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凌晨,依舊下著毛毛細雨,朱順告訴的父母自己的想法,父母非常支持;好男兒志在四方。
朱順父母在村里一戶養驢人家,買了一只年歲不大的毛驢,然后朱順背起行囊,朱順臨走前和父母說過了,讓他們多多照顧楊顯真老爺子,父母也答應了。
這幾年楊云峰守邊境抵御桑武寇鬼,很少回家,他每次回家都會帶不少糧食和日常用品,把老爺子托付給了領居朱順家。
朱順牽著毛驢踱到茅檐下時,細雨正順著蓑衣的棕絲往下淌。他將驢韁在梁柱上繞了三匝,摘下斗笠甩了甩水珠,這才抱著竹簍跨過門檻。簍底稻草間臥著的二十枚雞蛋隨著腳步輕晃,在楊顯真屋內的粗木桌上磕出細微脆響。
里屋的門軸發出呻吟,老人蒙著薄被的身形在床榻上隆起。朱順立在五步外輕喚:“楊太太?!北蝗旌鋈灰活潱瑮铒@真支著胳膊撐起身來,枯枝般的手指將褥面攥出溝壑。渾濁的眼底映出來人面容時,那些皺紋便活過來似的:“來了啊。”
“給您捎些山雞蛋補身子?!敝祉槹ぶ惭刈拢蠢先巳饼X的嘴角揚起月牙似的弧。蓑衣上的雨水在磚地洇開暗痕,他伸手按住要下床的老者:“不勞您張羅吃食,今日...是來辭行的?!?
楊顯真枯瘦的手突然抓住他腕子,指甲在粗布袖口刮出白痕:“往何處去?”
“往能望見城墻垛口的地方?!蹦贻p人脊背不自覺地挺直,看向窗外,
“江湖?!?
寂靜中唯有屋瓦上的雨聲漸密。忽然老者喉間滾出悶笑,松垮的面皮堆疊起來,露出光禿的牙床:“是極!好男兒當逐四方風云?!彼闹贻p人結實的臂膀,檐溜在窗外織成雨簾,將誓言般的回響留在潮濕的屋里..........
朱順扶正斗笠,系緊蓑衣的草繩。檐角雨水順著茅草滴落,在青石階前織成細密的珠簾?!皸钐?,雞蛋給您擱桌上了?!彼麖澭嗥鹬窈t時,竹篾在掌心勒出暗紅的痕。
楊顯真枯槁的手指搭在竹杖上,看著窗外老榆樹:“我這把老骨頭,怕是熬不過今冬了。”話音裹著檐下的雨聲,驚得炭盆里將熄的余燼陡然迸出幾點火星。
朱順喉結滾動著,抬手抹了把臉。蓑衣上的雨水混著眼角的熱意,在粗布袖口洇開深色痕跡:“您瞧這榆樹,遭了三次雷劈不還抽新芽么?”
老人忽然笑出聲,皺紋里漾開的暖意沖淡了滿屋陰翳:“去吧,遇事多行方便,多為百姓做好事。”他顫巍巍指向門外,榆錢混著雨絲正簌簌落在驢背上。
灰驢打了個響鼻,水霧漫過朱順的睫毛。十年前喜歡扎丸子頭的丫頭片子夢秋,也是這般倚著青銅巨傘般的榆樹,把榆錢餅掰成兩半。
草鞋踩在青石板上濺起細碎水花,他攥緊的韁繩上,幾縷蓑草隨腳步輕輕搖晃。
元生六一八年,朱順初入江湖。
青峰隱入霧綃的剎那,竹梢滴落的碎雨已在蓑衣織就銀鱗。
朱順肩頭劍微微震顫,劍穗掃落竹梢積雨。
驢蹄叩在青石板的韻律里,纏著藤蔓的酒葫蘆晃出琥珀光斑,與腰間刀鞘上的雨珠撞成碎玉清音。
山色洇成半卷水墨,時而浮出幾筆黛色松影,時而漫作滿紙煙云。風過時千重雨簾次第翻卷,露出瞬息芳菲——巖畔野櫻正將胭脂色揉進雨霧,轉眼又被游絲般的嵐氣裹挾著,消散在空濛的天地經緯之間。
“渭城朝雨浥輕塵——”
劍鋒挑起的水珠綴成晶簾,映出他濃眉間凝著的三分劍氣。毛驢忽然駐足啃食石縫間的紫蕨,鬃毛間蒸騰的霧氣便與吟哦聲纏繞著升騰。
“客舍青青柳色新......”
尾音散入竹海時,他仰頸飲下葫蘆里晃蕩的山色。一滴琥珀墜入苔痕,霎時漫開滿谷松濤。
暮色浸透蓑衣時,朱順的草鞋正陷在泥洼里。新雨泡軟的腐葉在趾縫間吞吐氣泡,驚起幾只躲在芭蕉葉下的雨蛙。毛驢忽然偏頭蹭落竹笠,他彎腰拾起的剎那,瞥見山路下方蒸騰的綠霧里,某片沾滿雨珠的蟬翼正被暮風吹得簌簌發顫。
“倒是像極了那些冒雨摸蟬猴的日子。”他摩挲著驢耳輕笑,泥漿從指縫滴落,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水鏡,映出十年前喜歡丸子頭的紅衣丫頭——那時她總把蛐蛐籠系在榆樹枝頭,雨后的蟬蛻會像琥珀綴滿樹皮褶皺。
山徑忽然傳來細碎的裂帛聲。十步開外的巖隙里鉆出個背柴童子,補丁摞補丁的短褐吸飽了雨水,沉得壓彎了崖柏新抽的嫩枝。
“弟弟,我幫幫你怎么樣?”
朱順說道。
小男孩看到了這個陌生男人道:
“謝謝哥哥,我可以背的動的?!?
朱順笑道:
“你先放下來,我有毛驢的,它很有勁的,我也是順路,幫你一下?!?
朱順便幫小男孩放下了這個滿是柴火的大籮筐,然后系在毛驢背后。小男孩渾身臟兮兮的,眼眸確是非常清澈,衣服也很破爛,全是補丁,小男孩擦了擦自己的小花臉然后說道:
“謝謝哥哥?!?
朱順問道:
“弟弟,你住在哪里???”
小男孩指了指前方回道:
“不遠就可以到我的村子了?!?
路上朱順牽著毛驢,然后孩子跑到最前面指路。
路上一大一小說起了閑話。
朱順突然問道:
“你父母呢?”
小男孩眼神有點低落,這句話貌似說到了小男孩心坎上,小男孩回道:
“我對父母印象已經模糊了,是我奶奶把我拉扯大的,我很喜歡我奶奶?!?
一提到奶奶,小男孩眼淚流了下來又道:
“奶奶為了供我上私塾,有次在山上挖野菜,然后摔斷了腿,我太對不起她了?!?
朱順摸了摸小男的頭說道:
“你奶奶有你這樣懂事的孫兒,一定會非常高興的?!?
雨停了。
山坳間浮起幾縷炊煙,青灰瓦頂若隱若現。十余戶人家貼山而建,鱗次櫛比的屋脊順著山勢蜿蜒,恍若懸在青崖上的燕巢。轉過村口棗林,麻石壘就的拱橋馱著千年風霜,橋洞下清可見底的溪流正被鴨群攪碎粼粼,撲棱的翅膀驚起細碎水珠。
橋頭虬曲的棗樹下,五六個拄著棗木拐杖的老者正倚著斑駁石欄。銀須隨含糊的鄉音顫動,枯槁的手攏在袖中,不時朝掌心呵著白氣。
“梓森哥兒這是...”抱柴火的婦人停在村外,井臺邊打水的漢子扶著轆轤忘了收繩。青石板路上,少年拽著來客的革帶埋頭疾走。
身后朱順已經脫下蓑衣換成一襲青衫,脫下草鞋換成長靴。
朱順卻似閑庭信步。
垂落的窄袖掃過土墻縫隙滋生的蒼苔,腰間劍柄泛著冷光。
檐角晾曬的辣子簌簌晃動,橋頭飄來壓低的絮語:
“莫不是拐子?”
“你見哪個拐子由得崽子扯著滿村走?”
“倒像畫上走下來的...”
“瞧那通身氣派,許是州府來的捕快?”
拄拐的老丈突然瞇起昏花淚眼:“那劍...怕是飲過血的。”
暮色漸濃時,小男孩踮腳指向錯落山石間的青灰屋頂,眼角笑紋里漾著橘色霞光:“哥哥,到家啦!”話音未落便燕子般掠過青石門檻,清亮童音撞碎在炊煙里:“奶奶!有位善心哥哥幫我運柴呢!”
朱順邁進石砌院落時,四只小黃狗歡騰地圍著他打轉。他俯身輕撫其中一只的耳尖,掌心立刻沾滿溫熱的舔舐。石墻上未干的黃泥泛著潮氣,混著柴火氣息的晚風掠過檐下風干的辣椒串,驚起西墻角啄食的蘆花母雞。忽有個扎紅頭繩的小丫頭從東屋竄出,攥著小米的拳頭高高揚起,金燦燦的谷粒便如星子墜落,引得雞群撲棱棱圍成朵絨花。
拄棗木拐的老婦人顫巍巍跨過門檻時,滿院喧鬧倏地靜了三分。銀絲在暮色里泛著微光,溝壑縱橫的臉龐綻開菊花般的笑容:“好孩子,菩薩會記著你的善心?!笨萏偎频氖执钌现祉槺蹚?,“灶上還煨著苞谷粥,添雙竹筷的事。”
“老人家太客氣,我......”推辭的話被灶間驟然亮起的火光截斷。男孩半個身子探出窗欞,舉著燒火棍嚷道:“哥你看!火都生旺了!”躍動的火光將他鼻尖的汗珠映成琥珀色。
老婦人攥緊朱順的袖口:“這黑燈瞎火的,山路可不好走哩?!肮照阮^輕叩著青石板,聲聲都敲在人心上。
朱順仰頭望見啟明星已綴在天邊,想起自己無根浮萍般的漂泊,喉頭突然哽住——灶膛里躍動的何止是柴火,分明是煙火暖意。“那...就叨擾了。”話音未落,檐下晾著的干辣椒突然紅得灼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