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燏數著窗簾上的褶皺。三十七條垂直紋路，間距在2.3到2.5厘米之間波動。自從三天前那張雨中接吻的照片被父親發現后，她的臥室就成了軟禁室——手機被沒收，網絡被切斷，連窗戶都被臨時加裝了防盜欄。
樓下傳來爭吵聲。父親和奶奶的聲音交替上升，像兩股不和諧的音波在空中碰撞。毛燏把耳朵貼在門上，努力過濾掉無意義的情緒噪音，捕捉有效信息。
“...她已經十九歲了！“奶奶的聲音罕見地尖銳。
“正因為如此更不該胡來！“父親毛肅的皮鞋在地板上敲出急促的節奏，“那個混混什么背景？高中輟學，酒吧駐唱，父母開小旅館的...“
“我們當年不也是...“
“不一樣！“毛肅打斷奶奶，“小燏的情況特殊，她需要穩定、安全的環境，而不是跟著那種人...“
爭吵聲突然停止，接著是沉重的腳步聲接近。毛燏迅速退回床邊，抓起一本數學分析教材假裝閱讀。門被推開，毛肅站在門口，西裝革履，領帶一絲不茍，但眼下有明顯的青黑色陰影。
“我們談談。“他的語氣比毛燏預想的平靜。
毛燏合上書，等待下文。毛肅走進來，在書桌前坐下，手指無意識地敲擊桌面——每分鐘111次，焦慮的節奏。
“我調查了高野司?！八_門見山，“他父親高鋯以前是職業沖浪運動員，母親方玫確實在夜總會唱過歌，現在經營一家小民宿?！懊C的嘴角微微抽動，“這種家庭...“
毛燏打斷他：“他們全家都活得真實?！?
毛肅的眼睛瞇起來：“你了解真實世界嗎？房租、賬單、醫療保險...那個男孩連高中文憑都沒有，將來靠什么生活？靠什么照顧你？“
“我不需要被照顧?！懊珶穆曇艉茌p，但每個字都像刀鋒般清晰，“我需要被理解?！?
毛肅深吸一口氣，從西裝內袋掏出一張照片，推到毛燏面前：“這是上周拍的。高野司在'迷途'酒吧演出后，和一群女孩喝酒?！?
照片上，高野司的銀發在酒吧燈光下泛著藍光，周圍確實圍著幾個濃妝艷抹的女孩。但毛燏注意到他的身體語言——肩膀微微內收，與女孩們保持著明顯距離，右手握著手機，屏幕上隱約可見短信界面。
“他在給我發信息?！懊珶赋?，“那晚我們在討論《阿斯伯格的海浪》的編曲。“
毛肅的表情變得復雜：“你確定他真的...“
“我確定?！懊珶驍嗨?，“就像我確定你辦公桌左邊抽屜里放著抗焦慮藥，每周四下午三點去心理醫生那里，還有...“她停頓了一下，“你手機里存著媽媽的生日提醒，盡管她已經三年沒回家了。“
毛肅的臉色變得蒼白。他緩緩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裝袖口：“無論如何，在你母親回來前，你不準再見那個男孩?！八叩介T口又停下，“對了，你所有的治療費和零用錢，從現在起需要你自己記賬報備?！?
門關上后，毛燏慢慢呼出一口氣。經濟制裁——這是父親慣用的手段。她走到窗前，透過防盜欄的縫隙看向院子。東南角的監控攝像頭閃著紅光，但正如高野司所說，每天下午三點十二分會有27秒的重啟間隙。
書桌抽屜里藏著一部舊手機——奶奶昨晚偷偷塞給她的。毛燏等到父親的車駛離別墅，才小心翼翼開機。十幾條信息立刻涌入，全部來自高野司。
“你還好嗎？“
“你爸沒對你怎么樣吧？“
“回個信息，求你了。“
“我在你家附近。“
“我都快瘋了?！?
最后一條是十分鐘前發的：“今晚九點，我會在你院子東墻外。如果你能聽見，敲三下墻?！?
毛燏的手指懸在屏幕上方，最終只回了一個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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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野司數著“半糖“酒吧的吊燈數量。十七盞工業風金屬燈，其中三盞需要更換燈泡。自從毛燏被禁足后，時間仿佛被拉長了十倍。他機械地調試著吉他效果器，對老板的詢問只回以簡短的“嗯“和“不“。
“失戀了？“酒吧老板老陳遞給他一杯威士忌。
高野司搖頭，把酒推到一邊：“她父親禁足她。“
“啊，富家女的煩惱?！袄详惲巳坏攸c頭，“要我說，算了吧。那種家庭...“
高野司猛地抬頭，銀發下的眼睛閃爍著危險的光芒：“你不了解她?！?
老陳舉手投降：“隨你便。不過今晚的演出...“
“照常?！案咭八菊酒鹕?，“我需要錢。“
演出比平時更狂野。高野司的銀發被汗水浸透，黑色T恤貼在背上，手指在吉他指板上飛舞，彈奏出憤怒而悲傷的旋律。觀眾們被這種罕見的能量震撼，舞池擠滿了人。但高野司的眼睛一直盯著酒吧后門，仿佛期待某個身影會突然出現。
最后一首歌結束時，高野司沒有像往常一樣致謝，而是直接沖下舞臺，抓起背包就往外跑。老陳在后面喊：“工資不要了？“
“存著！“高野司頭也不回地喊道。
摩托車在夜色中飛馳。高野司抄近路穿過老城區，十五分鐘后到達毛家別墅所在的富人區。他把車停在距離別墅兩百米的小樹林里，徒步接近那堵三米高的圍墻。
毛燏的臥室在東南角。高野司蹲在墻外的灌木叢中，看了看手表：八點五十八分。他輕輕撥通毛燏的舊手機號碼，響了一聲就掛斷——這是他們約定的信號。
墻內一片寂靜。高野司從背包里取出小型吉他——那是他特地為這種情況準備的旅行吉他，音量不大但音色清晰。他開始彈奏《厭世者的潮汐》，毛燏最喜歡的部分。
彈完一遍后，他停下來，耳朵緊貼墻壁。沒有回應。高野司深吸一口氣，開始彈第二遍，這次加入了低聲吟唱。
當唱到“在火龍果色的月光下，我的潮汐退去“時，墻內傳來三聲清晰的敲擊聲。高野司的心跳加速，手指差點彈錯和弦。他立刻改變曲調，彈起他們最新創作的《阿斯伯格的海浪》——這是毛燏在數學上最得意的作品，用復雜的7/8拍模擬神經 atypical的思維模式。
墻內傳來輕微的刮擦聲，然后一張折疊的紙條從墻頭飄落。高野司撿起來，借著月光閱讀：“父親切斷經濟來源。監控每天3:12pm重啟27秒。奶奶站在我們這邊。手機藏在水箱下。我很好。我很想你?！?
高野司把紙條貼在胸口，感受紙張輕微的刺痛感。他從筆記本上撕下一頁，迅速寫下回復：“我每天都會來。正在錄《火龍果的月亮》demo。愛你?！?
他把紙條卷起來，綁在小石子上，輕輕拋過墻頭。聽到石子落地的輕微“嗒“聲后，高野司收拾吉他準備離開。就在這時，別墅的大門突然打開，一道手電光照過來。
“誰在那里？“是保安的聲音。
高野司迅速蹲下，借著灌木叢掩護慢慢后退。手電光掃過剛才他站的位置，幾秒鐘后，大門又關上了。高野司長舒一口氣，轉身離開時，發現自己的手心全是汗。
回程的路上，他繞道去了父母家。已經接近午夜，但民宿的前臺燈還亮著——母親方玫正在值夜班。
“又去看那個女孩了？“方玫頭也不抬地問。
高野司點點頭，癱坐在前臺的沙發椅上。母親終于從賬本上抬起頭，仔細端詳兒子憔悴的臉：“她父親還是不同意？“
“何止不同意。“高野司苦笑，“把我調查了個底朝天，現在把她軟禁起來了?！?
方玫合上賬本，走到兒子身邊坐下：“你知道她家是做什么的嗎？“
“她爸做生意，爺爺開釀酒廠?！?
“毛氏酒業。“方玫輕聲說，“X市最大的私營酒廠，去年估值十七個億。“
高野司的瞳孔微微擴大：“她沒說過...“
“真正的富家女都這樣?！胺矫敌α诵?，“不像電視劇里那些張揚的千金?！?
高野司抓了抓銀發：“所以呢？錢不重要。“
“對你來說不重要?！澳赣H輕聲說，“對她父親來說，可能是全部。“
高野司突然抬頭：“媽，你能幫我個忙嗎？“
“什么忙？“
“見見毛肅。以家長的身份?！?
方玫的表情變得復雜：“小司，這不一定有用...“
“求你了。“高野司的聲音罕見地脆弱，“她...不一樣。你見到她就明白了?！?
方玫長嘆一口氣，摸了摸兒子的銀發：“好吧。我明天打電話約他。“
高野司緊緊擁抱了母親。上樓前，他突然轉身：“媽，你當年為什么退出歌壇？“
方玫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誰跟你說我...“
“毛燏的父親調查到的。說你在夜總會唱歌。但我知道你曾經是職業歌手，出過專輯?！?
方玫的眼神飄向遠處，仿佛在看某個不存在的東西：“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去睡吧，明天還要錄音呢?！?
高野司知道母親在回避，但今晚他太累了，沒有精力追問。上樓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手機——沒有新消息。毛燏可能已經睡了，或者被發現了舊手機。這兩種可能性都讓他胃部絞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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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肅的辦公室位于毛氏酒業大廈頂層，落地窗外是整個X市的海岸線。方玫坐在真皮沙發上，感覺自己像誤入狼群的羊。她特意穿了最得體的藏青色套裝，頭發一絲不茍地盤起，但依然能感覺到秘書們探究的目光。
“方女士?！懊C終于從文件中抬起頭，“久等了。“
方玫微微點頭：“毛先生百忙中抽空，我很感激?！?
毛肅示意秘書出去，然后直接切入主題：“關于令郎和我女兒的事...“
“我兒子是認真的?！胺矫抵币暶C的眼睛，“他可能不符合您對'理想女婿'的想象，但他對毛燏的感情純粹而深刻。“
毛肅的嘴角微微抽動：“方女士，恕我直言，兩個十九歲的孩子懂什么是感情？“
“您十九歲時在做什么？“方玫反問，“創業？戀愛？還是已經規劃好了整個人生？“
毛肅的表情變得銳利：“我調查過你。方玫，本名方芳，1998年東南歌唱比賽冠軍，簽約唱片公司后突然退出歌壇?！八ｎD了一下，“因為吸毒丑聞？“
方玫的手指緊緊抓住膝蓋，但聲音依然平穩：“因為拒絕潛規則。唱片公司老板的侄子現在應該是您的連襟？“
毛肅的瞳孔微微擴大。方玫繼續道：“我退出是因為不愿妥協藝術，不是因為丑聞。您調查得不夠徹底?！?
辦公室陷入沉默。毛肅重新打量眼前這個女人——她眼中的堅定讓他想起自己的女兒。
“無論如何，“毛肅最終說，“我女兒的情況特殊。她需要穩定的環境，專業的照顧...“
“她需要被當作一個完整的人來尊重?！胺矫荡驍嗨?，“而不是被當作需要修理的機器。“
毛肅的臉色變得難看：“你根本不了解阿斯伯格綜合征...“
“但我了解被社會貼上'異常'標簽的感覺?！胺矫档穆曇羧岷拖聛?，“毛先生，您女兒和我兒子在一起時是什么樣子？“
毛肅沒有立即回答。他想起那張照片——雨中，毛燏仰頭接受那個吻，臉上是他多年未見的生動表情。
“她很...放松?！八罱K承認。
方玫點點頭：“我兒子也是。自從認識毛燏后，他不再做噩夢，不再需要靠酒精入睡?！八ｎD了一下，“他們可能不符合社會的標準模板，但他們找到了彼此頻率共振的方式。這難道不是最重要的嗎？“
毛肅站起身，走向落地窗：“我會考慮你的話。但現在，我依然堅持他們暫時分開。“
方玫也站起來：“至少讓毛燏保留聯系外界的權利。沒收手機、切斷網絡...這不是教育，這是囚禁。“
毛肅沒有轉身：“我的家事不勞費心。秘書會送你出去?！?
走出大廈時，方玫的手還在微微發抖。她掏出手機，給兒子發了條信息：“談話不順利。但別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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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燏數著日子。第七天禁足，第四十三次嘗試用數學公式表達思念，第十七張被藏在床墊下的樂譜草稿。父親的經濟制裁已經開始生效——奶奶偷偷告訴她，她的信托基金被凍結，所有治療費用需要預先申請。
但真正讓毛燏焦慮的是創作沖動被壓抑的痛苦。自從認識高野司后，音樂成了她表達情感的唯一通道，而現在這條通道也被切斷了。她只能在腦海中構建旋律，用數學符號在筆記本邊緣記錄靈感。
下午三點零九分，毛燏站在窗前，等待監控重啟的間隙。三點十二分整，攝像頭上的紅燈熄滅。毛燏迅速打開窗戶，探身取出藏在窗臺外側的舊手機——這是她三天前想到的隱藏點。
高野司的信息立刻涌入。最新一條是十分鐘前發的：“今天錄了《火龍果的月亮》demo，傳到SoundCloud上了。用奶奶手機能聽嗎？“
毛燏快速回復：“不行。所有設備被監控。譜子我寫好了，藏在老地方。“
發送后，她立刻刪除記錄，正準備關機，突然聽到門外腳步聲。毛燏閃電般將手機塞回窗臺，剛關上窗戶，門就被推開了。
是毛燁，手里端著一盤水果。自從那張照片事件后，妹妹每次出現都帶著一種怯生生的表情，像做錯事的小狗。
“姐...“毛燁把果盤放在床頭，“爸爸說下周讓你恢復網絡。“
毛燏沒有回應。毛燁咬著下唇：“那天...我不是故意拍那張照片的。我只是...“
“只是什么？“毛燏終于開口，“只是嫉妒？“
毛燁的眼睛立刻濕潤了：“不是！我是擔心你...那個高野司，他名聲不好，換女朋友比換吉他弦還快...“
毛燏的手攥緊了被單：“你不了解他?！?
“那你呢？“毛燁突然激動起來，“你了解他多少？知道他前女友怎么死的嗎？知道為什么他手腕上有那么多傷疤嗎？“
毛燏的身體僵住了。毛燁似乎意識到說漏嘴，立刻捂住嘴巴。
“誰告訴你的？“毛燏的聲音冰冷。
“學校...學校有人認識他...“毛燁結結巴巴地說，“說他前女友于灺不是死于意外，是...自殺。因為他劈腿?！?
毛燏的眼前突然浮現高野司談起于灺時的表情——那種深切的痛苦和自責，絕不像是背叛者會有的反應。
“出去。“她指著門。
毛燁哭著跑出去后，毛燏重新拿出舊手機，猶豫了一下，還是給高野司發了信息：“于灺是怎么死的？“
回復來得意外地快：“官方記錄是摩托車事故。但...那天我們吵架了，她說要'永遠消失'。我以為只是氣話?！巴ｎD了幾分鐘，又一條信息：“你聽說什么了？“
毛燏回復：“不重要。我相信你?！?
發完這條，她關機藏好手機，躺回床上盯著天花板。毛燁的話像毒液一樣滲入她的思緒——高野司真的像妹妹說的那樣不堪嗎？那些傷疤又意味著什么？
但更讓她不安的是另一個問題：父親和毛燁是從哪里得到這些信息的？誰在調查高野司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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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野司數著錄音室的聲學板。三十二塊吸音棉，排列成特定的擴散模式。自從毛燏被禁足后，他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音樂創作中。《火龍果的月亮》已經錄了三版demo，但都不夠完美——缺少毛燏的鋼琴部分。
錄音師小川從控制室探出頭：“再來一遍？“
高野司點點頭，調整耳機位置。他閉上眼睛，想象毛燏就坐在旁邊的鋼琴前，蒼白的手指在黑白色琴鍵上舞動...
前奏響起時，錄音室的門突然被推開。高野司惱怒地睜開眼，看到一個陌生中年男子站在門口，西裝革履，手里拿著名片盒。
“高野司？“陌生人問，“我是亓罒，星燦音樂的A&R總監。“
高野司放下吉他：“我沒約見任何唱片公司?！?
“我在SoundCloud上聽到你的demo?！柏晾熤苯幼哌M錄音室，“《阿斯伯格的海浪》，編曲很特別。誰做的鋼琴編曲？“
高野司警惕地看著他：“一個朋友。“
“那個數學天才女孩？“亓罒微笑，“我調查過了。毛氏酒業的大小姐，有意思的組合?！?
高野司的血液瞬間變冷：“你到底想要什么？“
亓罒遞上一張名片：“簽約。你和她作為一個組合。我們有專業的團隊可以包裝這種'天才自閉癥少女與街頭音樂人'的故事...“
“滾出去。“高野司的聲音低沉而危險。
亓罒挑眉：“別急著拒絕。想想看，有了合約和預付款，你就能證明給毛肅看你不是圖他女兒的錢...“
高野司抓起吉他走向門口：“小川，送客?！?
亓罒臨走前留下最后一句話：“考慮清楚。那個女孩不可能永遠被關在象牙塔里。音樂可能是你們唯一的橋梁?！?
門關上后，高野司一拳砸在墻上，指關節立刻滲出血絲。小川擔憂地看著他：“那家伙雖然是個混蛋，但說得有道理...“
“我不會利用毛燏的病情做噱頭。“高野司咬牙道。
小川遞給他一塊紙巾：“那你想怎么辦？繼續每晚去她墻外彈小夜曲？“
高野司擦掉手上的血，突然有了主意：“幫我個忙。今晚我需要用錄音室，通宵。“
“要干嘛？“
“錄一張專輯?！案咭八镜难劬α疗饋恚笆赘?，全部是我們共同創作的。然后...“
“然后？“
“然后寄給毛肅?！案咭八韭冻銎咛靵淼谝粋€笑容，“讓他聽聽他女兒的靈魂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