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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父子奏對

京師,一場壓城的大雪在夜幕中悄然降臨,將紫禁城內外染成一片銀白。然而,端本宮的書房內,爐火正旺,暖意融融。朱慈烺靜立窗前,望著窗外紛飛的雪片,思緒卻飄向了宮墻之外。

自刺殺案后,他便沒再踏出宮門半步。崇禎雖未明言禁足,卻以時局未靖,恐有余黨威脅國本為由將他留在宮中。這一拖就是月余,如今臘月已至,年節將近。按照祖制,太子需主持祭典,出席宮宴,更不可能尋機離宮了。

“小爺,當心著涼。”

身后傳來丘致中擔憂的聲音,隨即一件狐裘大氅輕輕披在朱慈烺肩上。

朱慈烺攏了攏狐裘大氅,指尖觸及柔軟的皮毛,卻感受不到任何暖意。如今京城防疫事務已全權交給了李守忠去打理了,周顯則在潛邸繼續操練東宮護衛。

朱慈烺的目光穿過紛飛的雪幕,仿佛要望穿這重重宮墻。他的手無意識的開始輕叩窗臺,唐朝臣已經走了一個多月了,算算時日,若一切順利,唐朝臣應該抵達云南了。

書房內爐火噼啪作響,朱慈烺心頭有些憂慮。他轉身踱步到案前,手指劃過攤開的地圖,從京師到云南,山高水遠,途中流寇四起,更別說如今大雪封路...

“已經一個多月了呀。”

他喃喃自語,手指在云南重重一點,按照他的謀劃,張同敞接到密信后應當立即整頓軍備,秘密北上。可若信未送到,或是中途出了什么岔子...

窗外一陣寒風呼嘯而過,吹得窗欞格格作響。朱慈烺猛然抬頭,恍惚間仿佛聽見了遠方的戰鼓聲。時間不等人啊,李自成在西安蠢蠢欲動,過完年便要東進了。

“小爺...”

丘致中欲言又止。

朱慈烺擺了擺手,強壓下心頭的思緒。他拿開地圖,提筆蘸墨,卻又懸在半空,此刻再寫信已無意義,唯有等待。筆尖一滴墨汁落下,在宣紙上暈開,如同他心中化不開的憂愁。

“殿下,司禮監傳諭,要殿下武英殿見駕。”

門外傳來內侍低聲的稟告。

朱慈烺聽聞崇禎召見,心中微凜,卻不動聲色地放下筆,整了整衣冠。丘致中連忙為他系好狐裘大氅,又遞上手爐。朱慈烺接過手爐,指尖觸及溫熱的銅壁,稍稍定了定神,邁步向武英殿行去。

雪仍在下,宮道上的積雪已被宮人清掃干凈,但兩側的朱紅宮墻卻覆上了一層素白,顯得肅穆而冷清。朱慈烺踏著青磚,步履沉穩,心中卻在思索崇禎召見的用意。自刺殺案后,父子二人雖時有見面,卻多是禮節性的問安,鮮有深談。今日突然傳召,必有要事。

武英殿內,炭火熊熊,暖意撲面而來。崇禎負手立于案前,案上堆滿了奏章和賬冊。聽到腳步聲,他轉過身來,目光如炬的看著朱慈烺。

“臣參見父皇陛下。”

崇禎擺了擺手,示意他免禮,隨后指了指案上的賬冊,語氣中帶著壓抑的怒火:

“你看看,這是最近查抄陳演一黨的匯總,還有之前周奎的家產。”

朱慈烺上前幾步,目光掃過賬冊,數目赫然在目。白銀一百五十余萬兩,光周奎家就抄出現銀五十六萬兩,田產宅院還尚未折算。他心中一凜,面上卻不動神色。

崇禎忽然一拍御案,怒道:

“朕的錢!朕的內帑只余三萬兩壓倉銀。他們卻一個個吃的腦滿腸肥!”

朱慈烺輕聲道:

“父皇息怒,貪腐之弊非一日之寒,如今能追回部分,已是不易。”

崇禎冷哼一聲,忽然意味深長的看向朱慈烺:

“烺哥兒,陳演之事...”

說完他手指在石灰案條目上點了點。

朱慈烺心中一跳,卻坦然迎上崇禎的目光:

“臣不敢妄議朝政,但陳演結黨營私,罪證確鑿,且又與刺儲案相關。父皇圣明獨斷,臣唯有欽佩。”

崇禎盯了他片刻,忽然擺了擺手:

“朕并非怪你。陳演此人,朕早欲除之!朕要做的,他百般阻攔。朕不欲做的,他卻偏要慫恿。如今一死,尚不足以蔽其辜。”

他說著眼中竟閃過一絲快意,隨即又興奮道:

“烺哥兒,你說...若在抄幾家,可否解國庫之困?”

朱慈烺聞言,暗叫不好。這次抄家所得讓崇禎嘗到了甜頭,竟起了大肆株連的念頭,他急忙拱手道:

“父皇,臣以為此事不可。”

崇禎挑眉:

“哦?”

朱慈烺謹慎道:

“眼下年關將至,京中不宜再生波瀾。”

他頓了頓,又道:

“昔年景帝時,晁錯諫言削藩,本為強干弱枝,然操之過急,終致七國之亂。且陳演伏誅已震懾朝野,若此時大肆株連,恐...”

他抬眼看向崇禎,低聲道:

“恐非但無益于國,反生肘腋之變。”

崇禎聞言面色一沉,沉默不語。朱慈烺的話確實切中要害。

見崇禎沉默,朱慈烺又補了一句:

“《左傳》有云欲速則不達。父皇勵精圖治,天下共鑒。然治亂如烹鮮,火候過猛,反失其味。”

崇禎長嘆一聲,頹然跌回御座:

“罷了...是朕心急了。”

朱慈烺暗松了口氣,卻聽崇禎忽然問道:

“烺哥兒,若你是朕,當如何?”

朱慈烺心中一緊,斟酌道:

“臣愚見,當務之急仍是整飭京營、安撫流民。至于貪腐之臣,可徐徐圖之,以律法繩之,而非以雷霆誅之。”

崇禎盯著他,良久才道:

“你退下吧。”

“臣告退!”

走出武英殿,朱慈烺后背已經沁出一身冷汗,他抬頭望向灰蒙蒙的天,雪仍在下。

返回端本宮的路上,朱慈烺回想著方才的奏對,他并非為朝臣們開脫。明末這群士紳官員,就是全殺了可能有冤枉的,但隔一個殺一個肯定有漏網之魚。

他深知方才崇禎那番話背后的危險,若真要大肆株連,只會逼得那些盤根錯節的勛貴文官狗急跳墻。京營、五軍都督府盡是勛臣舊部,錦衣衛更甚,被濫賞蔭封,動輒便是蔭一子錦衣衛。而真正忠于天家的勇衛營又被崇禎調往各地救火,周遇吉在山西,黃得功在鳳陽。更不必說還有朱慈煥的教訓在前,內庭也并非鐵板一塊。

想到這里,朱慈烺攥緊袖中的手爐,若真的鬧到魚死網破,恐怕李自成的刀還未架在脖子上,自家人就先要血染紫禁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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