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被注視的星軌
- 星月遙:青春里的遺憾序章
- 王利安Leann
- 4955字
- 2025-06-30 18:11:54
月考臨近的氣息像深秋的寒氣,無聲地滲透進市一中的每一寸空間??諝饫飶浡湍?、焦慮和熬夜后的咖啡苦澀。自習室的燈光徹夜通明,映照著少年們伏案苦讀的疲憊側影。沙沙的翻書聲和筆尖摩擦紙頁的聲響,取代了平日的喧囂,成為校園夜晚的主旋律。
詹欣雨坐在靠窗的自習室角落,面前攤開的數學《五三》像一片布滿荊棘的戰場。窗外是沉沉的夜幕和遠處教學樓的零星燈火,像散落在黑色天鵝絨上的碎鉆。她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目光有些失焦地落在草稿紙上密密麻麻的輔助線上。一道涉及復雜空間向量和立體幾何的綜合題像攔路虎般盤踞著,思路如同被濃霧籠罩,怎么也理不清。
煩躁感像細小的螞蟻,悄悄啃噬著神經。她下意識地摸向校服口袋,指尖觸碰到那截堅硬、帶著紅痕的粉筆頭。熟悉的觸感帶來一絲微弱的鎮定。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重新投入題海。筆尖在紙上劃過,留下新的、依舊混亂的軌跡。
就在這時,一種極其微妙的、難以言喻的感覺,毫無預兆地攫住了她。
像被無形的絲線輕輕牽扯,像裸露的皮膚感受到目光的聚焦。
她握著筆的手指微微一頓。遲疑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
自習室很大,人坐得并不算滿。她的位置在靠窗的角落,視野開闊。她的目光帶著一絲不確定,掃過前方幾排埋頭苦讀的背影,掃過斜對面那個正在小聲討論題目的男生……然后,毫無阻礙地,撞上了一道視線。
在自習室對角線最遠的另一端,靠近門口的位置。
路紹寧。
他坐在那里,沒有看書。面前攤開的是一本厚重的、封面印著復雜數學符號的原版書。但他沒有看。他微微側著頭,目光穿過自習室不算明亮的光線,隔著十幾排桌椅的距離,正安靜地、直接地落在她的臉上。
不是無意的掃視,不是偶然的掠過。
是凝視。
那雙總是沉靜無波、甚至帶著審視冷光的眼睛,此刻正清晰地、專注地鎖定了她。像高倍顯微鏡對準了玻片上的微小標本。光線在他深邃的眼瞳里折射出一點微光,里面沒有了平日拒人千里的冰層,卻涌動著她完全看不懂的、復雜而銳利的暗流——是探究?是審視?還是……某種確認?
詹欣雨的心臟在那一瞬間驟然停止了跳動!
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被徹底抽空!臉頰和耳根火燒火燎般滾燙起來,握著筆的手指冰涼僵硬,幾乎失去了知覺。大腦一片空白,像被強光閃過的膠片,只剩下一片茫然的慘白。
他…在看什么?
為什么看她?
他…發現了什么?
醫院繳費處那個混亂的下午,保潔阿姨錯愕的臉,自己狂奔逃離時慌亂的腳步聲……所有的畫面在瞬間涌入腦海,帶著冰冷的恐懼!那個匿名信封!那些錢!那行沒有落款的字!他是不是知道了?他是不是在懷疑她?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她像一只被猛獸盯上的獵物,渾身僵硬,動彈不得,連呼吸都變得困難。她甚至能感覺到他目光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在她的皮膚上,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審視力量。
時間仿佛凝固了。自習室里只有沙沙的翻書聲,而她和路紹寧之間,卻隔著一條被目光凝固的、無聲的河流。
就在詹欣雨感覺自己快要窒息的時候,路紹寧的視線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若有所思的意味,移開了。
他低下頭,重新看向面前那本厚重的原版書,修長的手指翻過一頁。動作自然流暢,仿佛剛才那長達十幾秒的凝視從未發生。他恢復了平日的沉靜姿態,微蹙的眉頭顯示出他正專注于書中的內容。
危機解除?還是……僅僅是一次審視的開始?
詹欣雨猛地低下頭,幾乎把整張臉埋進了攤開的《五三》里。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失控地撞擊著,發出巨大的轟鳴,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黏膩地貼在椅背上。剛才那短暫的對視,像一場無聲的酷刑,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氣。
她不敢再抬頭,甚至不敢再有任何大的動作。只能死死地盯著眼前那道該死的幾何題,視線卻一片模糊,一個字也看不進去。草稿紙上那些凌亂的線條,此刻都扭曲成了路紹寧那雙深不見底、帶著審視暗流的眼睛。
月考的考場安排表像一道冰冷的符咒,貼在了高一教學樓最顯眼的公告欄上。課間,那里瞬間被黑壓壓的人頭淹沒,各種聲音嘈雜地交織在一起。
“我在第三考場!完了完了,死亡之組!”
“快幫我看看路紹寧在哪個考場!大神坐我旁邊說不定能沾點仙氣!”
“許哲在第五考場…”
詹欣雨被蘇曉曉拉著擠在人群邊緣,踮著腳尖費力地尋找自己的名字。她的心還沉浸在自習室那場無聲“審判”的余悸里,整個人都有些恍惚。
“找到了!七班詹欣雨…第三考場!第…第七排!”蘇曉曉指著名單喊道。
詹欣雨順著她的手指看去,目光落在自己的名字上,隨即,像是被什么牽引著,不由自主地向上移動了一行。
【第三考場座位安排】
……
第六排 01座:路紹寧(高一1班)
第六排 02座:李明(高一3班)
……
第七排 01座:詹欣雨(高一7班)
……
她的名字,赫然就在路紹寧名字的正下方!
如同被一道無聲的閃電劈中!詹欣雨瞬間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凝固了!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失控地擂動起來!
她坐在他后面!
考試的時候,她一抬頭,就能看到他挺直的背影,看到他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黑發,看到他偶爾思考時微微偏頭的動作……而他,只要稍微側一下身,或者交卷時一個不經意的回眸,就能將她所有的緊張和慌亂盡收眼底!
自習室里那道穿透性的、審視的目光,瞬間又無比清晰地浮現在眼前。考場!那將是更加封閉、更加無處遁形的空間!他會不會……會不會在考試間隙再次那樣看她?帶著那種探究的、試圖確認什么的眼神?在那種高壓的環境下,她怎么可能保持鎮定?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住她的心臟,越收越緊,幾乎讓她窒息。她甚至能想象出自己坐在考場里,如坐針氈,筆都拿不穩的狼狽樣子。
“哇!欣雨!你運氣也太好了吧!”蘇曉曉完全沒察覺到她的異樣,反而興奮地搖晃著她的胳膊,“緊挨著路大神后面!這叫什么?天選之子?。】荚嚨臅r候,說不定能感覺到大神的學霸光環籠罩!加油啊!”
詹欣雨臉色蒼白,嘴唇微微顫抖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看著名單上那兩個緊挨著的名字,只覺得那冰冷的印刷體像燒紅的烙鐵,燙得她眼睛生疼。這哪里是運氣?分明是命運對她最殘酷的捉弄!
月考的硝煙尚未散盡,文學社的活動通知又悄然而至。這一次,是“科幻角”的一次小型頭腦風暴會,地點依舊在實驗樓頂樓那間帶落地窗的研討室。通知郵件里特意提到,歡迎所有對科幻創作感興趣的社員旁聽,尤其是即將到來的“雛鳳清聲”作文大賽的參賽者。
詹欣雨盯著電腦屏幕上的郵件通知,指尖冰涼。去?還是不去?
自習室里那道目光,考場安排表上緊挨著的名字……像兩座沉重的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她害怕再次面對路紹寧那種穿透性的審視。但“雛鳳清聲”……那四個字又像帶著魔力的鉤子,勾著她心底深處那點微弱的、關于文字和星辰的念想。而且,許哲在宣講會上說過,路紹寧在科幻和議論文方向“很有心得”……
掙扎許久,那點不甘的微光還是戰勝了恐懼。她抱著筆記本和那本翻舊了的《三體》,再次踏進了那間充滿書卷氣和無形壓力的研討室。她依舊選擇了最靠門邊的角落位置,像一只隨時準備逃離的驚弓之鳥。
研討室里人不多,氣氛比上次活動稍微輕松一點。路紹寧坐在主位,面前攤開著一個硬殼筆記本,手里把玩著那支銀色的金屬筆。他微微垂著眼,似乎在思考什么,側臉線條在窗外透進來的天光下顯得沉靜而冷峻。他沒有像上次那樣散發強烈的低氣壓,但那份與生俱來的疏離感依舊存在。
許哲主持著討論,引導大家圍繞“人工智能覺醒的倫理困境”展開自由聯想。社員們七嘴八舌地發表看法:機器人三定律的悖論、意識上傳引發的“我是誰”哲學拷問、硅基生命與碳基生命的權利沖突……
詹欣雨縮在角落,聽得入神,手指無意識地在筆記本上劃拉著一些關鍵詞。她想起自己偷偷構思過的一個小片段:一個負責陪伴孤寡老人的家政機器人,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數據庫里積累的情感數據發生了無法解釋的“溢出”,開始模仿人類哭泣,甚至試圖阻止老人拔掉自己的電源插頭……
這個想法在她腦海里盤旋了很久,帶著一種樸素的悲傷。她猶豫著,掙扎著,看著其他社員侃侃而談,心里那點微弱的表達欲像風中殘燭般搖曳。最終,在許哲鼓勵的目光掃過全場時,她鼓起了一生中最大的勇氣,極其輕微地、試探性地舉起了手,只舉到一半的高度,像一株怯生生探出泥土的幼苗。
許哲立刻捕捉到了她這個微小的動作?!罢残烙晖瑢W?有什么想法嗎?”他溫和地笑著,聲音清晰地傳到研討室的每個角落。
唰!
幾乎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了這個坐在最角落、平時幾乎沒有任何存在感的女生身上。包括路紹寧。
他也抬起了頭,目光平靜地投了過來。
詹欣雨的臉“騰”地一下紅透了!她像被無數道聚光燈炙烤著,瞬間口干舌燥,大腦一片空白。剛才在腦海里組織好的語言瞬間蒸發得無影無蹤。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慌亂地低下頭,手指死死地攥著筆記本的邊緣,指節泛白。巨大的羞恥感和熟悉的恐慌感瞬間將她淹沒。她甚至能感覺到路紹寧那道目光的重量,沉甸甸地落在她低垂的頭頂上。
“我…我…”她的聲音細若蚊蚋,帶著明顯的顫抖,剛吐出兩個音節就卡住了。研討室里陷入一片尷尬的寂靜。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
完了。她絕望地想。又要像上次一樣,在他面前暴露自己的無措和渺小……
就在這時,一個清冽平穩的聲音響起,不高,卻清晰地打破了這片令人窒息的寂靜。
“情感數據‘溢出’導致非邏輯行為?”
是路紹寧。
他沒有看詹欣雨,目光落在自己攤開的筆記本上,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轉動著那支銀筆,聲音帶著他特有的冷靜分析腔調,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的命題。
“這個切入點有現實映射基礎。深度神經網絡在處理海量非結構化數據(尤其是人類情感交互數據)時,確實可能出現模型無法解釋的‘黑箱’行為,甚至產生類似‘共情’的表象輸出。”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更精準的語言,“關鍵在于‘溢出’的界定。是算法缺陷導致的錯誤,還是數據累積觸發了某種…未預期的、接近‘意識’的臨界狀態?這涉及到對‘意識’本質的定義,是哲學與科學的交叉地帶。”
他抬起頭,目光終于看向詹欣雨的方向,但眼神是平視的,落在她面前的桌面上,并沒有直接與她對視。那目光里沒有了自習室里的審視,也沒有了之前的冰冷,更像是一種純粹的、對問題本身的探討。
“如果設定為后者,即非算法錯誤,而是某種‘臨界態覺醒’,那么后續的倫理困境會更有張力。”他的聲音平穩地繼續,“比如,當機器人基于對‘生命’(即使是它理解的生命)的維護本能,做出限制人類自主行為(如拔電源)的舉動時,這種‘維護’本身是否構成對更高階生命自主權的侵犯?它的‘善意’行為邊界在哪里?這比單純討論機器人是否擁有人權更具思辨空間。”
整個研討室安靜極了。所有人都有些驚訝地看著路紹寧。他不僅接住了詹欣雨那半途夭折的、不成形的想法,還用精準的語言將其梳理、深化、提升到了一個新的思辨高度。而且,他全程語氣平和,沒有一絲居高臨下的評判,更像是在進行一場平等的學術探討。
詹欣雨完全呆住了。她抬起頭,怔怔地看著路紹寧。他平靜的側臉,他轉動銀筆的修長手指,他平穩清晰的語調……像一道溫和卻有力的光,驅散了她周身幾乎要將她凍僵的恐慌和羞恥。心臟依舊在狂跳,但那不再是恐懼的狂跳,而是一種被認同、被接住的、難以置信的悸動。
他…在幫她解圍?還是在認真地討論她的想法?
“紹寧分析得很到位?!痹S哲適時地接話,臉上帶著贊許的笑意,目光再次溫和地看向詹欣雨,“詹欣雨同學這個點提得很好,從細微處切入,反而能撬動更深層的倫理悖論。下次可以試著把這個構思完善成大綱?”
詹欣雨如夢初醒,臉頰依舊滾燙,但這次是因為激動和一絲微弱的欣喜。她用力地點了點頭,聲音雖然還有些發顫,卻清晰了許多:“嗯!謝謝社長…謝謝路…路學長!”
路紹寧沒有回應她的道謝。他已經重新低下頭,目光落回自己的筆記本上,仿佛剛才那番話只是隨手為之。他拿起筆,在紙上快速記錄著什么,側臉線條恢復了平日的沉靜冷峻。只有那微微抿起的唇角,似乎比平時柔和了極其細微的一絲弧度。
研討繼續進行。詹欣雨依舊坐在角落,但感覺整個世界的重量都輕了許多。她抱著自己的筆記本,指尖拂過剛才慌亂中劃下的凌亂筆跡。窗外,暮色四合,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像倒懸的星河。
口袋里的粉筆頭,似乎也不再那么冰冷堅硬。她偷偷看了一眼長桌那端專注書寫的清冷側影。這一次,仰望的目光里,少了一絲卑微的恐慌,多了一縷微弱的、名為“被看見”的暖意。雖然那目光的交匯依舊短暫,如同星軌偶然的擦肩,但至少,她的微光,似乎真的映入了那片冰冷宇宙的視野,哪怕只有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