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醫院走廊，燈光慘白得刺眼，將一切照得無所遁形，又投下扭曲而深重的陰影。空氣里消毒水的味道濃得化不開，混合著一種更深沉的、屬于死亡和絕望的沉寂氣息。儀器規律的滴答聲從緊閉的重癥監護室門內隱約傳來，像生命倒計時的冰冷節拍器。

詹欣雨蜷縮在走廊盡頭冰冷的長椅上。長椅是金屬的，寒意透過薄薄的校服褲料，針一樣扎進皮膚。她雙臂緊緊抱著自己，試圖汲取一點微不足道的暖意，身體卻依舊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幾個小時前在天臺架著路紹寧時的觸感還殘留在手臂上——那滾燙的溫度，那癱軟的重量，那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的呼吸……像烙印一樣灼燒著她的神經。

許哲靠在監護室對面的墻壁上，低垂著頭，眼鏡片上蒙著一層疲憊的霧氣。他沉默著，像一尊被抽空了靈魂的雕塑。時間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緩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那扇沉重的、象征著生死之隔的監護室大門，無聲地向內滑開了。

一個穿著綠色手術服、戴著口罩的醫生走了出來。他的腳步很沉，露在口罩上方的眼睛里，布滿了通宵未眠的血絲和一種沉重的、職業性的疲憊。他沒有看任何人，只是微微搖了搖頭，動作幅度小得幾乎看不見，卻像一塊巨石轟然砸在寂靜的走廊里。

這個微小的動作，如同引爆了沉默的炸彈。

詹欣雨只覺得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瞬間停止了跳動！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被徹底抽空！她猛地從長椅上站起來，雙腿卻軟得不聽使喚，眼前一陣發黑，只能死死抓住冰冷的金屬椅背，指甲深深陷進椅背的縫隙里。

許哲的身體也猛地晃了一下，他迅速站直，一個箭步沖到醫生面前，聲音因為極度壓抑而嘶啞變形：“醫生！阿姨她……”

醫生疲憊地摘下口罩，露出一張寫滿遺憾的臉。他沉重地嘆了口氣，聲音低沉而清晰：“我們盡力了。病人突發多器官衰竭，搶救無效……請節哀。”

“節哀”兩個字，像兩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捅進詹欣雨的耳膜，瞬間貫穿了她整個身體！她踉蹌著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巨大的、冰冷的沖擊波瞬間席卷了她所有的感官，世界的聲音像是被驟然抽離，只剩下心臟在空蕩的胸腔里瘋狂擂動的轟鳴聲。她死死地盯著醫生那張疲憊而沉重的臉，視線卻一片模糊，大腦一片空白。

阿姨……沒了？

那個她只在許哲的描述和路紹寧沉重的負擔中想象過的存在，那個支撐著路紹寧在冰冷宇宙中艱難前行的微光，熄滅了？

就在這時，旁邊的觀察室門被猛地推開！

路紹寧沖了出來。他身上還套著寬大的、不合身的病號服，臉色是駭人的慘白，嘴唇干裂毫無血色，額頭上貼著退熱貼。他顯然剛被巨大的動靜驚醒，腳步踉蹌虛浮，像踩在棉花上。那雙因為高燒而布滿血絲的眼睛，此刻卻亮得嚇人，帶著一種瀕臨瘋狂的、不顧一切的急切，直直地刺向醫生！

“我媽呢？！”他嘶吼出聲，聲音沙啞破碎得不成樣子，像砂紙摩擦著生銹的金屬，“她怎么樣？！說話啊！”他幾步沖到醫生面前，因為虛脫和急切，身體搖晃著幾乎站立不穩。

醫生看著眼前這個燒得渾身滾燙、眼神卻如同困獸般的少年，眼中充滿了不忍和同情。他伸出手想扶住路紹寧搖搖欲墜的身體，卻被路紹寧猛地一把揮開！

“告訴我！她到底怎么樣了！”路紹寧的聲音拔高了八度，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絕望和狂躁，在寂靜的走廊里尖銳地回蕩。

“紹寧！你冷靜點！”許哲急忙上前，試圖抓住他。

“滾開！”路紹寧像是被徹底點燃的炸藥桶，猛地甩開許哲的手，力氣大得驚人！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醫生，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熱的痛苦。“她在哪？！帶我去見她！我要見她！”他嘶吼著，不顧一切地就要往監護室里沖！

“路紹寧！”醫生和許哲同時上前阻攔，試圖將他架住。

場面瞬間陷入混亂！路紹寧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失去了幼崽的野獸，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拼命掙扎著，嘶吼著，試圖沖破阻攔。寬大的病號服在他劇烈的動作下被扯開，露出瘦削得驚人的鎖骨和一片通紅的皮膚。他的眼神狂亂，絕望，充滿了毀滅性的痛苦和一種被整個世界背叛的憤怒。

“讓我進去！她需要我！她還在等我！你們放開我！放開我——！”他的嘶吼聲帶著泣血的哭腔，像受傷的孤狼最后的悲鳴，狠狠地撕裂了醫院冰冷的寂靜。

詹欣雨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滾燙的淚水瞬間決堤，洶涌地沖出眼眶，模糊了眼前混亂而絕望的景象。她看著那個平日里挺拔如松、冷靜自持的少年，此刻像一座徹底崩塌的火山，在絕望的熔巖中瘋狂地燃燒、嘶吼、毀滅著自己。那巨大的痛苦和絕望，如同實質的沖擊波，狠狠撞擊著她的靈魂，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深色西裝、神情凝重的中年男人在護士的引導下匆匆趕來。他應該是醫院的負責人或更高層。他看了一眼混亂的場面，眉頭緊鎖，對醫生和許哲沉聲道：“讓他進去吧。見最后一面。”

阻攔的力量瞬間松懈。

路紹寧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氣，身體猛地晃了一下。他沒有再看任何人，那雙狂亂絕望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監護室那扇緩緩滑開的大門。門內，是無影燈慘白的光，和一片冰冷的寂靜。

他推開許哲試圖攙扶的手，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拖著沉重而虛浮的腳步，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卻又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決絕，踏入了那片慘白的光里。

門，在他身后無聲地合攏，隔絕了外面所有的目光和聲音。

詹欣雨靠著冰冷的墻壁，身體無力地滑坐在地上。眼淚無聲地、洶涌地流淌著，浸濕了她的衣襟。她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只受傷的小獸。耳邊似乎還回蕩著路紹寧那撕心裂肺的嘶吼。心口的位置，像是被硬生生剜走了一塊，留下一個冰冷而空洞的巨大傷口，呼呼地往里灌著寒風。

許哲疲憊地靠在墻上，摘下眼鏡，用力揉著眉心，指節泛白。走廊里只剩下儀器隱約的滴答聲和壓抑到極致的死寂。

時間在無聲的煎熬中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滾燙的油鍋里煎熬。

不知過了多久，那扇沉重的門再次滑開。

路紹寧走了出來。

他身上那件寬大的病號服似乎變得更加空蕩，像掛在一具行走的骷髏上。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如同戴上了一張冰冷的面具。所有的瘋狂、痛苦、絕望，都被一種深不見底的、死水般的沉寂所取代。那雙曾經銳利如星辰的眼睛，此刻空洞、灰暗，沒有一絲光亮，像兩口枯竭的深井。他走得極慢，每一步都像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腳步虛浮，仿佛隨時會倒下。

他徑直穿過走廊，對旁邊站著的許哲、醫生、負責人……還有蜷縮在地上的詹欣雨，視若無睹。仿佛他們只是空氣，是背景板。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和死寂。

他走到走廊盡頭，那里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沉沉的、沒有一絲星光的雨夜。冰冷的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留下扭曲的痕跡。

路紹寧停下腳步，面對著那片冰冷的、模糊的黑暗。他緩緩抬起手，修長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泛白，死死地摳住了冰涼的窗臺邊緣。指尖深深陷進堅硬的金屬邊緣，甚至能聽到細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他像是在用盡全身的力氣，試圖抓住什么，又像是要將那冰冷的窗臺捏碎。

他的身體開始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起初是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顫抖，像秋風中最后一片掛在枝頭的枯葉。隨即，那顫抖越來越劇烈，如同狂風中的葦草，帶動著他整個單薄的身體都在篩糠般抖動！寬大的病號服在他顫抖的身體上晃動著，顯得他更加瘦骨嶙峋，脆弱不堪。

他死死地摳著窗臺，指關節因為用力過度而呈現出一種駭人的青白色，指甲邊緣甚至隱隱滲出了血絲。他深深地埋下頭，額頭重重地抵在冰冷刺骨的玻璃窗上。冰冷的觸感似乎也無法凍結他體內洶涌的、即將沖破堤壩的洪流。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嗚咽，極其輕微地泄露出來。隨即，那嗚咽聲驟然放大，如同決堤的洪水，沖垮了所有冰冷死寂的偽裝！

“媽——！！！”

一聲撕心裂肺、泣血般的哭喊，如同驚雷般在死寂的走廊里轟然炸響！那聲音里蘊含的巨大痛苦、絕望、無助和刻骨的不舍，如同實質的利刃，狠狠刺穿了每個人的耳膜和心臟！

路紹寧的身體劇烈地抽搐著，額頭死死抵著冰冷的玻璃，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滾燙的淚水如同開閘的洪流，洶涌地沖出他緊閉的眼眶，順著他慘白的臉頰瘋狂滾落，砸在冰冷的窗臺上，洇開一片片深色的水漬。他哭得渾身脫力，整個身體順著冰冷的玻璃窗向下滑去，最終蜷縮著跪倒在冰冷堅硬的地板上。

他像一只被遺棄在暴風雨中的幼獸，蜷縮在冰冷的角落，將臉深深埋進臂彎里，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聳動著。壓抑的、破碎的、如同瀕死哀鳴的痛哭聲，一聲聲，撕心裂肺，絕望透頂，在空曠冰冷的醫院走廊里反復回蕩、撞擊，如同敲打在每個人靈魂深處的喪鐘。

那哭聲，是失去了整個世界支柱的崩塌。是冰冷宇宙里，最后一顆賴以維系的星辰寂滅后，發出的、最后的、絕望的悲鳴。

詹欣雨蜷縮在幾步之外冰冷的地板上，早已淚流滿面。她看著那個蜷縮在冰冷角落、哭得渾身顫抖、脆弱得不堪一擊的身影，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捏碎，碾成了粉末。巨大的心疼和無能為力的悲傷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她徹底淹沒。

她再也無法忍受。

不知從哪里涌上來的力氣，她猛地從地上爬起來，踉蹌著，幾乎是撲了過去！她跪倒在路紹寧身邊，在許哲和醫生驚愕的目光中，伸出顫抖的雙臂，不顧一切地、緊緊地抱住了那個蜷縮的、劇烈顫抖的、被巨大悲痛徹底擊垮的身體！

她的動作笨拙而慌亂，帶著一種近乎孤勇的決絕。她緊緊地抱住他，用盡全身的力氣，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體溫和微不足道的支撐都傳遞給他，試圖溫暖他那片被死亡徹底冰封的世界。

路紹寧的身體在她抱住他的瞬間猛地一僵！隨即，那壓抑的、破碎的哭聲似乎停滯了一瞬。他依舊深深地埋著頭，身體在她懷里劇烈地顫抖著，像一片在狂風中即將碎裂的枯葉。

冰冷的雨，在窗外無休無止地敲打著玻璃。滾燙的淚，在冰冷的醫院地板上無聲地洇開。絕望的哭聲，在空曠的走廊里絕望地回蕩。

她緊緊地抱著他，感受著他身體劇烈的顫抖和滾燙的淚水浸濕她的肩膀。這一刻，光年之外的距離仿佛消失了。塵埃與星辰，在冰冷的死亡和滾燙的淚水交織的漩渦里，以一種最絕望、最疼痛的方式，短暫地、徒勞地、卻又無比真實地靠近了。

她能做的，只有用盡全身力氣，死死地抱住這片正在分崩離析的、冰冷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