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燏數著高野司公寓墻上的木紋。已經過去四天了，她仍然沒有回家。父親發了十七條信息，妹妹打了九個未接來電，奶奶只發了一條短信：“記得吃藥，注意安全。“

浴室門打開，高野司擦著銀發走出來，發梢滴落的水珠在地板上形成小小的圓形。他穿著那件火龍果色的舊T恤，領口已經有些松垮。

“今天有什么計劃？“毛燏問，聲音比平時多了幾分溫度。

高野司從冰箱拿出兩罐酸奶，遞給她一罐：“地下音樂節，在鼓浪嶼老劇場。有個朋友樂隊臨時缺主唱，請我幫忙。“他頓了頓，“想一起去嗎？“

毛燏的指尖在酸奶罐上輕輕敲擊，節奏是質數序列：2、3、5、7。高野司已經學會解讀這些小動作——她在計算風險。

“會很吵。“她最終說。

“我給你準備了這些。“高野司從背包里掏出一副專業的降噪耳機，“音樂人用的，能過濾特定頻率。還有這個——“他又拿出一個小瓶子，“薰衣草精油，涂在口罩內側，能蓋過人多的味道。“

毛燏接過耳機，手指輕輕撫過耳墊的柔軟材質。高野司總是這樣，把她的每一個“怪異“需求都當作理所當然的事情來準備。這種被全然接納的感覺像一股暖流，緩慢地融化著她內心深處的堅冰。

“我試試。“她輕聲說。

高野司的眼睛亮了起來，像是被點亮的星辰。他轉身去拿吉他時，毛燏注意到他后頸處有一個小小的文身——一個四分音符和等號的組合，后面跟著一串數字“440“。這是標準音高A的頻率。

“什么時候文的？“她忍不住問。

高野司回頭，順著她的視線摸了摸后頸：“上個月。那天你第一次用數學公式解釋和弦進行。“他笑了笑，“我的身體需要記住那個時刻。“

毛燏感到一陣微妙的眩暈，像是站在高處往下看時的感覺。她低頭打開酸奶，用勺子精確地分成八等份，然后按照順時針方向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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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浪嶼的老劇場建于上世紀三十年代，巴洛克風格的建筑外墻已經斑駁，但內部的聲學結構依然完美。毛燏站在側門的陰影處，看著人群像潮水一樣涌入大廳。各種聲音、氣味和顏色在她腦中自動分解成尖銳的數據碎片——人流密度0.7人/平方米，環境噪音72分貝，混合著至少十七種不同香水的氣味分子。

“還好嗎？“高野司捏了捏她的手。

毛燏點點頭，調整了一下降噪耳機。高野司今天格外醒目——銀發用發膠抓成不規則的尖刺，黑色皮衣上別滿了各種奇怪的徽章，右眼還畫了道細細的眼線。他看起來像個叛逆的精靈，與平日海灘上那個慵懶的吉他手判若兩人。

“我們樂隊的演出在三點。“他領著毛燏穿過人群，“之前可以聽聽其他樂隊。有個后搖滾樂隊很厲害，用的調式你會喜歡。“

毛燏緊跟著高野司，努力讓自己的呼吸保持平穩。人群的體溫和呼吸形成一種壓迫感，像是無形的墻壁向她擠壓過來。高野司似乎察覺到她的不適，帶她繞到二樓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

“這里視野好，又不會太擠。“他幫毛燏調整耳機，“需要什么就發信息，我馬上過來。“

毛燏抓住他的手腕：“你要去哪？“

“后臺準備一下。“高野司輕輕掙脫，“放心，我讓朋友看著你。“他招手叫來一個戴眼鏡的女生，“小安，這是毛燏。有任何問題立刻通知我。“

小安友善地笑了笑，遞給毛燏一瓶冰水：“高野跟我說了你對聲音敏感。這個位置回聲最少，我帶了些耳塞備用。“

音樂節開始了。第一支樂隊是重金屬風格，即使有降噪耳機，強烈的低頻仍然讓毛燏的胸腔共振發痛。她閉上眼睛，嘗試用數學分析來轉移注意力——計算每段riff的重復周期，分解鼓點的斐波那契數列...

第二支樂隊上臺時，情況好轉了些。這是高野司提到的后搖滾樂隊，他們的音樂像海浪一樣起伏，有著復雜的節奏變化和細膩的音色層次。毛燏發現自己能夠欣賞這種音樂——它不像人類社交那樣難以捉摸，而是有著嚴謹的內在邏輯。

中場休息時，毛燏的手機震動起來。高野司的信息：“怎么樣？“

她回復：“后搖滾樂隊7/8拍轉4/4拍的部分很精彩。“

高野司回了個笑臉符號：“等會兒我們的歌里有一段5/4轉7/8，專門為你寫的。“

毛燏的嘴角微微上揚。小安好奇地看了她一眼：“你們在一起多久了？“

“我們不是...“

“得了吧，“小安笑了，“高野司從來沒為任何人改過演出曲目。上周排練時他堅持要加入那段奇怪的變拍，說'只有一個人能聽懂'。“

毛燏低頭喝水，掩飾臉上的熱度。她不是不明白自己和高野司之間那種特殊的聯系，但用“戀愛“這樣的常規標簽來定義，似乎太過簡單又太過復雜。

高野司的樂隊登場時，全場爆發出熱烈的歡呼。他站在麥克風前，銀發在聚光燈下像一團冷火。“下午好，迷途的靈魂們，“他的聲音通過音響系統傳遍整個劇場，“第一首歌，《阿斯伯格的海浪》，獻給某個能聽見頻率的天才。“

前奏響起時，毛燏立刻認出了那段他們一起創作的旋律。高野司做了改編，加入了電子元素，但核心的和弦進行依然清晰可辨。當唱到副歌部分時，他突然指向二樓：“毛燏，這是你的部分！“

全場目光瞬間聚焦過來。毛燏的身體僵住了，血液沖上耳膜，降噪耳機突然變得像刑具一樣緊。各種感官信息如潮水般涌來——閃光燈的刺痛、人群竊竊私語的嗡嗡聲、汗水與香水混合的刺鼻氣味...她的呼吸變得急促，手指不自覺地抓緊椅子扶手。

“洗手間...“她艱難地對小安說。

小安立刻領會，帶她穿過擁擠的走廊。洗手間的隔間成了暫時的避難所。毛燏鎖上門，蜷縮在馬桶蓋上，雙手死死捂住耳朵。即使在這里，音樂的低頻震動仍然通過墻體傳來，像無數細小的針扎在皮膚上。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高野司的信息：“小安說你不舒服。需要我過來嗎？“

毛燏顫抖著回復：“不用。完成你的演出。“

消息發出后，她又補充：“那首歌...很美。“

門外傳來腳步聲和小安的詢問：“毛燏，需要水或者什么嗎？“

毛燏沒有回答。她開始數瓷磚上的斑點，試圖用這種熟悉的儀式來平復過載的神經系統。大約七分鐘后，洗手間的門被輕輕敲響。

“毛燏？“是高野司的聲音，“我讓樂隊先演其他曲目了。“

毛燏抬起頭：“你的演出...“

“不重要。“高野司的聲音很近，似乎就靠在門板上，“我從門下遞個東西給你，好嗎？“

一個折疊的紙條慢慢從門縫下滑進來。毛燏拾起來打開，上面畫著精致的波形圖和頻譜分析——是他們一起研究過的聲波阻尼模型。圖旁邊寫著：“按照這個節奏呼吸：吸氣4秒，屏息2秒，呼氣6秒。“

毛燏閉上眼睛，跟隨圖紙上的指示呼吸。漸漸地，那種窒息感開始緩解。她打開門鎖，看到高野司蹲在門外，舞臺妝已經被汗水暈開，黑色眼線在眼角暈染成小小的翅膀。

“對不起。“她低聲說。

高野司搖搖頭，遞給她一瓶冰鎮礦泉水：“敷在脖子上，能刺激迷走神經。“他幫毛燏擰開瓶蓋，“想離開嗎？我們可以現在就走。“

“但你的演出...“

“已經找替補了。“高野司輕松地說，但毛燏注意到他左手無意識地轉動著右手腕上的皮筋——這是他緊張時的小動作。

他們從后門溜出劇場。外面的空氣潮濕悶熱，遠處海面上堆積著深色的云團。高野司看了看天色：“要下暴雨了，得快點去碼頭。“

第一滴雨落下時，他們離碼頭還有十分鐘路程。雨勢迅速變大，從細雨變成了傾盆暴雨。高野司脫下皮衣罩在毛燏頭上：“跑！“

他們在雨中狂奔，踩過一個又一個水洼。毛燏的帆布鞋很快濕透，但奇怪的是，她并不討厭這種感覺——雨水沖刷掉了所有令她不適的香水味和人群氣息，世界仿佛被重置成了一個簡單、純凈的版本。

轉過一個街角時，高野司突然停下，指著路邊一家關門的咖啡館：“屋檐下躲躲！“

兩人擠在狹窄的屋檐下，氣喘吁吁。高野司的銀發被雨水打濕，軟塌塌地貼在額頭上，眼妝暈成了熊貓眼。毛燏突然笑了起來——一開始只是輕微的抖動，然后變成了無法抑制的大笑。這是高野司第一次聽到她這樣笑，聲音清澈得像山澗流水。

“你笑起來...“高野司凝視著她，“像整個交響樂團同時演奏C大調。“

毛燏的笑聲漸漸停下，但嘴角仍保持著上揚的弧度。高野司慢慢靠近，雨水從他的發梢滴落，落在毛燏的臉頰上，像微型的流星。他們的距離近到能感受到對方的呼吸，近到毛燏能數清高野司睫毛上的水珠。

然后他吻了她。

這個吻短暫而輕柔，像一片雪花落在唇上。高野司立刻退開，表情驚慌：“對不起，我不該——“

毛燏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拉回來。第二個吻比第一個更堅定，她能嘗到雨水和高野司唇上殘留的薄荷唇膏的味道。這個感覺并不像她預想的那樣可怕——相反，高野司的嘴唇溫暖而柔軟，像陽光下的沙灘。

當他們分開時，雨勢已經變小。高野司的手指輕輕拂過毛燏的臉頰：“這是...好的嗎？“

毛燏點點頭，突然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行為有多么不符合“常規“。但她不后悔——在那個瞬間，所有的計算和顧慮都被雨水沖刷殆盡，只剩下最本真的沖動。

“我們錯過了最后一班船。“高野司看了看手機，“得在島上找地方過夜了。“

他們最終找到一家家庭旅館，老板娘看著兩個濕透的年輕人，了然地笑了笑：“只剩一間大床房了。“

房間簡單但干凈，窗外能看到雨中的海面。高野司尷尬地站在門口：“我可以睡地板...“

毛燏已經走向浴室：“你先洗澡。會感冒。“

等兩人都洗完澡，穿著旅館提供的過大浴衣時，夜幕已經完全降臨。高野司坐在地板上擦吉他，毛燏則靠在床頭，用毛巾慢慢擦干頭發。

“今天那首歌，“她突然說，“轉調部分可以用數學公式優化。“

高野司眼睛一亮，立刻拿出紙筆：“說說看？“

毛燏畫出一組復雜的方程式：“如果按照這個序列，轉調會更平滑。聲波干涉最小。“

高野司試著在吉他上彈奏，眼睛越睜越大：“這太神奇了...就像魔法公式！“

“只是數學。“毛燏輕聲說，但心里泛起一絲暖意。高野司總是這樣，對她的“怪異“天賦報以純粹的欣賞而非恐懼或憐憫。

夜深了，他們最終分享了一張床，中間隔著謹慎的距離。毛燏平躺著，數著窗外的雨聲。高野司側臥著，呼吸漸漸變得均勻。

“高野司？“毛燏輕聲喚道。

“嗯？“

“謝謝你...今天放棄演出。“

高野司翻過身，在黑暗中看著她：“任何演出都比不上你重要。“

毛燏沉默了一會兒，然后慢慢挪動身體，靠進高野司的懷里。少年的手臂小心翼翼地環住她，像是擁抱一件珍貴的易碎品。他的心跳聲透過胸腔傳來，穩定而有力，像最完美的節拍器。

“晚安，頻率天才。“高野司輕聲說。

毛燏閉上眼睛，第一次在陌生環境中安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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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X市已經是第二天中午。高野司送毛燏到別墅附近，兩人在路口分別。

“晚上老時間？“高野司問，“海灘見？“

毛燏點點頭。她剛轉身要走，高野司突然拉住她，快速在她唇上親了一下，然后笑著跑開，銀發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毛燏摸著嘴唇，慢慢走回家。推開大門時，她立刻察覺到氣氛不對——父親毛肅坐在客廳沙發上，面前攤著幾張照片。毛燁站在一旁，臉色蒼白。

“解釋一下。“毛肅的聲音冷得像冰。他舉起一張照片——是高野司和毛燏在雨中接吻的瞬間。

毛燏的血液仿佛凝固了。她轉向毛燁：“你...跟蹤我？“

毛燁的眼里噙著淚水：“我只是擔心你！你已經四天沒回家了，爸爸急瘋了...“

“所以你就拍這些？“毛燏的聲音顫抖著，“發給爸爸？“

“夠了！“毛肅拍桌而起，“那個混混帶你夜不歸宿，在公共場合...成何體統！“他抓起車鑰匙，“我要親自會會這個高野司。“

毛燏擋在門前：“不準去。“

“讓開！“

“不。“毛燏的聲音很輕但堅定，“他比你們任何人都了解我。“

毛肅的臉色變得鐵青。他轉向毛燁：“給你媽打電話。立刻。“

毛燁怯生生地拿出手機，但在撥號前猶豫了：“爸，也許我們應該...“

“打！“毛肅吼道，“讓她看看她女兒變成什么樣了！“

毛燏突然轉身沖上樓，重重地關上臥室門。她蜷縮在床上，雙手捂住耳朵，試圖阻擋樓下父親憤怒的吼聲和妹妹的啜泣。手機震動起來，是高野司的信息：“到家了嗎？一切OK？“

毛燏盯著屏幕，不知如何回復。窗外的陽光依然明媚，但那個雨中的吻仿佛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