉玄怔住了。小喬指向洞口方向——那里透進微弱的月光，照著一株從巖縫探頭的野生蘭草。銀簪的余光里，她看見葉玄眼中有什么東西碎裂又重組。

“過來?！八蝗徽f，聲音啞得不成樣子。

小喬剛靠近就被拉入一個滾燙的懷抱。葉玄的心跳震著她耳膜，快得像要撞碎肋骨。他右肩的血滲過層層布料，沾在她前襟上，鐵銹味混著藥香縈繞在鼻尖。

“斷劍。“葉玄在她耳邊說，“借我斷劍?！?

小喬摸到那柄隨他們墜入山洞的佩劍——劍身早在撞擊巖壁時就折斷了。葉玄將半截劍刃插在兩人之間的地面上，劍柄朝上如香爐。

“沒有香燭...“他因高熱而喘息，“以劍為香，星月為證?！?

月光恰好移到劍刃上，寒鐵反射出泠泠清輝。小喬突然明白他要做什么，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她拔下銀簪，將發髻徹底散開，青絲如瀑垂落腰間。

“喬氏阿瑗?！叭~玄的聲音忽然莊重如宣誓，“可愿...“

“愿意。“小喬打斷他，將銀簪放在斷劍旁，“發簪為憑?！?

葉玄拾起銀簪時，簪頭的珍珠已經沾了她的血。他珍而重之地將其納入懷中，貼近心口的位置。小喬聽見他低聲說了什么，卻被洞外突然響起的號角聲掩蓋。

“是荊州軍的信號！“葉玄猛地抬頭。

曙光從洞口滲入，照見滿地狼藉——散落的藥粉、血污的布條、折斷的佩劍。小喬慌忙攏起散發，卻找不到任何束發的物件。葉玄突然從自己袖口抽出一條青色發帶——正是她之前為他包扎傷口的那條。

“轉過去?！?

他的手指穿過她長發時，小喬閉上眼。發帶束緊的觸感如此真實，仿佛某種溫柔的桎梏。當救援的喊聲近在咫尺時，葉玄最后在她發間落下一個輕如蝶翼的吻。

“大人！喬姑娘！“

火把的光亮涌入山洞。小喬回頭，看見葉玄已經恢復成那個不茍言笑的欽差大臣。只有她注意到，他的左手始終緊按著胸口——那里藏著染血的銀簪。

走在最前面的少年士兵突然停下，瞪大眼睛望著他們身后。小喬轉身，發現那株野蘭在晨光中舒展著嫩葉，而斷劍的刃上映出兩道依偎的身影。

“藥香將軍...“少年喃喃道，“您的傷...“

葉玄擺擺手，卻在邁步時晃了一下。小喬及時扶住他，在眾人看不到的角度掐了下他完好的左臂。

“別逞強?！八吐暤?。

葉玄嘴角微揚。當他們相互攙扶著走向洞口時，朝陽恰好躍出山巔。金光灑在交握的手上，也照亮了葉玄指縫間漏出的一縷銀光——那枚染血的發簪，成了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