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5章 冰冷的告別

葬禮那天的天色,是鉛灰色的,低垂得仿佛要壓垮人的脊梁。寒風卷著細碎的、幾不可見的雪粒,打在臉上,帶著一種尖銳的、麻木的刺痛。空氣里彌漫著泥土、枯萎草木和一種更深沉的、屬于死亡本身的冰冷氣息。

市郊的墓園空曠而肅殺。一排排灰白色的石碑沉默地矗立在枯黃的草坪上,像一片沒有盡頭的、冰冷的森林。冬青樹籬是唯一的綠色,在寒風中瑟縮著,透著一股勉強支撐的蕭索。

詹欣雨裹緊了身上那件最厚的黑色羽絨服,站在送葬人群的最外圍,像一粒被風吹到角落的塵埃。她努力地把自己縮進羽絨服寬大的帽子里,只露出一雙眼睛,視線越過前面黑壓壓的、模糊的人頭,死死地鎖定在那個清瘦孤絕的身影上。

路紹寧。

他站在人群的最前方,緊挨著那個覆蓋著沉重黑布、擺放著鮮花的靈柩。他身上穿著一套顯然不合身的黑色西裝,肩線松松垮垮地塌著,袖口長出許多,蓋住了他蒼白的手背。寒風卷起他額前幾縷凌亂的黑發(fā),露出他毫無血色的側(cè)臉。他站得筆直,像一棵被風雪摧殘卻不肯倒下的枯樹,下頜線繃得如同刀鋒,透著一股用盡全身力氣維持的、搖搖欲墜的平靜。他微微垂著眼,目光落在靈柩前那張小小的、鑲嵌在黑色相框里的照片上。照片里的女人笑容溫婉,眉眼間依稀能看到路紹寧的影子。

詹欣雨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她看著他挺得過分僵直的脊背,看著他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看著他緊抿成一條沒有弧度的直線的薄唇。那平靜的外表下,是深不見底的、洶涌的絕望。她甚至能想象出,他西裝之下,那截帶著紅痕的粉筆頭,冰冷堅硬地硌著他同樣冰冷的心口。

牧師低沉肅穆的悼詞在寒風中飄蕩,被風吹得斷斷續(xù)續(xù),像破碎的挽歌。人群里響起壓抑的啜泣聲,低低的,此起彼伏。陳宇軒站在路紹寧身邊一步遠的地方,同樣穿著黑色西裝,剃得極短的寸頭上落了些雪粒,他低著頭,肩膀微微聳動,拳頭死死地攥著,指節(jié)泛白。許哲站在稍后一點的位置,戴著細框眼鏡,神情凝重而疲憊,目光始終擔憂地落在路紹寧僵硬的背影上。

儀式進行到最后的告別環(huán)節(jié)。人們排著隊,沉默地、緩慢地依次上前,將手中的白菊輕輕放在靈柩前,鞠躬,然后沉默地退開。

輪到路紹寧了。

人群自動為他讓開一條通道。他極其緩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靈柩。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沉重得讓詹欣雨幾乎無法呼吸。他停在靈柩前,距離如此之近,近得能看清黑布上細微的褶皺和那束白菊上凝結(jié)的細小冰晶。

他沉默地佇立著,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滯。寒風卷起地上的枯葉,打著旋兒從他腳邊掠過,發(fā)出沙沙的輕響。他微微低著頭,目光長久地、近乎貪婪地凝視著相框里母親溫婉的笑容。那眼神里,沒有了平日里的銳利和審視,只剩下一種濃得化不開的、刻骨的悲傷和深深的依戀,像即將溺斃的人,望著岸邊最后一點消逝的光。

詹欣雨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滾燙的淚水瞬間沖出眼眶,模糊了她的視線。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他身體里那根繃緊到極致的弦,隨時可能斷裂。

許久,久到人群開始不安地低語。他終于有了動作。

他極其緩慢地彎下腰,動作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滯澀和沉重,仿佛身上背負著千鈞重擔。他伸出蒼白得幾乎透明的手,指尖帶著細微的、無法控制的顫抖,輕輕地、極其珍重地拂去了落在相框玻璃上的一粒微小的雪塵。那小心翼翼的動作,像在觸碰一件稀世珍寶,又像在完成一個無聲的、最后的承諾。

然后,他直起身。沒有鞠躬,沒有哭泣,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只是那樣筆直地站著,目光依舊膠著在照片上,仿佛要將那笑容深深地刻進靈魂深處。

最終,他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轉(zhuǎn)過身。動作僵硬得像個提線木偶。他沒有看任何人,目光空洞地掠過送葬的人群,掠過陳宇軒擔憂的臉,掠過許哲緊蹙的眉頭。那雙曾經(jīng)盛滿星辰大海的眼睛,此刻灰暗一片,像蒙上了厚厚的塵埃,沒有任何光亮,沒有任何焦點。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的死寂。

他邁開腳步,一步,一步,朝著墓園出口的方向走去。腳步虛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卻又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決絕。寒風吹起他寬大西裝的衣擺,獵獵作響,更顯得他身影單薄得如同一張紙片,隨時會被這冰冷的風撕碎。

人群自動分開一條更寬的通道。所有人都沉默地看著他,目光里充滿了同情、悲傷和一種無能為力的沉重。

他獨自一人,穿過那片沉默的、悲傷的注視。寒風卷起地上的枯葉和雪粒,追逐著他孤絕的背影,像一片冰冷的挽紗。他越走越遠,漸漸消失在墓園入口處那片低矮的、光禿禿的冬青樹籬后面。那個方向,是空無一人的歸途。

詹欣雨再也控制不住,淚水洶涌地流下。她看著那個消失的方向,心臟像是被硬生生剜走了一塊,留下一個冰冷刺骨、呼呼漏風的空洞。巨大的悲傷和無能為力的痛苦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徹底淹沒。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指尖冰涼,身體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

葬禮結(jié)束,人群開始散去。低低的交談聲和壓抑的啜泣聲在寒風中飄散。詹欣雨依舊站在原地,像生了根。寒風卷起地上的紙屑和枯葉,打著旋兒。她看著靈柩前那束在寒風中微微搖曳的白菊,看著照片里那個永遠溫柔笑著的女人,一種強烈的沖動攫住了她。

她不能就這樣走。不能讓他獨自一人踏上那條冰冷空寂的歸途。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氣,鼓起全身的力氣,朝著路紹寧消失的方向——那片冬青樹籬,快步走去。她的腳步因為急切而有些踉蹌,踩在凍硬的土地上,發(fā)出輕微的咯吱聲。

繞過那片沉默的冬青樹籬,墓園外的景象映入眼簾。一條孤零零的柏油小路延伸向遠方,兩旁是收割后荒蕪的田野,在鉛灰色的天幕下顯得格外空曠寂寥。寒風毫無遮攔地刮過,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草。

路紹寧并沒有走遠。

他就站在離樹籬不遠的小路邊。背對著墓園的方向,面對著那片荒蕪的田野。寒風呼嘯著,吹亂了他額前的黑發(fā),吹得他寬大的西裝獵獵作響,緊緊貼在他瘦削得驚人的脊背上。他依舊站得筆直,像一桿插在凍土里的標槍,仿佛在對抗著整個世界的寒冷和重量。

詹欣雨停在他身后幾步遠的地方,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她看著他孤絕的背影,看著他繃緊的、仿佛下一秒就會斷裂的脊梁線。她知道,那平靜的表象下,是足以摧毀一切的驚濤駭浪。

她不敢上前,不敢出聲。只能那樣默默地站著,像一個卑微的守望者,在凜冽的寒風中,陪著他一起沉默地佇立在這片冰冷的荒蕪里。風雪似乎更大了些,細碎的雪粒打在臉上,冰冷刺骨。

時間在無聲的煎熬中緩慢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終于,路紹寧的身體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那挺得筆直的脊背,像是終于承受不住那巨大的、無形的重量,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彎了下去。起初只是一個細微的弧度,隨即越來越深。他深深地埋下頭,額頭抵在自己冰涼的手背上,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聳動起來。

沒有聲音。

沒有撕心裂肺的哭喊。

只有壓抑到極致的、無聲的顫抖。那顫抖是如此劇烈,帶動著他整個單薄的身體都在寒風中篩糠般抖動!像一片被狂風撕扯的枯葉,像一根即將繃斷的琴弦。寬大的西裝在他顫抖的身體上晃動著,更顯得他脆弱不堪,仿佛隨時會在這片荒蕪中被徹底摧毀。

詹欣雨的心像是被那只無形的手狠狠捏碎了。巨大的心疼和悲傷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她徹底淹沒。淚水再次洶涌而出,模糊了她的視線。她再也無法忍受。

她猛地向前一步,幾乎是撲了過去!在凜冽的寒風和冰冷的雪粒中,伸出顫抖的雙臂,不顧一切地、緊緊地抱住了那個蜷縮的、劇烈顫抖的、被巨大悲痛徹底壓垮的身體!

她的動作笨拙而慌亂,帶著一種近乎孤勇的決絕。她緊緊地抱住他,用盡全身的力氣,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體溫和微不足道的支撐都傳遞給他,試圖溫暖他那片被死亡徹底冰封的世界。

路紹寧的身體在她抱住他的瞬間猛地一僵!隨即,那無聲的、劇烈的顫抖似乎停滯了一瞬。他依舊深深地埋著頭,身體在她懷里僵硬得像一塊冰冷的石頭。

寒風卷著雪粒,無情地抽打著他們??諘绲奶镆耙黄兰拧V挥兴麎阂衷诤韲瞪钐幍摹⑵扑榈膯柩?,極其輕微地泄露出來,又被寒風瞬間撕碎。

她緊緊地抱著他,感受著他身體細微的顫抖和透過厚重衣物傳遞過來的、深入骨髓的冰冷。這一刻,光年之外的距離仿佛消失了。塵埃與星辰,在冰冷的死亡和無聲的悲慟里,以一種最絕望、最疼痛的方式,短暫地、徒勞地、卻又無比真實地靠近了。

她能做的,只有用盡全身力氣,死死地抱住這片正在分崩離析的、冰冷的宇宙。用自己單薄而固執(zhí)的體溫,在這片荒蕪的告別之地,為他撐起一方微不足道、卻傾盡全力的避風港。

主站蜘蛛池模板: 阳原县| 玛曲县| 西盟| 原阳县| 梁山县| 沂源县| 隆安县| 屯门区| 墨玉县| 澎湖县| 寿宁县| 汝州市| 闽侯县| 斗六市| 沿河| 竹北市| 迁西县| 吴旗县| 北碚区| 秦皇岛市| 浦北县| 诸暨市| 林周县| 通山县| 兴安盟| 平谷区| 保山市| 金华市| 吴川市| 威信县| 新密市| 蒙自县| 同德县| 朝阳县| 安义县| 乐至县| 锦州市| 蕲春县| 宁陵县| 新津县| 疏附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