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回鄉 家長里短 二
一個星期過去了,紀母自覺手藝大有長進,然而倘有親戚或稀客來時,她并不親自下廚,而是點名讓玉米下廚,為的是在客人面前顯擺媳婦的手藝。每每客人酒足飯飽之余,夸玉米能干又手巧,不但為紀家添了丁,還燒得一手好菜,紀母便大大地滿足,笑得合不攏嘴。
剛開始李玉米也很高興,一方面是因為她與婆婆的隔閡似乎消除了,一方面是她再不用吃燉得爛爛的菜,而且與婆婆有了共同的話題,在烹飪方面,她儼然這一領域的權威。
然而短短數日,她便有些厭煩了,她每天除了要撥出許多時間與婆婆探討這些毫無意義的東西,還要應付沒完沒了的飯局。以前只是來了親戚或稀客,才需下廚,現在,即使只是一般的來客,紀母也非得讓她下廚弄幾個小菜,讓家中的男人與客人小酌一番。每每紀母一聲令下,玉米便要在廚房忙得不見天日,令玉米苦不堪言。
紀剛心疼妻子,他手藝比玉米要好,好幾次要下廚都讓玉米給勸了回去。在農村,男人是“姓”廳堂而不是“姓”廚房的,這一點玉米盡管不能同意,但總還是知道的。說起來都怪那個姓孟的,什么“君子遠庖廚”,男人不忍見殺生,所以就該女人去做了?大家都“遠庖廚”了,喝西北風去呀!
見紀剛進廚房,紀母也便跟了進來,說,你一個男人家懂什么,可別幫了倒忙才是,快去陪客人,別把人家晾著。
她倒是忘了,紀剛一個人在外生活了六七年,并不像她所想的什么都不懂。
紀剛說,我爸不是在嗎?
紀母說,一個男人家老往廚房跑像話嗎?你老婆的手藝你還信不過?
紀剛便不再堅持。
所有的家務事,婆媳倆再忙,也攤不到他們父子身上。年關時走親訪友的特別多,有時親戚一來就是十個人,招待這些親戚們的累人程度遠甚于玉米未嫁時每天三四場的相親。
一天下來,筋疲力盡。玉米趴在床上,直叫著“累死了累死了”,紀剛又是捶又是拍,又要哄著紀強,還得聽玉米滿腹委屈地抱怨,也不輕松。
然而煩惱并沒因此不再眷顧她。二嫂見婆婆疼她,心里很不痛快,在左鄰右舍面前中傷她,說她是個偽善的女人,老在婆婆跟前賣弄乖巧,這些都不要緊。最叫玉米忍無可忍的是,二嫂還說,她之所以不遺余力地討好他們,無非是想在二老百年之后得到他們名下的兩間房,又說,公公在銀行里有些積蓄,遲早要落在她手里。
玉米聽了,氣得連飯都吃不下。跟紀剛一說,紀剛卻不以為然,還責怪說,瞧你們女人,吃飽了沒事干就愛搬弄是非!你管她說什么,又不是二哥說的,我才懶得理!
李玉米氣不過,第二天便抱著孩子回了娘家,腳剛跨進門,紀剛也從后頭跟上來了。
母女倆在廚房里拔鴨毛,透過厚厚的老花鏡片,李媽媽見女兒臉色很壞,漫不經心地問:“吵架了?”
玉米沒吭聲。
李媽媽又道:“吵就吵吧,吵架也不一定就是壞事。我跟你爸爸,還不是吵了大半輩子?日子還是一天一天地過。吵過就算了,可別往心里去。”
“跟他倒沒什么,就是我二嫂,欺人太甚!……”玉米憤憤地把二嫂中傷她的事說了。
“她愛說什么就讓她說吧,又不能縫了她的嘴,是嗎?”李媽媽說,“這種女人最見不得別人好,看見人家好就像割她的肉一樣叫她疼!一樣米飼百樣人哪!她偏愛鬧得翻天覆地、雞飛狗跳,你偏不中她的計,看她還能怎么樣?你要是跟她動氣,那可就上她的當了。你就是不理她,照樣成天笑呵呵的……”
“還笑得出來?”
“你這孩子,怎么一點耐性都沒有?”李媽媽輕聲責備,又說:“我年輕的時候可是個炮筒子,一生氣就跳,你爸爸就跟我吵,這一吵傷了感情不說,還氣壞了身子。后來你爸爸就學乖了,一見到我發火他就閃,躲進房間,關上門,打開收音機,耳朵還塞上棉花,耳不聽為靜,然后看他的書,任我在外面叫罵他就是雷打不動。這死鬼還說什么‘對一個人置之不理,就是對他最大的懲罰’。……遇上那種想找人吵架的人,你不睬她她就是沒轍。”
玉米聽著,忍不住笑了,氣也消了大半。
玉米順便去拜訪了中學同學李素花,這位同學去年嫁過來做了她的鄰居,和李家只隔著一條馬路。李素花的腰圍明顯胖了一大圈,一問,說是有了四個多月的身孕了。因為她頭胎是女兒,玉米就問:“有壓力不?”
李素花給她倒完茶,在對面坐下,苦笑:“說沒壓力是騙人的。我老公是獨子,一代單傳,他父母就怕香火在我這斷了。”
玉米撇撇嘴,“切”的一聲:“誰不是獨子啊?要是頭胎生男孩,哪還有生二胎的機會。”
李素花莫可奈何地笑:“也是。”
玉米小聲問:“你去B超了?”
“我不正糾結這件事嘛,老人那逼得緊。我身體不好,可不想打胎。懷孕頭三個月吐得太慘了,好不容易捱過來,又讓我去打胎的話,不是從頭再來嗎?我吐怕了,再來一次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關鍵是你老公怎么想?”
“他倒沒給我壓力,還幫我出主意呢,說是等過些時候做四維彩超大排畸,回來就說是兒子,先把孩子生下來再說。可我想,要是到時生下的是女兒,讓老人空歡喜一場,那我的罪過可大了。”
“還不是讓他們逼的。生兒子的好處沒看到,打胎說不定就落下一身病了,萬一到時不能生育,就不怕你老公把你踹了再娶一個?”
附近就有一個女人打胎打到不能生育的。丈夫三觀看著也很正常的,可是生了女兒后迫于親屬的壓力也開始逼迫妻子生兒子。
“那不可能。”
“你老公也許不會,可要是你婆婆逼著,你真覺得你老公挺得住壓力?”李玉米舉了那個鄰居的例子,提醒她話可別說得太滿。
李素花泄氣地癱坐在圈椅里:“可他們寧愿讓我去冒這個險,也不愿看我生下一個‘沒用’的女兒。”
“這個想法太自私了。他們不為你著想,只想著自己傳宗接代,你可得為自己著想。”
“自私?”李素花苦笑,“他們可是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我好,說我們太年輕,考慮事情不長遠。”
玉米不以為然:“一個人要看得比別人遠,總該站得比別人高。你說你公公婆婆,一個半文盲,一個大文盲,一輩子就蹲在山溝里種地,能看得多遠啊?”
“兩個老人想的可是子子孫孫、千秋萬代的事。”
“要是大家都不生女兒,光想生兒子,媳婦上哪娶?還千秋萬代呢!”
李素花嘆氣:“話是這么說,可就算你有一百個反對的理由,老人總還是固執地認為他是對的,生兒子的好處從近的說,有面子,不會讓人瞧不起;從遠的說,養兒防老,將來也有個養老送終的。可要生個女兒,‘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有什么用呢?”
玉米啼笑皆非:“都什么年代了,還養兒防老?雖然我有兒子,可沒指望他將來給我養老。”
玉米心里還是有數的,孩子作為年邁時的一種精神贍養來源還可以,物質養老,還是交給錢袋吧。
而今天女人的困境,說到底是生理弱勢導致社會資源掌握在男性手中。這也是重男輕女的現實基礎吧。
素花給她續了杯茶:“說是這樣說,可是跟老人說這些有用嗎?”
玉米想想也是,有用她早說服公公婆婆了。知識、經驗不同的兩代人,根本不在一個頻道上,說了也是雞同鴨講。
素花笑著起身,去接了壺純凈水,說:“我記得你以前沒現在這樣能說會道呢。”
還不是跟季嵐操練來的,兩個人斗嘴斗嘴,還順帶惡補了知識。玉米想起好些時候沒給季嵐打電話了,現在好像有點想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