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暗流與微光
- 星月遙:青春里的遺憾序章
- 王利安Leann
- 4097字
- 2025-06-29 00:56:00
十月的風終于撕扯開連綿的秋雨,天空呈現出一種清透疏朗的湛藍。陽光不再黏膩,變得干燥而明亮,帶著金箔般的質感,慷慨地灑滿市一中的紅磚教學樓和寬闊的塑膠跑道。空氣里彌漫著金桂遲來的馥郁甜香,混合著新割草地的青澀氣息,以及少年人身上蓬勃的、汗津津的荷爾蒙味道。
籃球場永遠是這種氣息最濃烈的地方。周五下午的活動課,這里如同煮沸的湯鍋,人聲鼎沸,哨聲、球鞋摩擦地面的尖叫、籃球撞擊籃板的悶響、進球的歡呼與失球的懊惱咒罵,各種聲音混雜著蒸騰的熱氣,形成一股巨大的聲浪,沖擊著耳膜。
詹欣雨被蘇曉曉硬拽著擠在球場邊的人群里。蘇曉曉的目標很明確——那個穿著火紅7號球衣、在場上像一團燃燒的旋風般奔跑跳躍的陳宇軒。他每一次流暢的變向突破,每一次精準的急停跳投,都能引發蘇曉曉和其他女生一陣高亢的尖叫。
“啊啊啊!陳宇軒!太帥了!三分!又一個!”蘇曉曉激動地抓住詹欣雨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進她的肉里。
詹欣雨被她晃得頭暈,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場邊一個安靜的身影吸引。
路紹寧。
他坐在靠近記分牌的塑料長凳上,遠離喧囂的人群中心。深藍色的校服外套敞開著,露出里面干凈的白色T恤。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激動吶喊,只是安靜地看著場上,雙腿隨意地伸展著,一只腳踝搭在另一只的膝蓋上,姿態放松中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疏離。他手里拿著一瓶沒開封的礦泉水,瓶身在陽光下折射著清亮的光。他的側臉線條在午后明亮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清晰流暢,眼神平靜無波,像一泓映著藍天卻深不見底的湖水。周圍的喧囂似乎被他周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絕在外,他像一個置身事外的觀察者,冷靜地審視著場上的拼殺。
詹欣雨的心跳莫名地快了一拍。她很少看到他這樣放松的姿態,盡管那平靜之下依舊藏著疏離。陽光落在他柔軟的黑色短發上,跳躍著細碎的金芒。他偶爾會微微瞇起眼,似乎在專注地分析某個跑位或戰術配合,那專注的神情,竟和他審視科幻稿件時如出一轍。
就在詹欣雨有些出神之際,場上風云突變!
陳宇軒在一次激烈的籃下拼搶中高高躍起,試圖封蓋對手。然而下落時,他的腳踝以一個極其別扭的角度重重地崴在了對方球員的腳背上!
“啊——!”一聲痛苦短促的慘叫瞬間壓過了場上的喧囂。
陳宇軒抱著右腳踝,臉色煞白,額頭青筋暴起,整個人蜷縮著倒在塑膠地面上,身體因為劇痛而不停地抽搐。剛才還喧囂鼎沸的球場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
“宇軒!”距離最近的一個隊員驚呼著沖過去。
幾乎是同一時間,路紹寧猛地從長凳上站了起來!他手里的礦泉水瓶“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清水汩汩流出,瞬間洇濕了干燥的地面。他臉上的平靜被一種罕見的、近乎失態的緊張和焦急瞬間撕裂。他幾步就沖到了陳宇軒身邊,動作快得像離弦的箭。
“別動他!”路紹寧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促和嚴厲,瞬間鎮住了那個試圖去扶陳宇軒的隊員。他蹲下身,動作卻異常小心謹慎,一手穩住陳宇軒因為劇痛而不斷顫抖的肩膀,另一只手極其輕緩地去觸碰他那只扭曲腫脹的腳踝。
“嘶——操!疼!”陳宇軒疼得直抽冷氣,額頭上瞬間布滿了豆大的汗珠。
“忍著點。”路紹寧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雖然依舊沒什么溫度,卻少了幾分平日的冷硬。他眉頭緊鎖,目光銳利地檢查著陳宇軒腳踝的腫脹程度和角度,動作專業得不像個高中生。“骨頭應該沒斷,但韌帶肯定拉傷了,可能撕裂。不能走了,得馬上固定送醫院。”他快速而清晰地做出判斷。
“媽的…倒霉…”陳宇軒疼得齜牙咧嘴,但看到路紹寧近在咫尺的臉,聽到他冷靜專業的判斷,眼底的慌亂似乎稍稍平息了一些,罵罵咧咧的語氣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
“誰去校醫室拿冰袋和繃帶!快!”路紹寧頭也不抬地對著周圍喊了一聲,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急促和不容置疑。立刻有反應過來的男生飛奔而去。
路紹寧小心地讓陳宇軒靠在自己身上,避免他的傷腳受力。他脫下自己的校服外套,快速折疊成一個簡易的軟墊,小心翼翼地墊在陳宇軒腫脹的腳踝下。他的動作又快又穩,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穩和擔當。陽光落在他微微沁出汗珠的鼻尖和緊繃的下頜線上,勾勒出一種專注而堅韌的輪廓。
詹欣雨站在幾步之外的人群里,呆呆地看著這一幕。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撞了一下,酸酸澀澀地脹滿了整個胸腔。她從未見過這樣的路紹寧——冷靜外殼下的焦急,疏離表象下的關切,以及此刻對朋友毫不遲疑的支撐和保護。那個在文學社研討室里用冰冷邏輯解剖幻想的少年,那個在階梯教室后門沉默離開的背影,此刻被一種有溫度的光芒籠罩著。這光芒如此陌生,卻又如此……真實。
冰袋和繃帶很快被取來。路紹寧接過冰袋,小心地敷在陳宇軒腫脹的腳踝上,動作輕柔得與他平日的冷硬判若兩人。然后,他用繃帶熟練地開始進行臨時固定。他的手指修長而穩定,一圈一圈纏繞著白色的繃帶,動作專注而利落。
“輕點…操…紹寧你輕點…”陳宇軒疼得直吸氣。
“閉嘴,忍著。”路紹寧頭也不抬,聲音低沉,手上的動作卻依舊保持著精準的力道。他額角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順著冷峻的側臉線條滑落。
很快,簡易固定完成。在幾個隊員的幫助下,陳宇軒被小心翼翼地架了起來。路紹寧始終護在他受傷的那一側,一只手穩穩地扶著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替他拿著冰袋繼續冷敷。
“我送他去校醫室,然后聯系他家里送醫院。”路紹寧對圍過來的隊員說,語氣恢復了平日的冷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我跟你一起去!”蘇曉曉終于從震驚中反應過來,擠開人群沖上前,眼圈紅紅的,聲音帶著哭腔。
路紹寧看了她一眼,沒有反對,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他小心地架著陳宇軒,在蘇曉曉和其他幾個隊員的簇擁下,一步步艱難地離開喧囂的籃球場,朝著校醫室的方向走去。陳宇軒高大的身軀幾乎倚靠在路紹寧略顯單薄的肩膀上,路紹寧卻站得筆直,穩穩地支撐著他,像一棵沉默支撐著同伴的樹。
詹欣雨站在原地,看著那個漸行漸遠的、相互支撐著的背影。陽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路紹寧深藍色的T恤后背,被汗水洇濕了一小片深色的痕跡。那支撐的姿態,那沉默的擔當,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她心底漾開一圈圈復雜的漣漪。有驚訝,有觸動,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心疼。
他并非永遠冰冷。他的宇宙里,并非只有熵增的絕望。至少,對陳宇軒,他愿意卸下所有的疏離和邏輯壁壘,展露出有溫度的、屬于凡人的關切和守護。那片冰冷宇宙的深處,原來也有微光。
幾天后,一個沉悶的午休。教室里彌漫著飯菜的混合氣味和昏昏欲睡的倦意。詹欣雨正埋頭和一道解析幾何的輔助線較勁,蘇曉曉風風火火地沖回座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臉上是壓抑不住的激動和神秘。
“欣雨!驚天大八卦!”蘇曉曉湊到她耳邊,聲音壓得極低,氣息卻急促得噴在詹欣雨的耳廓上,“關于路紹寧的!”
詹欣雨握著筆的手指猛地一緊,筆尖在草稿紙上戳出一個深深的墨點。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咚咚地狂跳起來。她強作鎮定,沒有抬頭,只是含糊地“嗯”了一聲。
“我剛剛去辦公室交作業,路過老王(班主任王老師)那兒,門沒關嚴!”蘇曉曉的聲音帶著窺見秘密的興奮和緊張,“聽見老王在打電話,語氣特別…特別沉重!好像是在跟路紹寧家里聯系!”
詹欣雨的呼吸瞬間屏住了。
“老王說:‘紹寧媽媽的情況…唉…我知道了…醫藥費方面學校會想辦法…孩子最近壓力很大,上課狀態明顯不對…’然后老王又嘆了口氣,說:‘…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這孩子硬是一聲不吭扛著…’”
蘇曉曉模仿著王老師沉重的語氣,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詹欣雨的心上。醫藥費…媽媽的情況…壓力很大…一聲不吭扛著……這些零碎的詞語在她腦海里瘋狂拼湊,瞬間與之前圖書館窗外小廣場上陳宇軒憤怒的咆哮(“你家的事…少他媽裝…”)、文學社例會時路紹寧濕透肩頭的雨水和揮之不去的低氣壓、籃球場邊他那份對陳宇軒超乎尋常的緊張和關切……全部串聯了起來!
一個模糊卻沉重的輪廓在她腦海中浮現——路紹寧的母親病重!而且情況似乎很不好!醫藥費的壓力,家庭的重擔……這些沉重的東西,正無聲地壓在那個看似永遠冷靜、永遠優秀的少年肩上!
難怪他會在圖書館外沉默地承受陳宇軒的怒火(或許陳宇軒是在指責他“裝”堅強?),難怪他會在雨天獨自承受疲憊,難怪他對陳宇軒的傷情反應會那么激烈——那是他僅有的、可以放心依賴和守護的朋友!
巨大的震驚和尖銳的心疼感瞬間淹沒了詹欣雨。她握著筆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劇烈顫抖,指節泛白。原來,那些沉重的陰影,那些被她窺見的脆弱和孤獨,根源在此!他并非生來冰冷,他的宇宙也并非只有邏輯鐵律的絕望。那冰冷的外殼,那對秩序的偏執,或許只是他在現實重壓下為自己構筑的、抵御混亂和痛苦的堡壘!
“天哪…沒想到路大神家里…”蘇曉曉還在旁邊低聲唏噓,“難怪他最近總是獨來獨往,臉色也不好…欣雨?你怎么了?”她終于注意到詹欣雨異常蒼白的臉色和微微顫抖的身體。
“沒…沒什么。”詹欣雨猛地回過神,聲音干澀得厲害。她慌亂地低下頭,掩飾自己翻涌的情緒,胡亂地用筆涂掉草稿紙上那個被戳破的墨點,卻把那片紙涂得更加狼藉。“有點…不舒服。”
她借口去洗手間,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教室。走廊里空蕩蕩的,午后的陽光透過高窗投下斜斜的光柱,里面浮動著無數細小的塵埃。
她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劇烈地喘息著。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動,撞得生疼。腦海里全是路紹寧的影子:籃球場邊他支撐著陳宇軒時緊繃的下頜線和額角的汗珠;文學社例會后他獨自消失在雨幕中濕透的背影;圖書館窗外小廣場上他沉默承受推搡的僵硬身軀……還有蘇曉曉那句“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這孩子硬是一聲不吭扛著”……
一股強烈的、前所未有的沖動席卷了她。她想見他。不是遠遠地仰望,不是隔著冰冷的邏輯宇宙。她想靠近他,哪怕只是遞給他一瓶水,或者,只是說一句毫無用處的“別太累”。
這個念頭如此清晰,如此灼熱,幾乎要沖破她所有的怯懦和自卑。她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口袋里,那截帶著紅痕的粉筆頭,似乎也帶上了一絲微弱的暖意。
她轉身,朝著樓梯口的方向快步走去。腳步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然。她不知道他在哪里,也不知道見到他能說什么。她只是憑著那股沖動,像一只撲火的飛蛾,朝著那冰冷宇宙里唯一窺見的、屬于路紹寧的微光,跌跌撞撞地奔去。
陽光穿過走廊盡頭的窗戶,將她奔跑的身影拉得很長。光年之外的距離,似乎在這一刻,被一種名為“心疼”的沖動,撕開了一道微小的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