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燏數著天花板上的裂縫。十七條主要裂紋，形成三個不完整的六邊形圖案。凌晨三點十八分，她的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鉛，但大腦卻像過載的計算機一樣無法關機。

手機屏幕在黑暗中突然亮起。高野司的信息：“醒著嗎？“

毛燏盯著這兩個字看了十一秒。她應該假裝沒看見的——父親雇的保安就在樓下，奶奶的臥室就在隔壁，這個時間回信息太冒險了。但她的手指已經自動回復：“嗯。“

手機立刻震動起來。高野司直接打來了電話。毛燏縮進被窩里才接聽，聽筒里傳來海浪的噪音和輕微的喘息聲。

“我在你家后院墻外。“高野司的聲音壓得很低，“能出來嗎？“

毛燏的指尖開始發麻。她應該拒絕的，應該掛斷電話繼續數天花板的裂紋。但她的身體已經行動起來，輕手輕腳地拉開落地窗——自從上次高野司提到東南角的監控死角后，她就記住了這個出口。

后院的黑松在夜風中沙沙作響。毛燏赤腳踩在潮濕的草地上，露水涼得像小針扎在腳底。圍墻的磚石有些松動，她摸索著找到那個凹陷處，剛好能借力翻上去。

墻頭上坐著高野司，銀發在月光下泛著藍光。他穿著那件火龍果色的襯衫，手里拎著一個便利店塑料袋。

“睡不著？“他伸手幫毛燏爬上墻頭。

毛燏與他保持著一拳的距離：“你怎么知道？“

“月相。“高野司指了指天空中的下弦月，“滿月前后你總是睡得不好。上次在酒吧你提過。“

毛燏微微睜大眼睛。她自己都沒注意到的規律，他居然記得。高野司從塑料袋里掏出兩罐啤酒和一包荷花煙：“逃課裝備。“

“我不喝酒。“毛燏接過煙，“乙醇會干擾抗抑郁藥的代謝。“

高野司立刻把啤酒塞回袋子：“該死，我忘了。下次帶果汁。“

他們坐在墻頭上，面對著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海面。毛燏點燃香煙，看著煙圈融入夜霧。高野司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口琴，開始吹奏一段舒緩的旋律。

“《厭世者的潮汐》鋼琴改編版。“他吹完一小段后解釋，“適合失眠的夜晚。“

毛燏的指尖隨著旋律輕輕敲擊膝蓋。高野司突然停下：“說說你的阿斯伯格吧。“

“什么？“

“就是...它讓你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的？“高野司轉著口琴，“我想了解。“

毛燏沉默了一會兒。從來沒有人這樣直接而真誠地問過她這個問題——醫生們忙著診斷，家人忙著“治療“她，老師們則希望她“克服困難“。

“像...永遠戴著降噪耳機生活。“她最終開口，聲音比平時更輕，“所有的聲音、光線、氣味都以原始數據的形式涌入，沒有過濾系統。社交就像...試圖在沒有說明書的情況下組裝復雜機械。“

高野司安靜地聽著，月光在他的睫毛上投下細小的陰影。毛燏繼續道：“我知道自己古怪。就像一臺裝錯了操作系統的電腦，永遠和其他機器不兼容。“

“我覺得很酷。“高野司突然說，“你能聽見音樂里的數學，能看到聲音的形狀。這哪里古怪了？這簡直是超能力。“

毛燏轉頭看他。高野司的眼睛在月光下呈現出一種深邃的灰色，里面沒有她熟悉的憐憫或不適，只有純粹的好奇和欣賞。

“你呢？“毛燏反問，“為什么輟學？“

高野司的表情凝固了一瞬。他望向遠處的海面：“高三那年，于灺車禍后...我無法再走進教室。每次看到她的空座位就...“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抓緊了口琴，“音樂是唯一能讓我不崩潰的東西。“

毛燏第一次注意到高野司左手手腕內側有一道淡淡的疤痕——不是意外造成的，線條太整齊了。高野司順著她的視線迅速拉下袖子，但已經晚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他勉強笑了笑，“只是...那時候太痛了，需要某種...物理上的宣泄。“

毛燏突然伸手，輕輕碰了碰那道疤痕。她的指尖冰涼，但高野司的皮膚更冷。兩人都因為這個意外的接觸而僵住了。

“我懂。“毛燏收回手，“數據超載時的自毀傾向。“

高野司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你也會...？“

“去年冬天。“毛燏指了指自己右大腿內側，“三處。用圓規畫的，線條更整齊。“

他們沉默地看著對方，在這個奇特的坦白時刻，某種比月光更微妙的東西在兩人之間流動。高野司慢慢伸出手，懸在毛燏的臉旁：“可以嗎？“

毛燏微微點頭。高野司的手指輕輕拂過她的臉頰，替她撥開一縷被夜風吹亂的頭發。這個觸碰只持續了1.3秒，但毛燏能感覺到自己心跳加速到每分鐘118次。

“你的頭發像海藻。“高野司收回手，“在月光下是藍黑色的。“

毛燏突然想起什么，從口袋里掏出手機：“《厭世者的潮汐》，我寫了歌詞。“

高野司湊過來看，銀發掃過她的耳廓。屏幕上是一段簡短的詩句：

“在火龍果色的月光下/

我的潮汐退去/

留下分形海岸線/

和一組不完美的和弦“

“太美了。“高野司輕聲說，“我們明天就錄完整版。“

遠處傳來保安的手電光。毛燏迅速熄滅煙頭：“我得回去了。“

高野司幫她翻下墻頭。在分別前，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等等。“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盒子，“給你。助眠用的。“

盒子里是一對精致的耳塞，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U盤。“白噪音生成器，“高野司解釋，“我錄了海浪聲、雨聲和...我哼的安眠曲。“

毛燏握緊盒子，某種溫暖的東西在她胸腔擴散。她突然踮起腳尖，迅速碰了碰高野司的臉頰——這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勇氣。然后頭也不回地翻過墻去，留下高野司一個人摸著被親過的地方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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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途“酒吧的燈光比往常更暗。周三晚上通常是客流低谷，但高野司的駐唱還是吸引了不少常客。毛燏坐在她慣常的角落——一個被老板特意隔出來的小空間，三面有隔音板，正對舞臺但不會被聚光燈照到。

桌上放著一杯特制的“無酒精莫吉托“，是高野司專門為她發明的：薄荷葉、青檸、蘇打水和一點點蜂蜜。毛燏小口啜飲著，同時在本子上記錄靈感。自從兩周前那個圍墻上的夜晚后，她開始嘗試寫更多的歌詞——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押韻句子，而是精確描述她感受的數學比喻。

高野司今晚唱了三首原創，其中兩首是他們一起創作的。當唱到《厭世者的潮汐》時，他的目光頻頻投向毛燏的角落。歌曲結束后，他跳下舞臺，徑直走向她。

“老板同意我們使用樓上的鋼琴了。“他興奮地說，銀發因為汗水貼在額頭上，“明天下午酒吧不營業，我們可以——“

“毛燏？“

一個冰冷的女聲打斷了他。毛燏的身體瞬間僵硬，手中的筆掉在地上。站在桌前的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穿著價值不菲的香奈兒套裝，長發一絲不茍地盤在腦后，眉眼與毛燏有七分相似，但眼神銳利得像刀鋒。

“媽。“毛燏的聲音幾乎聽不見。

林玥上下打量著高野司，目光在他的銀發和耳釘上停留了幾秒：“這就是你最近迷戀的小歌手？“她的紅唇勾起一個冷笑，“品味比我想象的還差。“

高野司站直身體：“阿姨好，我是——“

“沒問你。“林玥打斷他，轉向毛燏，“你爸說你最近'好轉'了，我特意飛回來看。結果發現你泡在酒吧里，跟這種...“她做了個輕蔑的手勢，“...廝混。“

毛燏的手指開始顫抖，呼吸變得急促。她能感覺到恐慌像潮水一樣涌上來——心跳加速、視野邊緣發黑、皮膚下有無數螞蟻在爬。高野司立刻察覺到她的異常，蹲下身與她平視：“毛燏，看著我。質數數列，記得嗎？“

“2...3...5...“毛燏機械地開始數。

林玥皺眉：“這是什么把戲？“

“她在恐慌發作。“高野司的聲音冷了下來，“如果您真是她母親，應該知道這時候不該刺激她。“

林玥的表情變得更加鋒利：“你算什么東西？我女兒的問題就是被你們這種人帶壞的。“她一把抓住毛燏的手腕，“跟我回家。“

毛燏像觸電一樣甩開母親的手，撞翻了桌子。飲料灑在地上，玻璃杯碎裂的聲音像一根針刺進她的耳膜。酒吧里的目光都集中過來，各種頻率的竊竊私語像毒氣一樣包圍了她。

“別碰我！“毛燏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你...三年沒回過家...現在突然...“

林玥的臉色變得鐵青。她正要說什么，高野司擋在了毛燏前面：“她需要安靜。請您先離開。“

“保安！“林玥喊道，“把這個混混趕出去！“

混亂中，毛燏抓起背包沖出了酒吧。夜間的冷風像刀片刮在臉上，但她顧不上這些，只是盲目地奔跑著，直到肺部火燒般疼痛才停下。她發現自己站在黃厝海灘的礁石區——她和高野司常來的地方。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高野司的信息：“你在哪？安全嗎？“

毛燏沒有回復。她蜷縮在礁石上，雙臂環抱膝蓋，像胎兒在子宮里的姿勢。母親的話像毒蛇一樣在她腦子里盤旋：“問題...廝混...帶壞...“

不知過了多久，熟悉的摩托車引擎聲從遠處傳來。高野司的銀發在月光下像一盞燈，他跑向礁石時差點被濕滑的海藻絆倒。

“毛燏！“他氣喘吁吁地爬上礁石，“你沒事吧？“

毛燏沒有抬頭。高野司小心翼翼地坐在她旁邊，保持著適當距離：“我通知了你奶奶。她說會處理。“

“她恨我。“毛燏突然說，“從我確診那天起。“

高野司輕輕“嗯“了一聲，表示他在聽。毛燏繼續道：“完美的林玥女士不能接受自己生了個...殘次品。毛燁才是她想要的女兒。“

“你不是殘次品。“高野司的聲音很輕但堅定，“你是限量版。獨特而珍貴。“

毛燏抬起頭，月光照在她蒼白的臉上。高野司慢慢伸出手，懸在半空，給她拒絕的余地。毛燏猶豫了一下，最終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高野司的手掌溫暖而粗糙，吉他繭摩擦著她的皮膚，有種奇怪的踏實感。

“回家嗎？“他輕聲問。

毛燏搖頭：“不想見她。“

“去我父母家？“高野司提議，“有空客房。我媽媽一直想見你。“

毛燏猶豫了。高野司補充道：“或者...我知道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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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野司父母開的海景民宿位于環島路附近，但他們在曾厝垵還保留著一間老房子。這是一棟兩層的小樓，外墻爬滿了爬山虎，離海邊只有五分鐘路程。

“我的秘密基地。“高野司用鑰匙打開門，“于灺走后...我在這里住了半年。“

屋內簡潔但溫馨，墻上掛滿各種樂器和黑白照片。高野司打開暖氣，遞給毛燏一條干凈毛巾：“浴室在樓上。我去煮點熱可可？“

毛燏站在客廳中央，打量著這個空間。一架老式立式鋼琴放在窗邊，琴蓋上擺著幾張樂譜和一個小相框。她不由自主地走近，看到照片里是高野司和一個短發女孩在海邊的合影。

“那是于灺。“高野司的聲音從廚房傳來，“車禍前兩個月拍的。“

毛燏輕輕觸碰相框。照片里的女孩笑得燦爛，高野司的銀發被海風吹亂，兩人看起來那么年輕、快樂、無憂無慮。一種奇怪的感覺涌上心頭——像是嫉妒，但又不完全是。

浴室的熱水沖走了部分疲憊。毛燏換上高野司借給她的T恤——太大了，垂到她的大腿中部，但布料柔軟，帶著陽光和洗衣液的味道。下樓時，她聞到熱巧克力的香氣。

高野司已經換了家居服，銀發濕漉漉的，看來也快速沖了個澡。他遞給毛燏一杯熱巧克力，上面漂著棉花糖：“按照你喜歡的比例調的。可可含量72%，糖度35%。“

毛燏接過杯子，溫暖從指尖蔓延到全身。她小口啜飲著，感受甜苦平衡的液體滑過喉嚨。高野司坐在鋼琴前，開始彈奏一首舒緩的曲子。

“德彪西的《月光》。“他說，“適合今晚。“

毛燏放下杯子，走到鋼琴旁。高野司往旁邊挪了挪，給她騰出位置。毛燏的手指輕輕落在琴鍵上，加入演奏。她沒有學過這首曲子，但能憑聽覺和數學直覺跟上高野司的節奏。

兩人的肩膀輕輕相碰，體溫透過薄薄的衣料傳遞。彈到一半時，高野司突然轉向她：“留下來過夜吧。你睡主臥，我在沙發上。“

毛燏的手指停在琴鍵上。理智告訴她應該拒絕，但疲憊和某種更深層的渴望讓她點了點頭。高野司微笑，繼續彈奏，這次換成了他們共同創作的《厭世者的潮汐》。

毛燏閉上眼睛，讓音樂流淌過全身。在這個陌生的房子里，穿著別人的衣服，和這個銀發少年肩并肩坐在鋼琴前，她感到一種奇怪的安寧——就像終于找到了一個頻率與自己共振的電臺。

當曲子結束時，高野司輕輕碰了碰她的頭發：“你的頭發干了...像海藻一樣卷起來了。“

毛燏沒有躲開。她甚至微微側頭，讓高野司的手指能更深入地穿過她的發絲。這種親密對她來說曾經是無法想象的，但現在...感覺對極了。

“數學上，“她輕聲說，“頭發的螺旋結構符合黃金分割比例。“

高野司笑了，手指繼續溫柔地梳理她的卷發：“所以連你的頭發都是天才。“

窗外，一輪略帶粉色的月亮升到海面上空，將銀光灑在兩個靠在鋼琴旁的年輕人身上。那光芒既不像日光那樣灼熱，也不像星光那樣冷淡，而是介于兩者之間——就像高野司和毛燏之間那種既非友誼也非愛情，卻比兩者都更真實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