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7月17日，夜幕低垂。

晚飯的油煙味尚未完全散去，與房間里濃重的汗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算不上宜人的氣息。路明非剛剛結束了又一輪榨干體力的訓練，赤著上身癱坐在冰涼的地板上，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肌肉深處傳來的灼痛。

汗水順著他的額角、脖頸流淌，在地板上留下深色的印記。連續幾天的極限訓練，讓這具原本孱弱的身體發出了持續的哀鳴，酸痛感幾乎滲透到了骨子里。但他只是默默承受著，目光平靜地注視著窗外被霓虹燈染上駁雜色彩的夜空。

身體的痛苦是真實的，但改變也是真實的。他能感覺到肌肉正在以一種緩慢卻堅定的方式變得更加結實，耐力和協調性也在一點點提升。更重要的是，這種對肉體極限的不斷挑戰，如同一種精神上的磨礪，讓他始終保持著高度的警惕和專注，沒有被這個看似和平的世界麻痹掉哪怕一絲一毫在瓦爾克拉斯尸山血海中錘煉出的戰斗本能。

他知道，平靜的日子即將結束。命運的齒輪，已經悄然轉動到了下一個關鍵節點。

根據第一世那模糊卻又在關鍵點上異常清晰的記憶，卡塞爾學院的初步聯系，應該就是這兩天了。那封看似不起眼，卻足以將他的人生徹底拖入另一個軌道的通知，隨時可能出現。

他站起身，走向那臺啟動時總伴隨著“嘎吱”作響的老舊電腦。開機過程依舊是令人煎熬的漫長，老舊的硬盤發出吃力的轉動聲。終于，熟悉的Windows XP桌面跳了出來。

他點開那個簡陋的電子郵箱客戶端，耐著性子等待郵件列表刷新。郵箱里塞滿了各種垃圾廣告和早已失去意義的游戲推廣郵件。在瓦爾克拉斯，高效的信息傳遞關乎生死，這種依賴老舊基礎設施的通訊方式，讓他感到一種生理性的不適和焦躁。

目光快速掃過收件箱。

然后，他的視線凝固了。

在所有未讀郵件的最頂端，靜靜地躺著一封新郵件。

發件人的名稱是一串毫無規律、似乎是隨機生成的字母數字組合。發件地址的后綴也并非任何常見的公共郵箱服務商，而是一個結構古怪、他從未見過的域名。

郵件的主題更是簡潔到近乎傲慢，只有一個單詞：

【Invitation】

——邀請函。

來了。

路明非的心臟，那顆在兩世風霜中早已變得堅硬如鐵的心臟，不受控制地重重跳了一下。并非因為激動或期待——他對卡塞爾學院早已沒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而是一種…靴子終于落地的確認感，以及隨之而來的、冰冷刺骨的緊迫感。

他深吸一口氣，穩住微微顫抖的手指，用鼠標點開了這封郵件。

郵件正文極其簡短，措辭冰冷客觀，沒有任何多余的寒暄或修飾，甚至連收件人的稱謂都直接省略，充滿了非人化的、仿佛由程序自動生成的風格：

收件人: Lu， Mingfei

主題:評估機會

基于初步評估，已確定您符合參與美國一所私立機構高級入學評估的機會。

需要進行進一步現場評估。

地點:漂亮國伊利諾伊州芝加哥市，德雷克酒店(The Drake Hotel)。日期: 2009年7月20日至7月21日。時間:請于7月20日上午9:00至11:00之間抵達。現場聯系人:請留意標識‘C.C.預備項目’(C.C. Preparatory Program)。

關于差旅報銷和住宿協助的進一步細節，將在現場評估成功完成后進行討論。

請在24小時內通過回復此郵件確認是否出席。

未能確認或出席將視為放棄此機會。

[注意:此郵件為自動生成。活動開始前請勿通過此地址進行進一步咨詢。]

郵件末尾，沒有任何機構或個人署名，只有一個看似內部識別碼或校驗碼的短字符串。

路明非逐字逐句地閱讀著，眼神銳利，仿佛要穿透屏幕，洞悉每一個字符背后隱藏的含義。

“芝加哥，德雷克酒店… 7月20號到21號… C.C.預備項目…”

每一個信息點都與他第一世的記憶嚴絲合縫地對應上了。卡塞爾學院的行事風格一貫如此，隱秘、高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力。用語焉不詳的“私立機構”、“預備項目”作為幌子，篩選掉那些不夠敏銳、缺乏行動力、或者背景不夠“干凈”的普通人。

他嘗試查看郵件的標頭和原始數據，試圖追蹤發件人的真實來源。以他在瓦爾克拉斯后期接觸到的信息追蹤與反追蹤技術來看，這封郵件的來源被處理得極其干凈，經過了多層跳轉和加密，幾乎不可能追溯到源頭。這背后無疑是諾瑪或者卡塞爾某個高效技術部門的手筆。

“初步評估……”路明非的目光再次落在郵件開頭的這句話上。卡塞爾是如何進行的“初步評估”？難道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他的某些信息——成績、網絡活動、甚至可能是某種血統上的生物標記——早已被這個龐大的組織所掌握？第一世的他對此毫無察覺，只覺得是天上掉餡餅。但現在想來，細思極恐。這個隱藏在世界陰影中的組織，其力量和滲透能力遠超想象。

郵件要求24小時內回復確認。

路明非看了一眼電腦右下角的時間，他還有足夠的時間。但他根本不需要猶豫。前往芝加哥，接受卡塞爾的評估，進入那座屠龍者的堡壘，利用它的資源，接近事件的核心，這是他計劃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他將鼠標懸停在“回復”按鈕上。

該如何回復？

第一世的他，似乎是懷著激動、忐忑、還有一絲卑微的討好，手忙腳亂地敲出了一封充滿語法錯誤和拼寫問題的確認信？那樣的姿態，只會讓自己從一開始就處于被動和被輕視的位置。

這一世，他必須從一開始就掌握主動。

思忖片刻，他在回復郵件的正文框里，用簡潔、標準的英文輸入了兩個單詞，不帶任何多余的情緒和疑問：

【Attendance Confirmed.】(確認出席。)

點擊“發送”。郵件瞬間消失在網絡的數據流中。

做完這一切，路明非靠在椅背上，微微閉上了眼睛。

確認了行程，接下來的問題實際而迫切：如何去芝加哥？以及，錢從哪里來？

機票昂貴且需要身份證明，容易暴露。火車時間長，同樣需要證件。最符合他目前身份和經濟狀況的選擇，似乎只有長途汽車——雖然慢、不舒適，但相對便宜，且在2009年這個時間點，對身份查驗的要求不那么嚴格。至于旅途的艱苦，對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關鍵是錢。他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又看了看桌上那個積滿灰塵的存錢罐——里面叮當作響的硬幣加起來，恐怕連買張去鄰市的車票都不夠，更遑論橫跨大半個東大再飛越大洋的路費（雖然郵件承諾了“可能”的報銷，但前提是“通過評估”且是“之后討論”，眼下必須自己解決）。

向叔叔嬸嬸開口？

他幾乎立刻就否定了這個念頭。以他們對自己的刻薄和懷疑，別說拿出上千塊支持他去一個聽起來就不靠譜的“漂亮國面試”，就是要幾十塊錢都可能引來一頓冷嘲熱諷和嚴厲盤問。而且，他內心深處也極度排斥再像第一世那樣，為了生存而向他們低聲下氣地乞求。

看來，必須用些……“非傳統”的手段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俯視著樓下街道昏黃的路燈和稀疏的行人。大腦高速運轉，搜索著記憶中所有可能快速獲取一筆啟動資金的方法。

利用對未來的“預知”？買彩票？風險太高，中獎號碼早已記不清，而且即便中了小獎也可能引來不必要的關注。去某個即將發生事故的地點“撿”錢包？同樣不可控，且有道德風險。

更直接的方式？找幾個不長眼的小混混“借”點？以他現在初步恢復的體能和瓦爾克拉斯磨練出的格斗本能，對付幾個普通人或許不難，但一旦失手或者留下目擊者，后果不堪設想。

思來想去，似乎只有一個風險相對可控的途徑——利用網絡。去網吧，利用那里的匿名環境和他腦子里那些超前或者來自異界的“知識”。或許可以嘗試在某些隱秘的在線平臺，利用某些可能還存在的系統漏洞（雖然時隔久遠，成功率不高），或者提供一些模糊但足以唬人的“預測性”信息情報，換取一筆匿名的數字貨幣或現金？

這依然有風險，但相比之下，似乎是目前唯一有可能在短時間內、不引起現實世界注意的情況下，解決資金問題的辦法。

就在他權衡利弊，初步定下計劃的時候，房門突然被敲響了。

“明非，你出來一下！”是嬸嬸的聲音，語氣帶著一種不同尋常的急促和……一絲掩飾不住的震驚？

路明非皺了皺眉，難道卡塞爾的動作這么快？他壓下心中的思緒，走過去打開房門。

客廳里燈火通明，叔叔和嬸嬸都站在那里，兩人的表情都異常古怪，像是見了鬼一樣，又帶著點難以置信的興奮和探究。

“怎么了？”路明非故作平靜地問道，心中已經猜到了七八分。

嬸嬸和叔叔對視了一眼，眼神復雜，最后還是由嬸嬸開口，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變調，甚至帶著點討好的意味：“那個……明非啊……剛才，剛才你叔叔接了個電話……是從漂亮國打來的！說是什么……什么卡塞爾學院的……”

果然。卡塞爾的效率驚人，在他郵件確認后不久，就直接聯系了監護人，這既是核實信息，也是一種不容置疑的姿態展示。

“哦？”路明非挑了挑眉，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疑惑。

“他們說……說你申請了他們學校的一個什么……入學評估項目？”嬸嬸努力組織著語言，試圖復述電話里的內容，眼神不住地在他臉上掃來掃去，仿佛想確認自己是不是聽錯了，“還說你表現特別優秀，通過了初步篩選，邀請你去漂亮國芝加哥參加最后的面試評估！表現好的話……就能拿到全額獎學金去他們那兒上大學？！”

說到“全額獎學金”和“上大學”，嬸嬸的聲音明顯拔高，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芒。叔叔也在一旁連連點頭，表情同樣激動，完全沒有了平時的麻木和不耐煩，搓著手補充道：“是啊是啊！對方聽起來很正規，還說什么他們是世界頂尖的私立大學，專門培養精英人才的！”

看著他們前后截然不同的態度——從之前的懷疑、刻薄，到現在的震驚、激動甚至帶著一絲諂媚——路明非心中只覺得諷刺。這就是現實。當他只是一個寄人籬下、成績平平的“拖油瓶”時，他們視若無睹，甚至百般刁難。而當一個來自“漂亮國名校”的“全額獎學金”的虛幻可能性出現時，他們的態度立刻發生了180度的大轉彎。

路明非沒有戳破他們的幻想，也沒有解釋卡塞爾學院的真相。他只需要利用他們此刻的心態。

“嗯，是有這么回事。”他點了點頭，語氣盡量顯得平靜，帶著一絲少年人被意外之喜砸中后的靦腆，“之前在網上看到他們的招生信息，覺得條件好像很不錯，就試著申請了一下，沒想到……”他恰到好處地停頓了一下，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哎呀！你這孩子！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說！”嬸嬸一拍大腿，臉上笑開了花，之前的懷疑和不滿蕩然無存，“我就知道我們明非是塊讀書的料！這下好了！全額獎學金去漂亮國讀大學！光宗耀祖啊！”

叔叔也湊上來，拍了拍路明非的肩膀（一個他記憶中從未有過的親昵動作）：“好小子！有出息！去芝加哥是吧？什么時候去？錢夠不夠？不夠跟叔叔說！”

路明非心中冷笑，臉上卻維持著恰當的表情：“邀請函郵件剛收到，讓7月20號到芝加哥。錢的話……”他適時地露出一點為難的神色，“我需要一點路費和在那邊的基本開銷。”

“要多少？說個數！”叔叔顯得異常大方。

路明非估算了一下長途汽車票和幾天基本食宿的費用，報出了一個比昨晚略高的數字：“大概……一千五百塊？”

“一千五？”嬸嬸雖然依舊覺得肉疼，但比起昨晚的激烈反對，此刻卻顯得猶豫了許多。叔叔則大手一揮：“沒問題！一千五就一千五！明非，這錢叔叔給你！不用你還！就當是提前慶祝你拿到獎學金了！你只管好好去面試，給咱們家長臉！”

說著，叔叔就急匆匆地回房間，很快拿出了一沓現金，數了十五張紅色的鈔票塞到路明非手里，臉上是前所未有的熱情和期待。

路明非接過那沓對他來說意義重大的“啟動資金”，心中沒有任何感激，只有一種冰冷的了然。他知道，這筆錢不是給“路明非”的，而是投資給那個虛幻的“全額獎學金獲得者”的。一旦他無法滿足他們的期望，這份虛假的熱情會立刻煙消云散。

他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點了點頭，將錢小心地收好，然后以需要準備為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隔絕了身后那對夫妻依舊沉浸在“侄子即將飛黃騰達”的美好幻想中的議論聲。

第一步……獲取啟動資金，比預想中更順利地達成了。雖然過程充滿了諷刺。

接下來，就是購買車票，簡單收拾行裝，然后……在出發前，必須再去一趟網吧，嘗試解決更長遠的資金問題。芝加哥之行只是開始，未來的道路需要更多的資源支撐。

他走到窗前，夜色已深。遠處的城市燈火璀璨，卻照不亮他眼底深處的冰冷和決絕。

芝加哥……諾諾，愷撒，楚子航……還有那個隱藏在幕后的老狐貍昂熱。

第一世他懵懂無知地踏入棋局。

這一世，他將帶著獠牙和利爪，主動走上棋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