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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朱順少年時

武運村東頭貼紅紙的土院便是村塾所在。青石基托著斑駁黃泥墻,老柳垂絳掃過三間瓦房。堂前夫子誦詩聲里,蟬鳴正稠。

戒尺叩在《偶成》詩頁,驚起檐下昏鴉。朱順被鄰座掐醒時,口水已洇透半截衣袖。少年懵懂四顧,一句“散學了?”引得哄笑炸堂。戒尺影子斜斜壓上他手背,兩記脆響震落柳葉三片。

“三十遍?!狈蜃邮站頃r,暮鐘正撞散夕陽。短發姑娘攏著書袋疾走,身后朱順捧著紅腫手心,猶自偷瞥那截隨步伐跳動的烏亮發梢。

放學鐘聲響起,孩童們如離弦箭般奔向門外。朱順慢吞吞跨過門檻時,短發姑娘王敏追了上來。這個鄰村來的官家女兒雖與他同齡,卻總高出半頭,此刻夕陽將兩個身影拉長在麥浪間。

“怎又在課上打盹?”王敏低頭踢著石子。朱順撓頭:“夫子念書像催眠咒似的?!痹捯粑绰?,瞥見對方泛紅的眼角。

原來她父親要接全家進京。朱順踢飛顆土塊:“留下多好,還能去溪邊摸魚...”話尾散在風里。遠處老宅前停著青篷馬車,穿竹紋長衫的中年男子頻頻看日晷。

王敏忽然掏出繡蝶布袋塞進他手心:“想我了就看它撲翅膀?!避囬镛A轉動時,朱順才發現布袋內側繡著歪扭的“不分開”。暮色吞沒馬車前,他隱約聽見帶著哭腔的“寫信啊”。

故事里的背影,如一抹塵沙吹散在秋風里,清淺流年離別是劇終,而那些離愁潛伏在心海里,在不經意間,總是帶來憂傷回旋的潮起潮落。這世間,從來沒有一支筆能勾勒相似的風景,就如同,從來沒有相當的語言,描述自己此時的心境。

暮色四合時分,朱順推開了吱呀作響的木門。汗水浸透的粗布衫貼在脊背上,他緩步走向床沿坐下,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那只繡著蝶的錦袋正被他攥在掌心。蟬鳴如沸的暑氣里,窗欞外懸著被云絮半掩的殘月,草窠間蛐蛐的鳴叫忽遠忽近。

“朱順!河沿的知了猴該冒頭了!”

悶雷般的喊聲穿透窗紙,驚得少年霍然起身?;h笆墻外立著個瘦瘦身影,厚嘴唇,正是楊宇。朱順剛邁出門檻,忽見籬笆邊的槐樹后閃出兩團黑影,驚得倒退半步。

“嘿、嘿嘿......”古銅膚色的少年撓著刺猬般的短發,赤腳碾著地上的碎石子。他身側鉆出個竹竿似的瘦小身影,青布衫在晚風里晃蕩:“朱...朱順哥,楊宇說...說老柳樹下有、有好多......”

“宗耀和行正也來啦?”朱順望著這對活寶忍俊不禁。黑塔似的高宗耀總愛傻笑,結巴的張行正說話時總揪著衣角,還有總出餿主意的楊宇,這些玩伴的脾性他再熟悉不過。

楊宇突然撞了撞朱順肩膀,擠眉弄眼道:“要不把西廂房那位小姑奶奶叫上?”見朱順發愣,又壓低嗓門:“你可是咱們頭兒,你不去請,那楊老爺子的門栓誰敢碰?”

四個少年在青石板路上拖出歪斜的影子。朱順叩響楊宅斑駁的銅環時,掌心沁出薄汗。西窗燭影里,這次扎著兩個丸子頭小姑娘正懸腕臨帖,聽見聲響“呀”地擱筆,繡鞋踏著月光碎步跑來。

“朱哥哥要帶我去瞧稀罕物么?”夢秋仰起瓷白的小臉,眼里盛著星河。朱順觸到她微涼的指尖,突然想起錦袋里那對銀蝶似乎動了動翅膀:“跟著來,給你看會爬樹的月亮碎片?!?

蟲鳴織就的夜曲中,少年們的身影漸隱入武河岸邊的楊樹林。楊宇舉著松明火把走在最前,躍動的火光驚起幾只暗綠的金龜子,在夏夜里劃出流螢般的弧線。

暮色四合時,五個孩子追逐著蟬鳴跑進武河邊的楊樹林。晚風掠過層層疊疊的葉片,在夜色中翻涌成青翠的海浪。千百只螢火蟲提著星子般的小燈籠,在枝椏間織就流動的光網。朱順捏著個知了猴湊近夢秋,那蟲兒六足蜷縮著。

“喏,這就是知了猴。”他攤開沾著泥土的手掌。夢秋觸電般縮回手,碎劉海下圓睜的眸子映著螢火。朱順用拇指撫了撫蟲背笑道:“別怵它,等裹了面油炸,保準你香得咬舌頭?!?

少女終于顫巍巍接過,月牙似的笑靨盛滿驚奇:“多謝朱哥哥!”話音未落,楊宇已提著柳條小簍蹭過來,簍底鋪著層濕潤的楊樹葉,十來只知了猴正窸窸窣窣往上攀。他耳尖紅得透亮:“都...都給你攢的。”

雨絲恰在此時穿林打葉,沾濕了少年們汗津津的額發。朱順仰臉望著漏雨的樹冠喊:“回吧!”

夢秋說道:“我家近,去我家避避吧?!?

五個濕漉漉的身影便雀躍著撞開楊老爺子的柴門。

老槐木躺椅上,楊顯真捏著錫酒壺的手頓了頓。望著這群嘰喳的雨燕,皺紋里漾開的笑意驚動了銀須:“嚯!逮著金蟬子了?這金蟬子要腌一夜才入味兒呢!”

少年們蹲在檐下沖洗戰利品,雨水順著瓦當滴進陶碗,知了猴們蹬著腿畫圈。老爺子顫巍巍撒了把粗鹽,琥珀色的酒液在碗沿晃出漣漪。

煤油燈將說故事的剪影拓在土墻上,直到梆子聲穿過濕漉漉的巷弄,少年們才驚覺云破月出,各自懷揣著半兜炒金蟬的約定,踩著水洼往家奔去。

晨霧還未散盡時,孩子們已擠在楊老爺子灶房門口。粗陶碗里臥著金蟬,油亮外殼裹著細鹽粒,蒸騰起混著椒香的云霧。七八雙眼睛黏在碗沿滾動,此起彼伏的吞咽聲驚醒了檐下打盹的麻雀。

“小饞貓們,動筷吧?!睏罾蠣斪悠焉容p點碗沿,竹椅隨著笑聲咯吱搖晃。楊云峰早拎著青瓷酒壺落座,咬開金蟬的脆響混著酒液入喉的咕咚聲,驚飛了梁上一串塵絮:“這味兒!運河灘的蘆葦蕩都要給香醒了?!?

泥封拍開的剎那,濃烈酒香撞得夢秋后退半步。楊云峰將滿溢的酒碗敬到老爺子跟前,澄黃液體映著老人眼角的溝壑:“夠勁道!”他咂摸著,喉結滑動如老船工收纜的繩結。

少年們圍著酒壺探頭探腦,朱順發問:“這黃湯真能喝?”楊云峰渾厚的笑聲震得酒碗微顫,突然舀起半勺潑進朱順嘴里:“敢吞下去,叔把新打的彈弓送你!”

辛辣液體如炭火滾過喉頭,少年脖頸瞬間漲成蝦紅??人月曮@起檐下宿鳥,酒霧混著唾沫星子噴了楊云峰滿臉。“俺娘哎!比生嚼辣椒還沖!”朱順掛著淚花跳腳,惹得楊宇手里的半口酒全喂了地磚。

夢秋趁機叼走最后只金蟬,齒間迸裂的酥脆聲像春冰初融。她鼓著腮幫含混道:“好吃!”晨光恰好漫過窗欞,為滿桌狼藉鍍上金邊。孩子們打著混合椒香與酒氣的飽嗝作揖時,楊老爺子蒲扇上的破洞正漏著風,把“謝謝太太”的童音編成支走調的歌謠。

孩童散去后,屋內只剩楊氏祖孫相對。楊云峰輕扶案幾:

“爺爺,隨孫兒遷居泰山郡可好?”

楊顯真撫著窗欞上斑駁刻痕:“故土難離。你祖母長眠于此,我也舍不得鄉親們?!焙鲇洲D身凝視云峰:“可是要遠行?“

“東海告急,桑武倭寇屢犯海疆?!皸钤品灏吹抖?,刀刃在鞘中錚鳴,“大丈夫當護國衛民,孫兒欲往平寇!”

老人驟然長笑,聲震梁塵,枯槁手掌重重按在少年肩頭:“好!好個俠之大者!”皺紋縱橫的臉上泛起紅光,恍若重回壯年馳馬江湖之時。

“可您的身子——”

“云峰!”楊顯真截斷話頭。

“你能為華安立功,擊退寇鬼我就心滿意足了?!?

燭火搖曳間,青年望著祖父佝僂卻如松的背影,終是抱拳無言。

村外的油菜花田泛著金色波浪,夢秋站在田埂上向朱順他們講述楊叔叔帶她游歷的奇聞。孩子們托著腮幫聽得入神,連落在發梢的菜粉蝶都忘了驅趕。

楊宇突然抄起枯枝劈向花叢,金黃花冠簌簌墜落。這個厚嘴唇的少年將枝條舞得呼呼作響,口中呼喝:“惡賊休走!看劍!”碎花瓣沾在他翹起的發梢上,倒真像話本里描摹的俠客。

李博文拽了拽朱順的衣角,這個總愛躲在人后的靦腆少年眼睛發亮:“朱哥,楊宇真有幾分大俠氣派?!彼掳咨劢沁€沾著來時路上的青苔——自打隨母親遷居沂州郡,每月回村探望祖父母時,總愛跟著大他二歲的朱順。此刻他腰間懸著的羊脂玉佩隨動作輕晃,那是遠在邊關的父親去年托人捎來的生辰禮。

“少看些連環畫吧你?!敝祉樔嘀栄ǖ脑捯粑绰?,忽然瞥見村頭方向。臃腫的農婦提著竹籃疾步而來,沾著泥土的布鞋將田埂踏得咚咚作響。他壓低嗓子輕喝:“撤!”

孩童們如驚雀四散,唯獨楊宇仍在金黃花雨中揮劍。直到竹枝破空聲在背后炸響,少年才捂著屁股躥出丈余。農婦的怒罵驚起整片田的粉蝶,楊宇抱頭鼠竄的身影在蜿蜒田壟間忽隱忽現,倒真似俠客遭遇了武林追殺。

蘆葦蕩里藏身的孩子們屏息窺探。當楊宇終于甩開追兵時,連發帶都跑散了半截??诔缘男姓情_葦葉驚嘆:“楊、楊宇比...比我家大黃...還快!”

宗耀揪了根蘆花叼在嘴里笑罵:“廢話,人能和狗比么?”暗流在葦桿間潺潺流過,載走幾片零落的金黃花瓣。

明月當空,繁星如綴,此起彼伏的蟬鳴聲裹著暑氣在院墻外涌動。朱順抱著幾個竹簍跑到楊宅前,簍底新糊的桐油在月光下泛著微光。他叩了叩門環喊道:“夢秋!逮知了猴去!”

吱呀一聲,楊云峰拉開院門,月光灑在他銀白的鬢角上。“小秋在臨帖呢?!崩先藢⒅窈t往腋下收了收,給少年讓出條道。朱順躡著腳穿過爬滿牽牛花的游廊,西廂房窗紙上正晃著團暖黃的燭光。

推門便見夢秋伏在案前,半舊的粗布包裹鋪展在桌面,她正握著半截毛筆專注描摹。畫中四個小人兒手挽著手:著紅衫的姑娘辮梢系著鈴鐺,旁邊清瘦男孩衣襟沾著草屑,后頭跟著個皮膚黝黑的憨厚小子,還有個呆頭呆腦的娃娃正揪著誰的衣角。

“嚯!”朱順突然探身,驚得夢秋筆尖在紙上劃出條小尾巴。少女撫著胸口回頭,杏眼里映著跳動的燭火:“朱哥走路總像貓兒似的!”忽然又想起什么,忙把畫往他跟前推,“你看,這是咱們四個——”

“這紅衣丫頭定是你了?!敝祉樦钢嬛腥宋铮讣庠谔亢凵箱Τ鰷\灰,“邊上這個莫不是我?”兩人對著宗耀憨實的圓臉和行正歪戴的虎頭帽笑作一團。竹簍里新編的篾條硌著朱順的胳膊,他忽然想起正事:“今夜林子里該有成片的知了猴......”

夢秋揪著褪色的紅頭繩,聲音低下去:“明日...我要走了?!贝巴獾南s鳴忽然變得刺耳,連竹簾篩進的月光都仿佛凝成霜粒。

楊云峰不知何時立在門邊,老衫上沾著夜露:“多住些時日也不妨?!边@話卻像片柳葉落在深潭,反倒激起更多漣漪。老人望著兩個垂頭數磚縫的孩子,檐角銅鈴被夜風撞得叮當響:“聚散本是常事,就像這蟬蛻了殼,總要往高處飛?!?

朱順盯著畫里四個手拉手的小人,突然把竹簍往案上一擱:“那咱們今夜就守著這畫說話!”夢秋噗嗤笑出聲,眼角的淚花卻亮晶晶的。后半夜的蟬鳴忽遠忽近,仿佛誰在反復吟唱未完的童謠。

朱順與夢秋的目光在空中相撞,又倉皇垂下。檐角風鈴叮咚作響,卻掩不住少年人喉頭的哽咽。

“你們何時可以歸來?。俊敝祉樳o竹籬,指節泛白。

楊云峰負手望向天際流云:“青山未改,自有相逢時。”

刀客突然轉身,玄色披風揚起凜冽弧度:“可愿執刀?如今寇鬼橫行海疆,正需少年肝膽。”他腰間橫刀輕顫,映出朱順驟然發亮的眼眸。

“求之不得!“

“善?!睏钤品褰庀戮坪J拋向空中,琥珀酒液在殘陽里劃出銀河,“俠者當以蒼生為鞘?!?

當《朔風刀訣》泛黃的書頁落入掌心時,朱順嗅到了鐵銹混著松煙的味道。此后七日,晨霧未散便聞金鐵錚鳴,星垂平野猶見刀光如練。楊云峰的教習比嚴冬更冷冽,卻將少年眼底的稚氣淬成了鋒芒。

離別的晨露沾濕了行囊。楊云峰解下佩了二十載的橫刀,又將腰間三尺青鋒星宿劍,壓在朱順顫抖的掌心:“刀斬魍魎,劍守本心。“

夢秋忽而上前,素手捧著的靛藍包裹里,隱約透出松墨清香?!按焐懊烽_第三遭...”少女的尾音散在風里,唯見朱順將包裹緊貼心口,滾燙的濕意漫過粗糲麻布。

朝陽將離別凝成琥珀色的光暈。少年獨立村口,懷中刀譜與那抹靛藍,終將長成參天巨木的年輪。

暮色漫過長亭,古道蜿蜒伸向天際,連天碧草在晚風中翻涌如浪。殘破柳條輕掃石階,斷續笛聲混著山外斜陽,將天地浸染成琥珀色。

十年光陰彈指一瞬。楊云峰攜夢秋遠赴他鄉,鮮少歸返故里。朱順守著老宅,將《朔風刀訣》翻得書脊開裂。雖未臻化境,但這套刀法經他日夜參悟,倒也練得行云流水,尋常宵小近不得身。

這日暴雨如天河傾瀉,驚雷炸開滿山楊樹的嗚咽。茅屋內昏黃油燈下,十八歲的青年裸露上身斜倚草席。他摩挲著胡茬,目光穿透《徐霞客游記》泛黃紙頁,似要望盡千山萬水。檐角水簾轟鳴聲中,忽有書卷跌落草席的窸窣。

“徐公踏遍九州時,可曾這般迷惘?”朱順望著豆大火苗喃喃。當年同窗各奔前程:楊宇、宗耀舉家遷往郡城,唯年節方歸;張行正月前赴京趕考,馬蹄聲里卷走最后片笑語。如今村中炊煙五十七戶,竟無一人可與共盞清茶。

暴雨在茅檐織就銀簾,青年胸膛隨呼吸起伏,刀柄在暗處泛著冷光。案頭硯臺積塵寸許,卻仍壓著張褪色紅紙——正是七年前院試落榜的報帖。

朱順推開木窗,檐角垂落的雨瀑頃刻洇濕上身。他掌心貼在沁涼的窗欞上,望著白浪似的雨幕喃喃自語:

“求取功名?金榜題名后又能如何?不過是換種活法困在另一座樊籠里。”

驚雷碾過琉璃瓦,閃電如青灰色血管在云層間游走。他忽然攥緊窗框,骨節泛白似要捏碎什么:“天地何其遼闊,人生逆旅不過數十寒暑,終究是天地間一粒微塵??蛇@粒微塵偏要看看,云海之外是否真有蓬萊仙境。”

雨珠在石階上炸成碎玉,他的瞳孔卻燃起幽火:“縱是蜉蝣朝生暮死,也要在滄海間留下漣漪。我要丈量長江幾曲回腸,要數盡昆侖幾重雪浪,要——”

話音未落,他猛然轉身:“這方寸天地豈能困住我?”

暮色里忽有驚鴻掠過,翅尖劈開雨簾。他望著那道破空而去的剪影,眼底泛起漣漪:

“理想是暗夜行舟時高懸的桅燈,是深埋凍土的種子終將頂開頑石。若怕荊棘劃破手掌,便永遠觸不到云端的星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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