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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應付斛斯椿

元修端起面前那碗尚有余溫的酪漿,用碗蓋輕輕撇去浮沫,不緊不慢地吹了吹,才抬起眼皮,慢悠悠地反問:

“哦?愛卿有何驚天動地的大事,竟需如此行色匆匆,連夜入宮?莫非是明日朝堂之上,有何不便宣之于口?”

他完美地演繹著一個涉世未深、有些懵懂、又對權(quán)臣心存敬畏的年輕皇帝。

斛斯椿臉上立刻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絲焦急之色:“陛下!事關(guān)重大,且迫在眉睫,刻不容緩!微臣不得不立即向陛下稟明,以請圣裁!”

“哦?那愛卿不妨說來聽聽。”元修放下酪漿,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斛斯椿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便將他們?nèi)藙偛旁谔熘髮④姼饷茏h,準備明日早朝,由王思政出面領(lǐng)銜上奏,請求朝廷加封遠在關(guān)中的賀拔岳一事,避重就輕、添油加醋地向元修詳細敘述了一遍。

當然,他絕口不提三人背后那點聯(lián)手制衡高歡的小算盤,只反復強調(diào)賀拔岳光復長安、穩(wěn)定關(guān)隴的蓋世奇功,理應獲得朝廷的殊榮與封賞,以安撫功臣之心。

元修靜靜地聽著,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心中早已明鏡似的:“狗屁的安撫功臣!還不是想借賀拔岳那把刀來牽制高歡?”

但他面上,卻立刻裝出一副十分為難、甚至隱隱有些驚慌失措的模樣,眉頭緊緊皺成一團,語氣遲疑,吞吞吐吐地說道:

“這……賀拔岳將軍勞苦功高,封賞……自然是應當?shù)摹V皇恰Γ瑦矍淠阋仓溃缃翊筘┫嗫倲埑级街型庵T軍事……軍國大事,朕……朕是不是還是應該……先問問大丞相的意思才好?免得……免得……”

他適時地表現(xiàn)出一種“害怕惹高歡不高興”的怯懦。

斛斯椿一看元修這副爛泥扶不上墻、唯唯諾諾、視高歡如天神的樣子,差點沒當場一口老血噴出來!

他強行壓下心頭那股幾乎要爆炸的鄙視和不耐煩,硬是擠出一副苦口婆心、為國為君操碎了心的忠臣模樣,循循善誘道:

“陛下!此言大謬矣!賀拔岳將軍如今雄踞關(guān)隴,控扼西陲,麾下精兵十數(shù)萬,乃是我大魏名副其實的‘西面長城’!若朝廷封賞遲遲不到,薄待功臣,寒了他的心,萬一……萬一他心生怨望,與朝廷離心離德……那后果……陛下可曾想過?”

他見元修依舊是那副猶豫不決、瞻前顧后的慫樣,又進一步加大“藥量”,極力分說道:

“再者說,陛下!我大魏疆域何其遼闊,軍務何其繁重?豈能事事皆系于大將軍一人之身?賀拔岳將軍兵強馬壯,威望素著,若能得朝廷隆恩重用,感念陛下知遇之情,必能為陛下分憂解難,鎮(zhèn)守關(guān)中,使其與大將軍一東一西,互為犄角,共同拱衛(wèi)我大魏江山!這于國于民于陛下,皆是百利而無一害的大好事啊!”

斛斯椿心里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恨不得抓住元修的肩膀使勁搖晃,直接把話挑明了喊出來:

“你個傻皇帝,清醒一點!現(xiàn)在封賞賀拔岳,重用他!就是給高歡那匹餓狼脖子上套根繩!就是在他頭上懸一把劍!讓他不敢對你這塊嘴邊的肥肉太過放肆!這是你眼下唯一能制衡他的大好機會啊!你還在猶豫個屁啊?”

但他看著元修那副仿佛被高歡徹底嚇破了膽、對高歡言聽計從、唯恐惹惱對方半分的熊樣,又實在沒那個膽子把話說得如此赤裸直白。

萬一這草包皇帝聽不懂其中深意,或者干脆就是個二傻子,轉(zhuǎn)頭就把自己這番“大逆不道”的話賣給了高歡,那自己可就真成了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亂臣賊子,死無葬身之地了!

元修饒有興致地看著斛斯椿那張因為憋屈和急躁而漲得通紅的老臉,看著他那副想罵又不敢罵、想點透又怕被賣的糾結(jié)模樣,心里簡直樂開了花,表面上卻繼續(xù)不動聲色地裝傻充愣。

他故作苦惱地用手指摩挲著下巴,沉吟半晌,才更加為難地說道:

“愛卿所言……似乎……似乎也有那么幾分道理。只是……只是你剛才提及,欲請封賀拔岳將軍為‘西道大行臺、都督雍、華、岐、泰等二十州諸軍事,加侍中…’云云,這、這官位職權(quán),未免……未免也太大了些吧?幾乎與大將軍……此事干系重大,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朕以為……還是等明日朝議之后,先聽聽大將軍的意見,再做定奪為好,方為穩(wěn)妥之道。”

斛斯椿見反復勸說、苦口婆心都如同打在棉花上,元修這小子就是死抱著高歡的大腿不松手,知道再繞彎子也是白搭,只得咬了咬牙,把底牌稍微掀開了一角:

“陛下!此事,微臣已與王思政將軍、賀拔勝將軍商議妥當!明日朝會,便由王思政將軍正式上疏啟奏!屆時,只需陛下當廷順水推舟,恩準所請即可!至于大將軍那邊……”

他的聲音陡然壓低,語氣中帶上了狠厲與自信,“賀拔岳將軍如今實力雄厚,威震關(guān)西,關(guān)中十數(shù)萬百戰(zhàn)精銳盡在其掌握!就算……就算朝中有人心懷異議,恐怕……也得先掂量掂量,與賀拔將軍徹底撕破臉的后果!”

他這話,幾乎就差指著高歡的鼻子說了:

“高歡就算不同意,他能拿賀拔岳怎么樣?賀拔岳也不是泥捏的!你這皇帝怕個球啊?!有賀拔岳在西邊頂著,高歡就不敢把你怎么樣!趕緊答應啊!”

但元修接收到的信息,依舊被他完美地過濾成了“寶寶不懂,寶寶好害怕,寶寶還是要聽大丞相的”。

他臉上甚至露出了更加惶恐的表情,連連擺手道:

“嗯……這個……既然如此,那明日,便讓王愛卿先上奏看看吧。只是……此事終究太過重大,茲事體大,朕……朕還是要多聽取一下大丞相的意見,才能……才能最后定奪。”

“陛下!您……”斛斯椿徹底無語問蒼天了,一口老血堵在喉嚨口,差點當場心肌梗塞!

他心中瘋狂咆哮:“這皇帝是真傻?!還是在跟老子裝傻?!老子他媽的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你他娘的怎么就這么慫?!這么不中用?!有這么好的強援主動送上門來幫你制衡權(quán)臣,你居然還滿腦子只想著要看高歡的臉色?你到底在等什么?等死嗎?!等高歡哪天心情不好把你一腳踢開,或者干脆一杯毒酒送你上路嗎?!”

他又徒勞地反復勸說了好幾句,試圖用各種方式點醒元修,期望能在這“朽木”上雕出花來。

但元修始終就是那副“我很為難”、“我做不了主”、“我要聽高歡爸爸的”的慫包軟蛋態(tài)度,死活不肯松口表態(tài)支持。

斛斯椿說得口干舌燥,喉嚨都快冒煙了,見元修這塊滾刀肉油鹽不進,知道今晚這趟宮,算是徹底白來了。

他只得強壓下那一肚子的熊熊怒火和徹骨的失望,如同斗敗的公雞般,蔫頭耷腦地站起身,拱手告辭:

“既然陛下……自有圣斷,那微臣……不敢再叨擾陛下歇息,便……先行告退了。”

聲音里,充滿了難以掩飾的疲憊與沮喪。

元修也象征性地起身相送,臉上依舊是那副“真誠”、“無辜”且?guī)е鴰追帧氨浮钡谋砬椋骸皭矍渎撸袢招量鄲矍淞恕!?

看著斛斯椿那略顯佝僂和頹喪的背影消失在書房門外,元修臉上的表情瞬間冷卻下來,如同戴上了一張冰冷堅硬的面具。

“老狗……”他對著空氣,低聲啐了一口,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冷笑,“想拿老子當槍使,攪動風雨,你好從中漁利?沒那么容易!”

他心里清楚得很,如同一面擦得锃亮的鏡子:

“對于斛斯椿這種毫無節(jié)操、反復無常的墻頭草、老陰逼,他說的話,連一個標點符號都不能全信!他今天可以為了對抗高歡來向我‘表忠心’,明天就能為了更大的利益,毫不猶豫地把我打包賣給高歡,甚至可能還會在我的尸體上再踹兩腳!我現(xiàn)在對他表露出任何一絲‘合作’的意向,都可能在未來某個時刻,成為他向高歡獻媚邀功的‘投名狀’!”

“絕對!絕對不能急!尤其是,絕對不能信任這種毫無底線、唯利是圖的政治投機者!”

元修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向了更遠的地方,他開始竭力在腦海中搜索,關(guān)于斛斯椿和高歡最終決裂的那些關(guān)鍵歷史細節(jié)。

“歷史上,他們倆是因為什么徹底撕破臉的?”

他擰著眉頭,苦苦思索,“對了!好像是……是高歡出兵并州,去剿滅盤踞在那里的爾朱兆殘余勢力的時候……原先隸屬于爾朱仲遠麾下的那兩個都督……叫什么來著?對!橋?qū)帲∵€有張子期!就是這兩個家伙!”

“他們倆帶兵前來歸降高歡,結(jié)果高歡根本沒接受,反而二話不說,直接就把這兩人給咔嚓了!”

“高歡殺他們的理由,冠冕堂皇,說是這兩人當初曾經(jīng)對舊主爾朱仲遠發(fā)過重誓,要誓死效忠,結(jié)果轉(zhuǎn)眼就背主投降,簡直就是‘當世之呂布’,留之無用,反而敗壞軍紀士氣,必須殺一儆百。”

“斛斯椿聽說了這件事之后,當場就嚇尿了!”

元修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帶著殘酷快意的笑容,“要論起‘當世呂布’,誰他媽的比得過他斛斯椿和賀拔勝這兩個賣主求榮、反復橫跳的祖宗?!

他生怕高歡將來清理內(nèi)部、穩(wěn)固權(quán)力之后,也用同樣的理由把他和賀拔勝這兩個‘前科累累’的降將給一鍋端了!

這才徹底慌了神,變得疑神疑鬼,最終狗急跳墻,跑去找‘我’(原主元修),哭爹喊娘地攛掇著要先下手為強,密謀干掉高歡!”

想到這里,元修原本有些紛亂的思緒,瞬間變得豁然開朗,一片清明。

“時機!時機未到!現(xiàn)在還太早!太早了!”他斬釘截鐵地對自己說,“我必須等!耐心地等下去!等到高歡親手宰了橋?qū)帯堊悠谀莾蓚€倒霉蛋,等到斛斯椿這條老狐貍真正感覺到自己的小命受到了實質(zhì)性的威脅,變得惶惶不可終日、走投無路的時候……到那時,他再來找我,我才能提出自己想要的東西。”

“而且……”元修眼中閃過一絲深沉的警惕,“誰又能保證,今晚斛斯椿這番看似情真意切的表演,就不是高歡那個老陰逼在背后授意,對我進行的又一次試探和釣魚呢?”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胸腔中充滿了冰冷的決心,眼神變得更加堅定、銳利,也更加深邃難測。

“在這個人命如草芥、信任比黃金還稀缺的狗屎時代,每一步,都必須走得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一步也不能錯!錯一步,就是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夜色,更深了。

書房內(nèi),只剩下燈火在孤獨地搖曳,將元修的身影,拉長,扭曲,投射在冰冷的墻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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