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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螢火與星辰的時差

周五下午的活動課,空氣里漂浮著一種周末臨近的、松散的躁動。教學樓像個巨大的蜂巢,嗡嗡地向外釋放著精力過剩的學生。詹欣雨卻逆著人流,獨自走向位于實驗樓頂層的階梯教室。手里那張被折得方方正正的文學社招新啟事,邊緣已經被她的指尖磨得有些發毛。

“經緯文學社招新宣講會”。

那幾個字像帶著鉤子,勾著她心里隱秘的渴望和更深的怯懦。路紹寧的名字,許哲鏡片后意味深長的目光,像兩股無形的力量,推著她走向這個未知的漩渦。

階梯教室很大,能容納兩三百人。此刻只稀稀拉拉坐了不到三分之一,大多是女生,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低聲交談,目光時不時地飄向講臺方向,帶著興奮和期待。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油墨味和女生們洗發水的甜香。

詹欣雨找了個靠后、最角落的位置坐下,盡量把自己縮進椅背的陰影里。她抱著書包,像抱著一個脆弱的盾牌。心跳有些快,目光下意識地在人群中搜尋。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她松了口氣,隨即又涌上一絲難以言喻的失落。他……不會來了吧?

講臺上方掛著紅底白字的橫幅——“經緯天地,文以載道”。背景PPT是精心設計的社團介紹,古卷、毛筆、星空等元素交織,透著一種優等生式的、恰到好處的文藝氣息。

一陣輕微的騷動從門口傳來。詹欣雨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是許哲。他依舊是那副斯文得體的模樣,穿著熨帖的校服,細框眼鏡后的目光溫和地掃視全場。他身后跟著幾個同樣氣質不俗的社員,有男有女,但詹欣雨的目光死死釘在許哲旁邊那個身影上。

路紹寧。

他來了。

他沒穿校服外套,只一件干凈的白色短袖T恤,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他單手插在深色長褲口袋里,另一只手隨意地拎著一個深藍色的文件夾。他臉上沒什么表情,平靜得像一泓不起波瀾的深潭,目光掠過臺下的人群,帶著一種置身事外的疏離感。他似乎只是來完成一項既定的任務,而非參與一場吸引新人的盛會。他的出現,像一顆驟然降臨的星辰,瞬間攫住了階梯教室里所有的光線和注意力。低低的驚呼和興奮的議論聲像水波一樣蕩漾開來。

詹欣雨幾乎屏住了呼吸,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書包帶子。他離得那么遠,卻好像又那么近。她甚至能看清他T恤領口處微微露出的、干凈的鎖骨線條。那股熟悉的、干凈的皂角氣息,仿佛隔著整個階梯教室的距離,再次若有似無地鉆入她的鼻腔,撩撥著她緊繃的神經。

許哲站到麥克風前,臉上掛著招牌式的溫和笑容,開始宣講。他的聲音清朗,邏輯清晰,將文學社的宗旨、部門設置、活動安排娓娓道來,極具感染力。臺下不時響起會意的笑聲和掌聲。他特意提到了幾個特色部門,尤其是“數理邏輯與科幻創作”部,目光有意無意地投向旁邊的路紹寧。

“這個部門由我們的副社長路紹寧同學主要負責,”許哲微笑著介紹,“紹寧不僅在數學和物理競賽上成績斐然,對科幻文學也有著獨到的見解和深厚的積累。他負責審閱相關稿件,提供邏輯框架和科學設定上的支持,確保我們的科幻作品不僅精彩,更經得起推敲?!?

路紹寧在許哲的介紹中,只是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算是打過招呼。他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目光似乎更加沉靜,像投入深海的星光,深邃而難以捉摸。他沒有看臺下任何一個人,視線落在講臺桌面,或者更遠的地方。

詹欣雨的心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數理邏輯與科幻創作?原來他……喜歡科幻?這個認知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心湖,漾開一圈小小的漣漪。她想起自己書包里那本翻舊了的《三體》,想起那些在草稿紙背面偷偷涂鴉過的、關于星際航行和異星文明的幼稚片段。一種隱秘的、微弱的共鳴感,像螢火蟲的微光,在心底某個角落悄悄亮了一下。

“文學社不僅是寫作的平臺,更是思維碰撞、視野開拓的園地。”許哲的聲音繼續傳來,帶著一種循循善誘的魔力,“我們歡迎所有熱愛文字、渴望表達的同學。無論你是擅長細膩的散文、犀利的小說,還是對科幻、推理、評論有獨到想法,這里都有你發光發熱的空間。加入我們,讓文字成為你丈量世界的尺,瞭望星空的眼!”

他的目光,在宣講即將結束時,似乎不經意地掃過階梯教室后方,精準地落在了縮在角落里的詹欣雨身上。那目光帶著溫和的鼓勵,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了然。詹欣雨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避開了他的視線。

宣講結束,是自由提問和現場報名時間。許哲和幾個骨干社員被熱情的學弟學妹們圍在講臺前。路紹寧則安靜地退到了一旁,背靠著階梯教室后方高高的墻壁,垂著眼,似乎在翻看手里那個深藍色的文件夾,完全將自己隔絕在喧囂之外。他像一顆獨自運行的恒星,周身散發著清冷的光暈,無聲地拒絕著靠近。

詹欣雨坐在角落,心緒翻涌。許哲的話在她腦海里回蕩,路紹寧沉靜的側影在她眼前晃動。那個“數理邏輯與科幻創作”部,像一個散發著致命誘惑的旋渦??拷苛私馑??甚至……讓他看到自己那些藏在角落里的、關于星辰大海的幼稚幻想?

渴望如同藤蔓瘋長,纏繞著她的心臟。但隨之而來的,是更強烈的自卑和怯懦。她的文字算什么?在他那樣精準的邏輯思維面前,恐怕幼稚得像小學生涂鴉。他負責審稿……那會是怎樣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她甚至能想象出他平靜無波的目光掃過她稿件時,那無聲的否定。

報名表就放在講臺旁邊的桌子上。已經有女生拿著筆,紅著臉擠過去填寫了。

去?還是不去?

詹欣雨的手指緊緊絞在一起,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她看著那個被眾人簇擁的、光芒萬丈的許哲,又看向那個獨自靠墻、疏離清冷的路紹寧。他們像是兩個世界的人,卻又奇異地被“經緯”這個空間連接在一起。而她,只是角落里一粒不起眼的塵埃。

就在這時,路紹寧似乎看完了文件夾里的東西。他合上文件夾,直起身。他沒有走向擁擠的講臺,也沒有再看任何人,而是徑直朝著階梯教室的后門走去。他的步伐依舊從容,像一陣無聲的風,掠過一排排空置的座椅。

他要走了。

這個認知像一盆冷水,瞬間澆熄了詹欣雨心底剛剛燃起的那點微弱的螢火???,他連多停留一秒的興趣都沒有。這個社團,于他而言,或許真的只是一項需要完成的任務,與臺下那些仰望的目光無關。

失落感沉甸甸地壓下來。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果然,還是太不自量力了。她有什么資格,去靠近那個屬于邏輯和星辰的世界?

她低下頭,準備收拾書包離開。眼角的余光卻瞥見路紹寧在走到她這一排附近時,腳步似乎極其短暫地頓了一下。他的目光,似乎極其快速地掃過她放在膝蓋上的書包——書包側面的網兜里,那本翻得起了毛邊的《三體》露出了一角深藍色的封面。

那目光停留的時間短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快得像錯覺。

隨即,他沒有任何停留,徑直拉開后門,身影消失在門外。門軸發出輕微的一聲“吱呀”,在喧鬧的階梯教室里微不可聞。

詹欣雨僵在原地,心臟像是被那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又倏地松開。他看到了?他認出了那本書?還是……只是無意識的一瞥?

巨大的不確定感和一絲極其微弱的、被窺見的羞恥感攫住了她。她飛快地把那本《三體》塞進書包深處,仿佛藏起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嘿,同學!”一個清脆的女聲打斷了她的混亂。一個扎著丸子頭、笑容明媚的女生拿著幾張報名表走了過來,胸前的社團徽章閃閃發亮,“看你坐好久了,對我們文學社感興趣嗎?要不要填個表試試?”她熱情地把一張表格和一支筆遞到詹欣雨面前。

詹欣雨看著那張印著“經緯文學社報名表”的紙,又看看女生熱情洋溢的笑臉。許哲鼓勵的目光,路紹寧一閃而過的視線,還有書包里那本被藏起的《三體》,在她腦海里交織碰撞。

她深吸了一口氣,胸腔里翻騰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沖動。指尖冰涼,帶著細微的顫抖。她接過了那張薄薄的紙和那支輕飄飄的筆。

筆尖懸在“意向部門”那一欄上方,微微顫抖。

“數理邏輯與科幻創作”。那幾個字像帶著魔力,又像帶著荊棘。

最終,她落筆,在那一欄里,極其緩慢卻異常清晰地寫下:

“散文與隨筆部”。

寫完后,她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飛快地在姓名欄填上“詹欣雨”,班級寫上“高一(7)班”,然后幾乎是逃也似的把表格塞回給那個等待的女生,抓起書包,低著頭,匆匆離開了階梯教室,甚至沒聽清那女生在身后說了句什么。

走廊里空無一人,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拉長了她孤單的影子。她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劇烈地喘息著,仿佛剛經歷了一場無聲的戰役。

口袋里,那截帶著紅痕的粉筆頭,依舊堅硬地硌著她。

周六的清晨,城市還未完全蘇醒,空氣中帶著一夜沉淀后的清涼。詹欣雨背著鼓鼓囊囊的書包,里面塞滿了習題冊和那個硬殼筆記本,走進了市圖書館。這里是她為自己劃定的戰場。

她徑直走向三樓的自習區。這里比樓下更安靜,人也更少。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輪廓線,在薄薄的晨霧中顯得有些朦朧。她找了個靠窗、遠離其他人的位置坐下,攤開數學《五三》,翻到昨晚讓她鎩羽而歸的函數綜合題。

深吸一口氣,擰開筆帽。她不再去想階梯教室的喧囂,不去想路紹寧清冷的側影,也不去想自己那份避開了他所在部門的報名表。此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的符號、圖形和邏輯鏈條。筆尖劃過草稿紙,發出沙沙的輕響,帶著一種近乎兇狠的專注。那道困擾她許久的換元題,被拆解、被分析、被反復嘗試。失敗,劃掉,再來。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她渾然不覺。

時間在筆尖下無聲流逝。窗外,陽光漸漸變得明亮,驅散了晨霧。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涉及函數周期性、對稱性以及參數討論的大題終于被她艱難地啃了下來。雖然過程繁瑣,答案卻終于吻合。一股微弱的、久違的成就感涌上心頭,暫時驅散了心頭的陰霾。她放下筆,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和發脹的太陽穴,目光投向窗外稍作休息。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闖入了她的視線。

在樓下圖書館入口處的露天小廣場上,路紹寧和一個穿著時髦皮夾克、剃著個性短寸的男生站在一起。是陳宇軒。

陳宇軒顯得很激動,雙手用力地比劃著什么,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憤怒和不耐煩。他聲音很大,即使隔著玻璃窗和幾層樓的距離,詹欣雨也能隱約捕捉到幾個憤怒的詞匯碎片:“…憑什么管我?…你家的事…少他媽裝…”

路紹寧背對著詹欣樓的方向。他站得很直,像一棵沉默的松。他沒有看激動咆哮的陳宇軒,目光低垂著,落在腳下灰色的地磚上。他雙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肩膀的線條繃得很緊。晨光勾勒出他清瘦而僵硬的背影,像一尊冰冷的雕塑。

陳宇軒似乎越說越氣,猛地伸手推了路紹寧的肩膀一下!力道不小,路紹寧被他推得踉蹌著后退了一步,才勉強穩住身形。

詹欣雨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窗臺邊緣。她看到路紹寧終于抬起了頭。隔得太遠,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側臉的輪廓,下頜線繃成一條冷硬的直線。他沒有還手,甚至沒有憤怒的肢體語言,只是那樣沉默地站著,承受著陳宇軒的怒火和推搡。

那背影透出的,是一種沉重的、壓抑的,與她記憶中那個主席臺上光芒萬丈、階梯教室里清冷疏離的路紹寧截然不同的氣息。像有什么東西,從內部壓垮了他挺拔的脊梁。

陳宇軒又指著路紹寧吼了幾句,然后憤憤地一甩手,轉身大步流星地離開了,留下路紹寧一個人站在原地。

空曠的小廣場上,晨風吹動他額前的碎發和外套的下擺。他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低著頭,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陽光落在他身上,卻驅不散那層濃重的、揮之不去的陰影。他站了很久,久得像要凝固在那里。然后,他才極其緩慢地轉過身,沒有走進圖書館,而是朝著與陳宇軒離開相反的方向,一步一步,緩慢而沉重地消失在了詹欣雨的視野盡頭。那背影,孤獨得像被整個世界遺棄。

詹欣雨趴在窗臺上,久久無法回神。心臟像是被浸泡在冰冷的酸液里,一陣陣發緊、抽痛。剛才解題帶來的那點微末的成就感蕩然無存。

她看到了什么?

那個永遠從容、永遠優秀、像星辰一樣遙不可及的路紹寧,被推搡,被指責,沉默地承受著怒火,背影里藏著深不見底的沉重和孤獨?

那個在陳宇軒口中“少他媽裝”的“你家的事”……又是什么?

巨大的謎團和一種陌生的、尖銳的心疼感,瞬間淹沒了她。原來,星辰并非永遠閃耀,它的背面,也可能籠罩著不為人知的、冰冷的陰影。

口袋里的粉筆頭,似乎也失去了溫度,變得冰冷堅硬。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座位。攤開的《五三》上,剛才被她攻克的那道題旁邊,草稿紙上還留著演算的痕跡。她拿起筆,卻一個字也寫不下去。腦海里全是那個沉默的、承受著推搡的、孤獨離開的背影。

過了許久,她才翻開那個硬殼筆記本。指尖冰涼。她翻到最新一頁,上面還留著那句孤注一擲的質問:“詹欣雨,你想永遠只配仰望嗎?”

她看著那句話,眼神復雜。然后,她拿起筆,在下面,用很輕很輕的筆觸,幾乎像嘆息一樣,寫下一行新的字:

“原來,星星也會疼?!?

寫完,她合上筆記本,將臉深深埋進臂彎里。圖書館的寂靜包裹著她,窗外的陽光明亮依舊,卻再也無法驅散心底那片因為窺見星辰背面陰影而升起的、冰冷的迷霧。

螢火蟲微弱的亮光,又如何能照亮星辰背負的沉重夜幕?它們之間,隔著的不只是光年,還有各自運行的、無法同步的軌道和時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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