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宇宙里的冰冷秩序
- 星月遙:青春里的遺憾序章
- 王利安Leann
- 4767字
- 2025-06-28 00:56:00
文學社第一次例會后,雨連著下了三天。濕冷的空氣像浸透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塞滿了校園的每一個角落。詹欣雨踩著潮濕的、沾滿落葉的水泥路,抱著剛從傳達室取回來的厚厚一疊《經緯》創刊號樣刊,走向高一(7)班的教室。油墨的清香混合著雨水的潮氣,鉆進鼻腔。
“欣雨!快看!我們的雜志!”蘇曉曉眼尖,第一個撲過來,抽走最上面一本,興奮地翻動著光滑的銅版紙頁,“哇!排版好漂亮!許哲學長果然厲害!”
深藍色的封面,“經緯”兩個大字遒勁有力。翻開目錄頁,作者姓名和文章標題排列整齊。詹欣雨的目光急切地掃過“散文與隨筆”欄目。一行行陌生的名字滑過……沒有她。投稿被拒的失落感早已在收到許哲那封措辭委婉的郵件時就消化了大半,但此刻看著實體刊物上依舊沒有自己的名字,心尖還是像被細針輕輕扎了一下。
“咦?路大神的文章!”蘇曉曉翻到后面,忽然壓低聲音驚呼,指著“數理邏輯與科幻創作”欄目下那個熟悉的名字——路紹寧。標題是:《熵增定律與文明墓碑——論時間箭頭不可逆性下的星際殖民困局》。
詹欣雨的心猛地一跳。她接過蘇曉曉遞來的雜志,指尖有些微顫地翻到那一頁。
映入眼簾的并非她想象中瑰麗奇崛的星際戰爭或異星探險,而是一篇結構嚴謹、邏輯森然的論文式文章。開篇沒有抒情,直接切入冰冷的宇宙物理定律:
“熱力學第二定律指出,在一個孤立系統中,熵(無序度)永不減少。這決定了時間箭頭的方向,也從根本上為所有試圖跨越星際的文明設下了無法逾越的鴻溝——信息傳遞與物質轉移過程中的能量耗散不可逆,熵增如影隨形?!?
接下來的文字,更是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理性。他層層遞進,用數學語言和物理模型論證了超光速旅行在現有物理框架下的不可能性,分析了即使利用蟲洞或曲率驅動等假想技術,也無法規避信息傳遞過程中的巨大熵增和隨之而來的熱寂風險。他引用了大量晦澀的公式和前沿的宇宙學模型,邏輯鏈條嚴密得如同精密的齒輪咬合,沒有一絲感性的縫隙。
”……因此,任何試圖將自身文明火種播撒向遙遠星海的嘗試,都將面臨一個終極悖論:航行本身加速了系統的熵增,抵達目的地所需的時間尺度(即使利用相對論效應極大縮短航行者的主觀時間)也足以讓母星文明在熱寂中化為宇宙塵埃。殖民者攜帶的‘火種’,在抵達時早已成為指向自身起源墳墓的冰冷墓碑。所謂星際殖民,從熱力學角度看,更像是一場注定徒勞的、為自身文明提前舉行的宇宙葬禮……”
字里行間,沒有對星辰大海的浪漫憧憬,只有對物理定律冰冷邊界的無情揭示;沒有對生命堅韌的歌頌,只有對文明在宏大宇宙尺度下必然走向寂滅的悲觀論斷。文風冷硬得像一塊深空寒鐵,每一個字都敲打著讀者對星辰幻想的脆弱泡沫。
詹欣雨看得手心微微出汗。那些復雜的公式和術語像一堵堵高墻,將她隔絕在外。她努力跟上他嚴密的邏輯鏈條,卻感到一種智力被碾壓的窒息感。這就是他眼中的宇宙?冰冷、有序、充滿無法抗拒的法則和注定的消亡?沒有溫度,沒有僥幸,只有熵增鐵律下萬物終將走向熱寂的必然?
一種巨大的疏離感和難以言喻的沮喪攫住了她。她想起自己偷偷寫在筆記本角落的那些幼稚片段:一艘名為“希望號”的飛船,載著最后的人類火種,在璀璨的星云間穿梭,尋找新的家園……在路紹寧這篇冰冷如手術刀般的文章面前,她的幻想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如此……可笑。
“我的天…這寫的都是什么啊?”蘇曉曉湊在旁邊看了一會兒,一臉茫然地撓頭,“熵增?時間箭頭?每個字都認識,連起來完全看不懂!路大神果然不是凡人,寫的科幻都這么…硬核?”她吐了吐舌頭,“看得我頭都大了,一點浪漫都沒有,全是冷冰冰的道理。”
詹欣雨沒有說話。她盯著那篇結構完美、論證冰冷的文章,目光落在作者署名“路紹寧”三個字上。心臟像是被泡在冰水里,又冷又沉。原來,他筆下的星辰大海,并非她想象中的壯闊浪漫,而是一片被物理定律精確鎖死的、充滿必然消亡的絕望墳場。他沉溺于邏輯的森嚴堡壘,用數學的利刃解剖宇宙,卻拒絕為幻想留一絲喘息的縫隙。
“這種稿子,也只有他審別人的份兒吧?”蘇曉曉小聲嘀咕,“誰寫的科幻能入得了他的法眼?。窟壿嬌晕⒂悬c漏洞,估計直接就被他打回來了?!?
這句話像一根針,精準地刺中了詹欣雨心底最隱秘的角落。她攥緊了雜志的邊緣,紙張在她指尖微微變形。是啊,她那些藏在書包夾層里、寫在草稿紙背面的,關于飛船、關于外星文明、關于星際友誼的幼稚片段,如果真送到他面前審閱……他會用什么眼神看?平靜無波?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對邏輯漏洞的嘲諷?就像那天在長廊里,他掃過她和蘇曉曉時,那漠然的目光?
巨大的自卑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她甚至失去了偷偷仰望他背影的勇氣,因為那背影所代表的,是一個她永遠無法理解、更無法企及的冰冷而精確的宇宙。她的螢火之光,如何能照亮他那片被熵增定律統治的、注定走向寂滅的深空?
周五下午的活動課,文學社的“科幻角”第一次活動在實驗樓頂樓一間帶落地窗的小型研討室舉行。窗外是城市灰蒙蒙的天空和遠處模糊的建筑輪廓線。
詹欣雨猶豫再三,還是抱著那本《經緯》雜志和筆記本來了。她坐在最靠門邊的位置,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研討室里坐了十幾個人,大多是“數理邏輯與科幻創作”部的成員,還有幾個像她一樣好奇旁聽的。氣氛有些肅穆,遠不如散文部活動時的輕松。
路紹寧坐在長桌的主位。他今天穿著一件深灰色的高領薄毛衣,襯得臉色愈發冷白。他面前攤開著一疊稿件,手邊放著一支銀色的金屬筆。他微微垂著眼,看著稿件,眉心幾不可察地蹙著,周身散發著一種生人勿近的、專注于邏輯鏈條的冰冷氣場。研討室里的空氣似乎都因為他而凝滯了幾分。
許哲坐在他旁邊,作為主持,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試圖暖場:“好了,大家安靜一下。今天是我們科幻角第一次活動,主要是內部稿件互評和思路碰撞。紹寧作為負責人,會給大家一些專業的邏輯和設定上的建議?!彼聪蚵方B寧,“紹寧,先從你手上那篇開始吧?作者也到了?!?
一個戴眼鏡、看起來有些緊張的男生舉了舉手。
路紹寧抬起頭,目光掃過那個男生,沒有任何寒暄,直接開口。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金屬般的冷冽質感,和他文章里的風格如出一轍:
“《深空漂流》第三章,關于飛船利用引力彈弓效應加速的描寫。”他語速平緩,卻字字如冰珠砸落,“首先,目標恒星系HD-85512b的引力參數與你設定的飛船質量、初始速度不匹配。根據開普勒第三定律,要達到你描述的彈射后速度增量,飛船在近恒星點的軌道參數需要重新計算,否則會直接墜入恒星日冕層,而不是被彈射出去?!?
他拿起筆,在稿紙上快速寫下幾個公式和數字,動作干凈利落?!捌浯?,飛船在承受極限過載時,你描述船員僅‘感到輕微不適’。根據現有航天醫學數據和設定中的過載數值(15G),人體在無保護狀態下會瞬間失去意識,血管爆裂。你的描寫嚴重違背基礎物理和生理學常識?!?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銳利地看向那個臉色發白的作者:“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你設想的‘蟲洞穩定裝置’核心原理基于超弦理論的閉合弦振動……這本身是前沿假說,可以接受。但你在文中描述其能量來源是‘反物質湮滅’,并設定湮滅效率為98%。這存在根本性矛盾。反物質湮滅釋放的是純能量γ射線,無法直接轉化為維持空間拓撲穩定所需的特定維度能量形態。你的設定在底層邏輯上無法自洽?!?
整個研討室鴉雀無聲。只有路紹寧冰冷而精準的剖析在回蕩。那戴眼鏡的男生額頭已經冒出了細汗,嘴唇翕動著,卻一個字也反駁不出來。其他社員也都屏息凝神,臉上帶著敬畏和緊張。
“科幻的核心是‘科’,是基于科學邏輯的幻想,而非天馬行空的臆想。”路紹寧最后總結,聲音里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只是陳述事實,“邏輯漏洞和基礎設定錯誤,會讓整個故事失去根基,淪為無意義的囈語。拿回去,重新計算參數,修正設定,理清能量轉換的邏輯鏈條?!?
他將那份畫滿紅圈和批注的稿件推到桌子中間,不再看那個失魂落魄的作者一眼。整個過程,他表情沒有一絲變化,眼神冷靜得像在解一道純粹的數學題。
詹欣雨坐在角落,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上來。她死死抱著懷里的筆記本,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剛才路紹寧那番冰冷、精準、毫不留情的剖析,每一個字都像冰錐,扎在她心頭。邏輯漏洞…基礎設定錯誤…無意義的囈語……這些詞反復在她腦海里回蕩。她書包夾層里那些偷偷寫下的片段,在他面前,恐怕連被這樣剖析的資格都沒有,只會得到一個徹底的、無聲的漠視。
研討繼續進行。又有兩個社員戰戰兢兢地呈上了自己的科幻構思或片段。路紹寧的點評依舊犀利如手術刀,精準地挑出每一個設定上的瑕疵、邏輯上的跳躍、科學原理的誤用。他的語言沒有任何攻擊性,卻因其絕對的理性和冰冷的事實陳述,而顯得格外殘酷。研討室的氣氛越來越凝重,仿佛在進行一場嚴苛的論文答辯。
輪到許哲分享他構思的一個關于“意識上傳與數字永生倫理困境”的短篇梗概時,路紹寧的眉頭才稍微舒展了一些。
“這個切入點不錯?!彼y得地給予了肯定,但語氣依舊平靜,“意識上傳涉及信息本質和連續性問題。你提到‘量子態意識備份’,這是個可行的設定方向,但需要明確備份機制和‘意識連續性’如何定義。否則容易陷入‘復制人悖論’的倫理陷阱。”他接著指出了幾個技術細節需要深化的地方,但整體基調比之前緩和許多。
許哲微笑著點頭,認真地記下他的建議。
詹欣雨默默地看著這一切。她看著路紹寧在面對許哲時,那冰冷的棱角似乎稍稍收斂了一些,眼神里多了一絲對等交流的意味。只有許哲這樣的存在——成績、思維、邏輯能力都足以和他比肩的人——才能在他那冰冷而精確的宇宙里,獲得一絲對話的空間和基本的尊重。而她這樣的“仰望者”,連靠近那宇宙邊緣的資格都沒有。
活動接近尾聲。路紹寧合上最后一份稿件,目光掃過全場,做了簡短的總結:“科幻創作,想象力是翅膀,但科學邏輯和嚴謹設定是骨骼。沒有骨骼支撐的翅膀,飛不高,也飛不遠。希望大家在放飛想象之前,先夯實基礎,理清邏輯。”他的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
散會后,社員們如蒙大赦般迅速收拾東西離開,低聲交流著剛才受到的“精神洗禮”,語氣里帶著心有余悸的佩服。詹欣雨抱著自己的東西,隨著人流默默走出研討室。
走廊里,路紹寧和許哲走在前面幾步遠的地方。許哲似乎在跟他商量著什么活動安排。路紹寧只是偶爾點一下頭,側臉線條依舊冷硬。
“紹寧,”許哲的聲音隱約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你臉色不太好。家里的事…?”
路紹寧的腳步似乎極其短暫地頓了一下。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只是微微搖了搖頭,動作幅度小得幾乎看不見。隨即,他加快了腳步,將許哲稍稍甩在身后,獨自走向樓梯口。那背影,挺直依舊,卻透著一股拒人千里的疲憊和孤絕。
詹欣雨停在原地,看著那個消失在樓梯拐角的、清冷孤絕的背影。剛才研討室里他那冰冷精準、掌控一切邏輯的強勢氣場,與此刻這沉默壓抑、透著疲憊的孤獨感,形成了巨大的撕裂感。她再次窺見了他完美表象下的沉重陰影,卻依舊被牢牢地隔絕在那片陰影之外,如同隔著無法穿透的鋼化玻璃。
她低下頭,看著懷里那本《經緯》雜志。路紹寧那篇冰冷文章的標題——《熵增定律與文明墓碑》——在深藍色的封底映襯下,顯得格外刺眼。
她慢慢走回教室。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戶,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教室里空無一人。她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沒有開燈。
在漸漸暗淡的光線里,她翻開那個硬殼筆記本。指尖冰涼。她翻到最新一頁,上面還留著圖書館里那句孤注一擲的質問,和那句關于星星疼痛的嘆息。
她拿起筆,筆尖懸在紙頁上,微微顫抖。
過了很久,她才落筆,在昏暗中,用很輕很輕的筆觸,寫下:
“他的宇宙,
由冰冷的公式和鐵律鑄成。
拒絕幻想,
拒絕僥幸,
拒絕所有不合邏輯的光。
我的螢火,
試圖靠近,
只照見自己,
在熵增定律下,
注定熄滅的倒影?!?
寫完,她合上筆記本,將臉深深埋進臂彎里。教室里一片寂靜,只有窗外最后一點天光在慢慢褪去。懷里那本《經緯》雜志堅硬的棱角,硌著她的肋骨,冰冷而堅硬,如同路紹寧筆下那個被物理定律精確鎖死的、沒有溫度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