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考的硝煙終于散盡，留下的是一片劫后余生的疲憊和等待審判的焦灼。教室里彌漫著一種混合著油墨、汗水塵埃和壓抑期待的沉悶氣息。窗外的陽光很好，金燦燦地灑在課桌上，卻驅不散空氣里無形的緊張。

詹欣雨坐在座位上，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桌面上一條細微的木紋。心臟在胸腔里不安分地跳動著，像一只被關在籠子里的小鳥，撲棱著翅膀撞擊著肋骨。她努力不去想第三考場，不去想那個坐在她前面、僅僅隔著一張薄薄課桌和一把椅子的挺拔背影。不去想他交卷時，那個極其短暫、卻如同慢鏡頭般刻入她腦海的側身動作——微微偏轉的頭，線條清晰的下頜，以及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似乎極其快速地掃過她的桌面。

還有……那個無聲的“謝謝”口型。

那兩個字，像帶著微弱的電流，猝不及防地擊中了她。瞬間的麻痹感過后，是翻江倒海般的混亂。他謝什么？謝她坐得安靜沒有打擾？還是……他知道了什么？醫院那個匿名的信封？自習室里她狼狽的逃離？

巨大的不確定感和恐慌再次攫住了她。她甚至無法分辨那聲“謝謝”是真實的，還是自己過度緊張產生的幻覺。她只能把頭埋得更低，像一只受驚的鴕鳥，恨不得能鉆進桌肚里。

講臺上，王老師的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如同戰鼓，提前宣告了審判的來臨。她抱著一大摞批改好的試卷，臉上是慣有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嚴肅。

“啪！”試卷被重重地放在講臺上，粉塵在陽光的光柱里簌簌飛揚。

“這次月考，整體成績，非常不理想！”王老師銳利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全班，最后在幾個低著頭的同學身上停頓了一下，包括詹欣雨，“尤其是數學！最后兩道大題，考察的是空間想象能力和綜合運用！多少人折戟沉沙？啊？”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恨鐵不成鋼的嚴厲：“重點班的路紹寧，滿分！許哲，滿分！再看看你們自己！有些題目，我上課講過類似的沒有？啊？講過沒有！”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空氣里。詹欣雨死死地低著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不用抬頭，也能想象出講臺上那份屬于路紹寧的滿分試卷，像一座無法逾越的高峰，冰冷地矗立在那里。

“詹欣雨！”

名字被點到的瞬間，詹欣雨像被無形的鞭子抽中，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站了起來，椅子腿和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全班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她身上。

“102分！”王老師的聲音砸下來，帶著一絲……意料之外的復雜？驚訝？還是失望？“班級排名……第8。”

102分？第8名？

這個數字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詹欣雨一片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劇烈的漣漪！她猛地抬起頭，撞上王老師審視的目光，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的茫然。102分？這遠遠超出了她的預期！那道最后讓她幾乎放棄的立體幾何綜合題，她竟然做對了？

“選擇題全對，基礎題沒丟分，這很好！”王老師語氣依舊嚴厲，但似乎少了點之前的火藥味，“但最后那道立體幾何！輔助線畫得過于復雜，繞了遠路！雖然答案正確，但過程冗長，邏輯不夠清晰簡潔！扣了你步驟分！不然還能更高！看到差距了嗎？人家路紹寧的解題步驟，簡潔、清晰、直擊要害！都給我睜大眼睛看好了！拿回去好好琢磨！”

王老師將她的試卷重重拍在她桌上，隨即拿起講臺上那份字跡工整漂亮、打著鮮紅滿分的試卷展示了一下。詹欣雨甚至能看清那流暢有力的字跡，和他所有時刻一樣，帶著掌控一切的篤定。

試卷落在桌面的震動感是真實的。102分，第8名。巨大的、遲來的喜悅如同溫熱的潮水，瞬間沖垮了剛才被點名時的恐懼堤壩，涌上心頭！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撞擊著喜悅的鼓點！她甚至能感覺到血液沖上臉頰，帶來滾燙的溫度。她做到了！她真的爬上來了一點！不再是仰望得脖子酸痛都看不到邊際的塵埃！

然而，這喜悅的潮水尚未完全漫過心岸，就被緊隨而來的、更加洶涌的酸澀感瞬間淹沒。王老師那句“看到差距了嗎？”像一根冰冷的刺，精準地扎在喜悅的泡沫上。102分，第8名，在路紹寧那完美的滿分和永遠的第一面前，依舊渺小得可笑。她拼盡全力才攀上的小小高地，不過是他從容起步的基石。

她低頭看著自己試卷上那道被紅筆圈出、標注著“步驟冗長”的立體幾何題。旁邊，是王老師用紅筆在旁邊空白處謄抄的路紹寧的解題關鍵步驟。寥寥數語，幾個精準的輔助線標識，一個簡潔的向量方程，就將那困住她許久的復雜空間關系梳理得清清楚楚，如同撥云見日。

差距。赤裸裸的，智力與思維層面上的鴻溝。她的102分，充滿了笨拙的努力和僥幸；他的滿分，是天賦與掌控力的自然流露。剛才因分數而升起的微弱光芒，在這份冰冷的對比面前，瞬間黯淡下去，只留下更深的、名為“天賦壁壘”的陰影。

她攥緊了試卷的邊緣，紙張在她指尖微微變形。巨大的失落和無力感沉甸甸地壓下來，幾乎讓她喘不過氣。

下課鈴像是救贖。詹欣雨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教室，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獨自消化這冰火兩重天的滋味。她抱著書包，低著頭，腳步匆匆地穿過喧鬧的走廊，朝著圖書館的方向走去。

午后的圖書館人不多，巨大的落地窗將陽光過濾成柔和的暖金色。她習慣性地走向三樓那個最偏僻、靠窗的角落位置。那里視野開闊，窗外是幾棵高大的香樟樹，枝葉在微風中沙沙作響。

然而，當她轉過最后一排高大的書架時，腳步卻猛地頓住了。

那個她專屬的、靠窗的角落位置，此刻已經有人了。

路紹寧。

他坐在那里，背對著書架的方向。午后的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窗，毫無遮攔地傾瀉在他身上，為他清瘦的輪廓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他微微低著頭，面前攤開著一本厚重的、封面印滿復雜公式的英文原版書，旁邊放著他那本標志性的硬殼筆記本和那支銀色的金屬筆。他修長的手指握著筆，正在筆記本上快速書寫著什么，動作流暢而專注。陽光落在他柔軟的黑發上，跳躍著細碎的光點。

整個角落因為他而籠罩在一片沉靜專注的氣場里。空氣里似乎都漂浮著紙張油墨和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干凈的皂角氣息。

詹欣雨的心跳瞬間漏跳了一拍，隨即瘋狂地加速起來！她僵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巨大的慌亂瞬間攫住了她。怎么會是他？他怎么會在這里？這個她以為只有自己知道的、可以舔舐傷口和積蓄力量的角落，竟然被他占據了？

就在她手足無措、幾乎要轉身逃離時，路紹寧似乎感覺到了身后的視線。他書寫的動作極其短暫地頓了一下。

隨即，他并沒有回頭。

但他做了一個讓詹欣雨完全意想不到的動作。

他非常自然、非常流暢地，將放在旁邊空椅子上的一個深藍色單肩書包——他自己的書包——拿了起來，隨手放在了自己腳邊的地面上。

那個動作是如此隨意，如此不著痕跡，仿佛只是整理一下自己的物品，給旁邊騰出一點微不足道的空間。空椅子瞬間變得干凈、醒目，像一個無聲的邀請，又像一個平靜的默許。

空椅子就在他旁邊。觸手可及的距離。

詹欣雨徹底呆住了。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被徹底抽空。臉頰火辣辣地燒灼著，耳根滾燙。大腦一片空白。他……這是什么意思？是巧合？還是……他注意到了她？知道這是她常坐的位置？那個讓座的動作……是給她的？

自習室里穿透性的凝視，考場里無聲的“謝謝”，此刻這個不著痕跡的讓座動作……無數的畫面碎片在她腦海里瘋狂旋轉、碰撞，試圖拼湊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卻只攪起更大的混亂漩渦。

巨大的勇氣和同樣巨大的怯懦在她心里激烈地撕扯著。靠近？坐在他旁邊？那幾乎等于把自己放在他那冷靜審視的目光下炙烤！逃跑？放棄這個位置？放棄這個……他親手“讓”出來的位置？那仿佛又是一種懦弱的辜負。

時間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圖書館的寂靜里，只有遠處隱約的翻書聲和窗外風過樹葉的沙沙輕響。

詹欣雨的手指緊緊攥著書包帶子，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她看著那個沐浴在陽光里的清冷側影，看著他專注書寫的、微微低垂的眉眼。他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身后的一切無知無覺。剛才那個讓座的動作，輕飄飄得如同拂去一粒塵埃。

最終，怯懦占了上風。

她幾乎是屏住呼吸，用盡全身力氣才控制住自己顫抖的雙腿，極其輕微地、像貓一樣，向后挪動了一步，又一步。然后，她轉過身，像一道無聲的影子，飛快地、頭也不回地逃離了那排書架，逃離了那片被陽光和他氣息籠罩的角落。

她一直跑到二樓閱覽室的深處，找了一個離樓梯口最遠、最不起眼的角落位置坐下。心臟還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撞得生疼。她靠在冰冷的椅背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后背的冷汗浸透了薄薄的校服襯衫。

她拿出那個硬殼筆記本，指尖冰涼而顫抖。翻到最新一頁，上面還留著上次月考后寫下的關于差距的失落感言。

她拿起筆，筆尖懸在紙頁上，久久無法落下。

陽光透過高窗，斜斜地落在她攤開的筆記本上。光柱里，無數細小的塵埃在無聲地飛舞、旋轉，像一片迷離的星霧。它們如此微小，如此不起眼，卻固執地在光里留下自己存在的軌跡。

她怔怔地看著那些飛舞的塵埃。它們如此靠近那束光，甚至被光賦予了形狀，卻永遠無法真正融入那束光的核心，成為光本身。如同她之于路紹寧。

許久，她才極其緩慢地落筆，在紙頁的空白處，輕輕的寫下：

“他讓出了一個位置，

在光里。

塵埃飛舞，

卻不敢靠近。

怕驚擾了星軌，

怕被光芒，

灼傷卑微的倒影。”

寫完，她合上筆記本，將臉輕輕貼在冰涼的硬殼封面上。窗外，香樟樹的枝葉在風中搖曳，篩下細碎的光斑。圖書館的寂靜里，只有塵埃在光里不知疲倦地飛舞，像一場無聲的、關于靠近與逃離的永恒默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