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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塵埃里的微光

午后的醫院走廊,彌漫著一種獨特的、揮之不去的消毒水味道,冰冷,刺鼻,帶著一種無聲的沉重感。慘白的燈光從頭頂傾瀉而下,將一切都照得無所遁形,卻驅不散角落里沉積的陰翳。腳步聲、推車滾輪聲、模糊的廣播通知聲、還有遠處病房傳來的壓抑咳嗽和低泣,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籠罩著每一個置身其中的人。

詹欣雨靠在走廊盡頭冰冷的墻壁上,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墻上一條細微的裂縫。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撞得肋骨生疼。她一路憑著那股灼熱的沖動奔來,此刻站在這片彌漫著病痛和死亡氣息的空間里,勇氣卻像被戳破的氣球,迅速干癟下去。

她怎么敢?她憑什么?

腦海里反復回響著蘇曉曉壓低聲音吐露的秘密:“醫藥費方面學校會想辦法…”“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這孩子硬是一聲不吭扛著……”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她心上。她眼前不斷閃過籃球場邊路紹寧支撐著陳宇軒時緊繃的下頜線,閃過他額角滾落的汗珠,閃過他平日里那拒人千里的、疲憊的沉默。

那個永遠挺拔如松、邏輯精密如儀器的少年,此刻正獨自背負著怎樣的重擔?他那冰冷宇宙的秩序堡壘之下,是深不見底的、洶涌的暗流。

一股酸澀的熱流猛地沖上鼻腔,眼眶瞬間發熱。她用力咬住下唇,嘗到淡淡的鐵銹味,才勉強壓下那股洶涌的情緒。她不能哭。她來這里,不是為了宣泄自己的同情。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在長長的走廊里搜尋。繳費處的指示牌在不遠處亮著微弱的綠光。幾個神色疲憊、眉頭緊鎖的人在那里排隊,手里攥著各種單據和厚厚的信封。空氣里彌漫著焦慮和金錢特有的、冰冷的味道。

就是那里。

詹欣雨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她低著頭,像一尾想要融入陰影的小魚,快步走向繳費處旁邊一個相對僻靜的拐角。這里能看到繳費窗口,又被一根粗大的承重柱遮擋了大部分視線。

她顫抖著手,從校服內側一個縫得很深、幾乎不會被人注意到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個厚厚的、用舊報紙仔細包裹了好幾層的長方形紙包。這是她攢了整整三年的壓歲錢、省下的所有早餐費和零花錢,甚至賣掉了幾本心愛的舊書。每一張紙幣都被她撫平、疊好,帶著她掌心微熱的汗意和一種近乎虔誠的重量。

紙包沉甸甸的,壓得她手腕發酸。她小心翼翼地拆開最外面一層報紙,露出里面那個同樣樸素的白色信封。信封上,是她用最工整、最普通的筆跡寫下的幾個字:

“給路紹寧媽媽治病。祝早日康復。”

沒有落款。字跡是她刻意模仿了班上某個不起眼男生的筆跡寫的,甚至用了左手,力求不留下任何能被追溯的痕跡。這是她能想到的,最卑微、也最安全的靠近方式——不留痕跡地遞出一束微光,然后迅速隱沒回塵埃里。

她將信封再次用報紙包好,只露出寫著字的那一面。心跳快得像是要掙脫胸腔的束縛。她靠在冰冷的承重柱后面,像等待審判的囚徒,目光死死盯著繳費處那個小小的窗口。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被拉得無比漫長。消毒水的味道無孔不入,嗆得她喉嚨發緊。她看到穿著病號服、被家人攙扶的老人;看到抱著孩子、滿臉焦灼的年輕父母;看到攥著皺巴巴鈔票、手指關節發白的中年男人……人間百態,疾苦萬象,在這個小小的窗口前無聲上演。

終于,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繳費處的隊伍末尾。

路紹寧。

他穿著那件熟悉的深藍色校服外套,里面是干凈的白色T恤。他站得很直,背脊依舊挺拔,但那份挺拔在慘白的燈光下,卻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孤絕和疲憊。他的側臉線條繃得很緊,嘴唇抿成一條沒有血色的直線。他手里拿著一個同樣厚厚的牛皮紙文件袋,里面鼓鼓囊囊的,大概是各種票據和……錢?他的目光低垂著,落在光滑冰冷的地磚上,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方投下兩小片濃重的陰影。他沒有看任何人,周身散發著一種拒人千里的、沉重的低氣壓。仿佛周遭的病痛、焦慮、喧囂都與他無關,他獨自站在一片冰冷的孤島上。

詹欣雨的心瞬間被揪緊了。她看著他排在隊伍里,一步一步,緩慢地向前移動。他的背影在周圍喧囂嘈雜的襯托下,顯得那么沉默,那么單薄,卻又那么……倔強。像一棵在暴風雪中獨自挺立的寒松,承受著千斤重壓,卻不肯彎折。

就是現在!

一股巨大的沖動驅使著她。她深吸一口氣,像離弦的箭一樣從柱子后面沖了出去!她低著頭,眼睛死死盯著地面,根本不敢看路紹寧的方向。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著,耳膜里全是血液奔流的轟鳴聲。她幾乎是憑著本能,像一顆失控的小炮彈,直直地沖向繳費窗口附近那個穿著保潔制服、正低頭清理垃圾桶的阿姨!

“阿姨!”詹欣雨的聲音因為緊張而尖利得變了調,她把那個用報紙包著的、沉甸甸的信封猛地塞進保潔阿姨粗糙的手里,“麻煩您!把這個…給那個穿藍色校服的男生!就說…就說有人讓他轉交的!謝謝您!”

她語速快得像機關槍,根本不給對方反應的時間。塞完信封,她甚至不敢看保潔阿姨錯愕的表情,更不敢看路紹寧是否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她用盡全身力氣猛地轉身,像一只受驚的兔子,朝著與路紹寧所在位置完全相反的方向——通往醫院側后門的一條狹窄走廊——沒命地狂奔而去!

帆布鞋踩在光滑冰冷的地磚上,發出急促而慌亂的“啪嗒”聲,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她不敢回頭,不敢停歇,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逃跑的本能驅使著雙腿瘋狂擺動。風呼呼地刮過耳邊,消毒水的味道被奔跑帶起的疾風沖淡。她感覺自己像在穿越一條沒有盡頭的、冰冷慘白的隧道。

終于,她沖出了那扇沉重的側門。深秋午后清冽的空氣猛地灌入肺部,帶著自由的味道,也帶著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她扶著醫院冰冷的、爬滿藤蔓的紅磚外墻,彎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冰冷的空氣像刀子一樣刮過喉嚨。心臟依舊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動,撞擊著肋骨,帶來陣陣鈍痛。

她慢慢直起身,背靠著粗糙的磚墻。陽光透過稀疏的梧桐枝葉,灑下斑駁的光點,落在她蒼白的臉上,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剛才那驚心動魄的十幾秒,像一場短暫而激烈的夢魘。她真的做到了嗎?那個信封……真的交出去了嗎?路紹寧……他收到了嗎?

巨大的不確定感和一種混雜著后怕與釋然的空虛感,瞬間席卷了她。腿一軟,她順著墻壁滑坐到冰冷的地上。口袋里的粉筆頭掉了出來,滾落在腳邊布滿灰塵和落葉的水泥地上。那抹殘留的紅痕,在秋日的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繳費處。

路紹寧剛剛將手里那個沉甸甸的文件袋遞進窗口。里面是他東拼西湊、加上學校預支的部分獎學金才勉強湊夠的這一期費用。每一次遞出這些錢,都像是在剜他的心。冰冷的數字背后,是母親日漸衰弱的身體和看不到盡頭的治療。

“下一位!”窗口里傳來工作人員麻木的聲音。

路紹寧麻木地接過收據,正要轉身離開。一個穿著藍色保潔制服、皮膚黝黑、臉上帶著困惑和樸實笑容的阿姨攔住了他。

“同…同學?”保潔阿姨有些局促地開口,帶著濃重的外地口音,手里緊緊攥著一個用舊報紙包著的、方方正正的東西,“剛才…剛才有個小姑娘,跑得飛快,塞給我這個,說是…說是讓給那個穿藍校服的男生…”她指了指路紹寧身上的校服,又補充道,“她說…有人讓她轉交的。”

路紹寧的腳步頓住了。他微微蹙起眉,清冷的目光落在保潔阿姨手里那個被報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上。那東西看起來分量不輕。他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惑和警惕。

“小姑娘?”他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的疲憊,沒什么情緒起伏。

“嗯!瘦瘦小小的,穿著跟你一樣的校服,跑得太快了,沒看清臉…”保潔阿姨努力回憶著,把手里的東西往前遞了遞,“喏,就是這個。她還說…說給路紹寧媽媽治病…祝早日康復…”阿姨指著報紙邊緣露出的信封一角,上面那行工整的字跡清晰可見。

路紹寧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般,猛地釘在了那幾個字上:

“給路紹寧媽媽治病。祝早日康復。”

沒有落款。字跡是陌生的,帶著一種刻意的普通。

一瞬間,路紹寧臉上的平靜如同冰面般碎裂開來!那雙總是沉靜無波、甚至帶著審視冷光的眼眸里,清晰地掠過一絲猝不及防的震驚!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劇烈的漣漪。他的瞳孔驟然收縮,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那張剛剛拿到的繳費收據,紙張在他指尖發出不堪重負的細微聲響。

誰?

是誰?

陳宇軒?不可能。那家伙自己都捉襟見肘,而且只會咋咋呼呼地塞錢給他,絕不會搞這種匿名。

許哲?更不會。許哲的幫助永遠是光明正大、帶著分寸感的,會直接聯系他,而不是用這種方式。

班里的同學?誰會知道?誰又會在乎?

無數個面孔在他腦海里飛速閃過,又被迅速否定。巨大的謎團和一種從未有過的、被無聲窺探的震動感,如同冰冷的電流瞬間竄遍全身。他習慣了掌控邏輯,習慣了分析一切,習慣了筑起高墻隔絕外界。可此刻,這堵高墻被一個未知的、匿名的善意,毫無征兆地鑿開了一道微小的縫隙。縫隙之外,是他無法掌控的迷霧。

他伸出手,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接過了那個被報紙包裹的信封。入手的分量很沉,遠超他的預料。隔著粗糙的報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里面厚厚一沓紙幣的輪廓。

“謝…謝謝。”路紹寧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幾乎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兩個字。他抬起頭,目光第一次帶著一種近乎急切的探尋,掃過繳費處周圍的人群。陌生的面孔,疲憊的眼神,步履匆匆的身影……沒有那個“瘦瘦小小、穿著同樣校服”的女孩。只有那個好心的保潔阿姨,正帶著完成任務的釋然,推著清潔車慢慢走遠。

他攥緊了那個沉甸甸的紙包,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那冰冷的紙包,此刻卻像一塊烙鐵,灼燒著他的掌心。他低下頭,再次看向信封上那行工整卻陌生的字跡。

“給路紹寧媽媽治病。祝早日康復。”

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煽情的安慰。只有最樸素的愿望,最直接的幫助。

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如同洶涌的暗流,猛烈地沖擊著他那由冰冷秩序和沉重現實構筑的心防。是震驚,是困惑,是難以置信,還有一絲……被猝不及防的暖意燙到的、尖銳的酸澀。

他沉默地站在原地,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慘白的燈光落在他清瘦的肩上,落在他緊抿的唇角和緊蹙的眉峰。他低垂著眼,濃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驚濤駭浪。許久,他才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對著空氣,對著那個早已消失無蹤的“陌生人”,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吐出兩個字:

“……謝謝。”

聲音沙啞,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輕微的顫抖。這兩個字,輕飄飄地消散在醫院走廊冰冷而嘈雜的空氣里,像投入深海的石子,沒有激起任何回響。

他轉過身,將那包沉甸甸的、帶著陌生溫度的心意,緊緊地、幾乎要嵌入骨血般按在胸前。他邁開腳步,朝著母親病房的方向走去。背影依舊挺拔,卻似乎有什么東西,在他冰冷宇宙的深處,被那束來自塵埃的微光,悄然融化了一角堅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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