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沉默的星移
- 星月遙:青春里的遺憾序章
- 王利安Leann
- 4200字
- 2025-07-02 23:09:52
葬禮那場刺骨的寒風,似乎帶走了深秋最后一點溫度,也抽干了校園里殘留的活力。十二月的空氣像凝固的冰,沉重而滯澀。光禿禿的梧桐枝椏在灰白的天空下伸展著嶙峋的爪牙,風刮過空蕩的走廊,發出嗚咽般的哨音。
路紹寧消失了。
不是物理意義上的消失。他依舊按時出現在教室里,坐在那個靠窗的位置。他依舊穿著干凈但明顯空蕩了許多的校服,桌上依舊攤開著厚重的習題集和那本印著復雜公式符號的原版書。但他的存在,卻像被抽走了核心的恒星,只剩下冰冷、沉默的殘骸。
他不再聽課。大部分時間,他只是垂著眼,目光長久地凝固在攤開的書頁上,視線卻空洞地穿透了紙張,落在某個遙不可及的、只有他自己能看見的虛無深淵。偶爾,他會拿起筆,在草稿紙上無意識地劃著一些凌亂的、毫無意義的線條,或者反復書寫著同一個冰冷的公式,筆跡僵硬而沉重。
他不和任何人交流。陳宇軒幾次試圖搭話,得到的只有路紹寧極其緩慢地抬起眼皮,那灰暗無光的眼神平靜地掃過他,沒有任何回應,隨即又低垂下去,仿佛陳宇軒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背景板。許哲拿著文學社需要他審核的稿件找他,他只是沉默地接過,翻看幾頁,然后用那支銀色的金屬筆在稿子上飛快地劃下幾個冰冷精準的批注,再沉默地遞回去,全程不發一言,眼神像蒙著厚厚的冰層。
他不再去圖書館那個靠窗的角落,不再出現在文學社的活動室。籃球場邊那個安靜觀察的身影,也徹底消失了。他像一個設定好程序的精密機器,只在教室、食堂、宿舍之間進行著最短路徑的移動,周身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深沉的死寂和拒人千里的寒意。那股熟悉的、干凈的皂角氣息,似乎也被這濃重的冰冷徹底凍結、稀釋了。
詹欣雨坐在自己靠窗的位置,隔著幾排桌椅的距離,像隔著一片無法跨越的冰海。她的目光總是不受控制地、小心翼翼地飄向那個沉默的側影。看著他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看著他眼下濃重的、如同烙印般的青黑色陰影,看著他空洞無光的眼睛,看著他僵硬的、仿佛被凍住的肢體語言。每一次目光的觸碰,都像被冰錐刺中,帶來尖銳的疼痛和窒息般的無力感。
她甚至不敢再像以前那樣,在筆記本上偷偷寫下他的名字,寫下那些關于仰望和光年的囈語。那本硬殼筆記本被她鎖進了抽屜最深處,連同口袋里那截早已失去溫度、硌得人生疼的粉筆頭。靠近,早已成為一種奢侈的妄想。現在的她,連遠遠的注視,都帶著一種驚擾的負罪感。
校園里關于他的流言,如同深冬的寒霧,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帶著冰冷的濕氣和刺骨的惡意。
“聽說沒?路紹寧徹底廢了。上課跟個木頭人似的。”
“嘖,以前多風光啊,年級第一,保送穩拿。現在?聽說上次月考直接掉出年級前五十了!”
“家里出了那種事…換誰也扛不住吧?”
“扛不住?我看是矯情!真那么厲害,就該化悲痛為力量!你看人家許哲,家里不也有壓力?照樣穩坐前三!”
“就是!裝什么深沉!我看他就是承受能力太差!這種人,以后能有什么出息?”
“聽說他可能要休學了?或者轉學?反正‘啟航杯’數學競賽名額肯定沒他份了,許哲頂上……”
這些細碎、冰冷、帶著評判和幸災樂禍的低語,如同無形的毒針,時不時地扎進詹欣雨的耳朵里,也扎進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每一次聽到,都讓她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留下清晰的月牙痕。一股強烈的憤怒和一種更深的、無處宣泄的心疼在她胸腔里翻攪。他們懂什么?他們有什么資格評判他承受的痛苦?!那冰冷的宇宙崩塌的廢墟,豈是旁人幾句輕飄飄的“矯情”能丈量的?!
她只能死死地咬著下唇,將所有的憤怒和辯駁都咽回肚子里,化為喉嚨深處一片苦澀的鐵銹味。她看著他依舊挺直的、卻顯得無比單薄的背影,看著他被那些流言蜚語無聲包圍,卻毫無反應,仿佛早已將自己隔絕在另一個冰冷無聲的世界里。那巨大的無力感,幾乎要將她溺斃。
文學社的活動室,暖黃的燈光驅不散窗外深冬的寒意。新一期《經緯》的稿件進入了緊鑼密鼓的校對排版階段。長桌上堆滿了稿紙、校樣和散發著油墨香的清樣。
詹欣雨的科幻短篇《邊界·小安》,在經過路紹寧那次冰冷精準、幾乎將她自信擊碎的批注,以及她自己無數次咬著牙、含著淚的修改打磨后,終于被選定為下期“邊界”主題的重點稿件之一,即將付梓。這本該是值得欣喜的時刻,看著自己筆下那個在程序與情感夾縫中“堵塞”的機器人“小安”最終被印成鉛字,詹欣雨卻感覺不到絲毫興奮。
她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長桌中段那個空置的位置。那里曾經坐著路紹寧,坐著那個用邏輯手術刀剖析她文字、也曾在那個冰冷的雨夜,在她幾乎放棄時,給予過她一絲微弱指引的人。如今,那個位置只剩下冰冷的空氣,像一個巨大的、無聲的傷口。
“欣雨,你看一下‘小安’這篇的終校樣。”許哲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恍惚,他將一份打印清晰的稿子遞到她面前,臉上帶著溫和卻掩不住疲憊的笑意,“校對得差不多了,你看看有沒有最后需要調整的地方?”
詹欣雨接過稿子,指尖冰涼。稿紙散發著油墨特有的微澀氣味。她的目光落在標題下方那行小小的作者署名上——“高一(7)班詹欣雨”。這是她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被正式印在《經緯》上。她本該激動,本該雀躍。可此刻,她的心卻沉甸甸的,像壓著一塊冰。
她翻看著稿子。那些熟悉的文字,那些關于“堵塞”、“決策樹日志”、“散熱系統過載”的描寫,每一處都清晰地烙著路紹寧冰冷批注的痕跡。是他,用那把鋒利的手術刀,將這塊粗糙的璞玉勉強雕琢出了形狀。而此刻,他卻在冰冷的廢墟中沉默,被流言裹挾,甚至可能失去他曾經觸手可及的“啟航杯”資格……
一種強烈的沖動攫住了她。她抬起頭,看向許哲,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發干:“社長…路學長他…他看過最后的定稿了嗎?”
許哲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滯,隨即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他推了推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充滿了憂慮:“沒有。我找過他幾次,想把清樣給他看看…畢竟這篇稿子最初的框架和關鍵批注都是他做的。但他…”許哲搖了搖頭,語氣帶著深深的無奈,“他根本不理我。稿子遞過去,他看都不看就推開了。好像…好像對什么都徹底失去了興趣。”
詹欣雨的心猛地一沉。果然如此。那片冰冷的死寂,已經徹底凍結了他對外界的一切感知。
“那…‘啟航杯’的事…”她猶豫著,還是問出了口。
許哲的眉頭皺得更緊了,聲音壓得更低:“名額…確實重新討論了。競賽組的王老師很看重紹寧,但…他現在的狀態,根本不可能參賽。學校也有壓力,名額不可能空懸。最后…”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復雜的情緒,“…決定由我頂上。”
盡管早已從流言中猜到結果,但親耳從許哲口中證實,詹欣雨還是感到一陣尖銳的心疼。那本該是屬于路紹寧的舞臺,是他邏輯宇宙里閃耀的星辰之一。如今,卻在他親手構建的冰冷廢墟旁,被他人摘取。而他本人,甚至可能對此漠不關心。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憤怒涌上心頭。她攥緊了手中的稿子,紙張在她指尖發出不堪重負的細微聲響。
午后的陽光蒼白無力,透過教室冰冷的玻璃窗,在桌面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教室里人不多,只有幾個勤奮的學生在埋頭苦讀。空氣里彌漫著書本紙張和冬日特有的干燥灰塵氣息。
詹欣雨抱著幾本厚厚的習題冊,走向位于教學樓頂層、平時少有人去的備用自習室。那里更安靜,也更冷清。她需要找個地方,獨自消化心中翻涌的情緒。
她推開那間備用自習室的門。一股久未通風的、帶著塵埃的冷空氣撲面而來。教室里空蕩蕩的,桌椅整齊地擺放著,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灰塵。
然而,在最角落靠窗的位置,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路紹寧。
他坐在那里,背對著門口的方向。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照在他身上,勾勒出清瘦而孤絕的輪廓。他微微低著頭,面前攤開著一本書——不是習題集,也不是原版教材,而是那本她曾在文學社階梯教室看到他手里拿著、邊緣被雨水打濕過的深藍色文件夾。
他看得極其專注。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撫過文件夾硬質的封面,動作很輕,帶著一種近乎珍視的意味。陽光落在他柔軟的黑發上,跳躍著細碎的光點。他周身那股拒人千里的冰冷死寂,在這一刻似乎被這專注的姿態沖淡了少許,顯露出一種罕見的、沉浸在某種思緒中的沉靜。
他在看什么?
詹欣雨的心跳瞬間漏跳了一拍。她屏住呼吸,像一只誤入禁地的小鹿,僵立在門口,不敢發出絲毫聲響。她看著他專注的側影,看著他指尖撫過文件夾的動作,一種強烈的好奇和一種更深的不敢驚擾的怯懦在她心里激烈交戰。
就在這時,路紹寧似乎感覺到了門口的注視。他撫過文件夾的手指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
隨即,他并沒有回頭。
但他做了一個讓詹欣雨完全意想不到的動作。
他非常自然、非常流暢地,將放在旁邊桌面上的一支普通的黑色簽字筆——不是他那支銀色的金屬筆——拿了起來,然后,極其緩慢地、卻又無比清晰地,在攤開的文件夾內頁的空白處,寫下了兩個字。
他的動作很慢,一筆一劃,帶著一種近乎凝滯的鄭重。陽光落在他蒼白的手背上,映出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
寫完,他放下筆。動作依舊沒有停頓,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極其平常的事情。然后,他合上了那個深藍色的文件夾,動作輕柔而小心。他站起身,沒有看門口的方向,也沒有看那個他剛剛寫下字的座位,徑直朝著教室后門走去。他的腳步依舊虛浮,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但背影里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塵埃落定般的平靜。
他拉開后門,身影消失在門外。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漸漸遠去。
詹欣雨依舊僵立在門口,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像被解除了定身咒,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謹慎,走向那個角落靠窗的位置。
陽光透過窗戶,在落滿灰塵的桌面上投下清晰的光柱。那個深藍色的文件夾已經被帶走。桌面上空無一物,只有那層薄薄的灰塵。
但在剛才文件夾放置的位置旁邊,桌面上,靜靜地躺著一張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白色便簽紙。紙是新的,邊緣整齊。
紙上,是路紹寧剛剛用那支普通黑色簽字筆寫下的字跡。
字跡不再是往日批注時那種凌厲流暢的風格,而是帶著一種微微的顫抖,顯得僵硬而沉重,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寫下。
只有兩個字:
“不必。”
詹欣雨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兩個字上。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瞬間攥緊,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失控地撞擊著胸腔!
不必?
不必什么?
不必擔心?不必等待?不必……再有任何靠近的徒勞?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將她徹底凍結在原地。她怔怔地看著那兩個字,看著那僵硬沉重的筆跡,仿佛看到了路紹寧那雙灰暗死寂的眼睛,隔著冰冷的距離,無聲地、決絕地,對她,也對整個世界,關上了最后一道門。
窗外灰白的天空下,光禿禿的枝椏在寒風中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備用自習室里,塵埃在陽光的光柱里無聲地飛舞、旋轉,像一場無言的默劇,見證著星辰沉默的、不可逆轉的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