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燏數著窗外的雨滴。十七滴打在左邊窗框，二十三滴打在右邊，這種不對稱讓她輕微煩躁。自從上周父親撞見高野司送她回家后，別墅周圍多了兩個巡邏的保安。她蜷縮在飄窗上，手指在玻璃上畫著只有自己看得懂的符號。

手機震動了一下。高野司的信息：“老地方等你。帶了防水吉他。“

毛燏盯著這條信息看了四十三秒。她應該拒絕的——父親警告過她別再和那個“銀發混混“來往；但她的大腦已經自動計算出今天的潮汐時間：下午四點二十三分，退潮最低點，那塊礁石會完全露出水面。

她輕手輕腳地下樓，在廚房門口停住。奶奶正在和妹妹毛燁說話：“...你姐最近氣色好多了...“

“可她都不理我。“毛燁的聲音帶著委屈，“我昨天給她送水果，她連門都沒開。“

毛燏的手指無意識地抓緊了樓梯扶手。妹妹今年十七歲，是全家人的驕傲——漂亮、開朗、成績優異，所有她不具備的特質。毛燁的存在就像一面鏡子，照出她所有的缺陷。

后門的鎖轉動時幾乎沒有聲音。毛燏溜出別墅，雨后的空氣中有泥土和鐵銹的味道。她沿著小路快步走著，計算著避開保安巡邏的最佳路線：左轉三次，直行兩百米，穿過那片鳳凰木...

摩托車引擎聲從拐角處傳來。高野司跨坐在那輛改裝過的雅馬哈上，銀發被雨水打濕后顏色更深了。他遞給毛燏一個粉色頭盔：“防水涂層，不會悶。“

毛燏盯著頭盔內側的絨毛——那種柔軟的質感讓她猶豫。高野司似乎察覺到她的不適，變魔術般拿出一個黑色絲質頭套：“先戴這個，隔開絨毛。“

“你怎么...“

“我表弟也有觸覺敏感。“高野司轉身發動摩托車，“抓緊了。“

毛燏小心翼翼地環住高野司的腰。少年的體溫透過薄薄的T恤傳來，混合著雨花石香煙和海鹽沐浴露的氣息。摩托車加速時，她不得不貼得更緊，這種被迫的親密接觸讓她心跳加速——不是因為恐懼，而是一種陌生的、微微發燙的感覺。

黃厝海灘在雨后呈現出一種灰藍色的調子。高野司從摩托車后備箱拿出一把奇怪的吉他——琴身包裹著防水膜，琴弦似乎經過特殊處理。

“自己改裝的。“他得意地拍拍琴身，“可以在雨中演奏。“

毛燏走向那塊熟悉的礁石，發現上面放著一個防水墊。高野司跟在她身后，變魔術般從背包里掏出保溫杯：“蜂蜜柚子茶，你奶奶說這是你唯一喝的飲料。“

“你聯系我奶奶？“毛燏的瞳孔微微擴大。

“昨天路過時遇到她在遛狗。“高野司笑著擰開杯蓋，“順便聊了聊。“

毛燏小口啜飲著柚子茶，溫度剛好是58攝氏度左右——她喜歡的精確度數。高野司開始調音，防水吉他發出一種比普通吉他更柔和的音色。

“我寫了段新旋律。“高野司彈了幾個音符，“但副歌部分總覺得不對勁。“

毛燏閉上眼睛，讓音符在腦海中形成可視化圖形。當高野司彈到第五小節時，她突然打斷：“停。G弦走音了0.7赫茲。“

高野司挑眉，拿出調音器檢查：“見鬼了，真的是0.7赫茲偏差。“他重新調音后繼續演奏，這次毛燏沒有打斷。曲調憂郁而深沉，像海底涌動的暗流。

“橋段需要降半音。“毛燏突然說，“然后第二遍主歌改用三連音。“

高野司按照她的建議修改，眼睛逐漸亮起來：“這太神奇了...就像你看到了我腦子里模糊的想法。“

毛燏從礁石上跳下來，赤腳踩在潮濕的沙灘上。她開始用腳尖畫出一系列復雜的波浪線：“如果把聲波波形轉換成這樣的數學函數...“

高野司湊過來看，銀發上的水珠滴在沙灘上。他忽然抓起毛燏的手：“等等，我有個地方可以完美呈現這個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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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糖“酒吧下午不營業，高野司用鑰匙打開后門時，空蕩蕩的室內回蕩著他們的腳步聲。毛燏的視線立刻被角落里那架老式鋼琴吸引——烏黑的漆面有幾處剝落，但整體保養得很好。

“老板的收藏品。“高野司領著毛燏走向鋼琴，“1927年的施坦威，音色美得讓人心碎。“

毛燏站在鋼琴前，手指懸在琴鍵上方幾厘米處，像是不敢觸碰。高野司輕輕掀起琴蓋：“試試？“

“我不會彈。“

“不需要會。“高野司坐在琴凳上，彈了一個簡單的C和弦，“音樂只是數學的一種表達形式，對吧？“

毛燏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坐在高野司旁邊。她的手指輕輕落在琴鍵上，起初只是幾個單音，然后逐漸形成簡單的旋律。高野司開始用吉他配合她，兩種樂器的聲音在空蕩的酒吧里交織。

奇妙的事情發生了——毛燏的手指越來越流暢，彈奏的旋律也越來越復雜。她的眼睛半閉著，仿佛進入某種恍惚狀態。高野司驚訝地停下演奏，但毛燏繼續彈著，一段他從未聽過的美妙旋律從她指尖流淌出來。

這段旋律開始時像雨滴落在海面，然后逐漸變成洶涌的浪潮，最后又回歸平靜。毛燏彈完最后一個音符時，酒吧里安靜得能聽見他們的呼吸聲。

“這...“高野司的聲音有些沙啞，“你確定你沒學過鋼琴？“

毛燏盯著自己的手指，像是第一次認識它們：“我只是...看到了聲音的形狀。“

高野司突然抓起吧臺的記事本和筆：“能把剛才的旋律記下來嗎？這絕對能成為一首金曲。“

毛燏接過筆，在紙上畫出了一系列復雜的數學符號和曲線，而不是傳統的五線譜。高野司湊近看，鼻尖幾乎碰到她的臉頰：“這太酷了...你能教我怎么解讀嗎？“

毛燏開始解釋那些符號代表的音高和節奏，高野司認真地聽著，時不時提出修改建議。兩人就這樣趴在吧臺上工作了兩個小時，完全忘記了時間。

“我們需要歌詞。“高野司最終說，“關于...潮汐和月亮什么的。“

毛燏輕聲念道：“'厭世者的潮汐，在火龍果色的月光下退去'...“

高野司的眼睛亮了起來：“完美！就叫《厭世者的潮汐》怎么樣？“

毛燏微微點頭，這是她第一次參與創作一樣東西，而不是獨自解構世界。高野司興奮地跳起來：“我得錄個demo！老板的錄音室在地下室。“

他拉著毛燏的手腕走向樓梯，這種突然的接觸讓毛燏僵了一下，但沒有掙脫。地下室的燈光昏暗，墻上貼滿了吸音棉。高野司熟練地打開設備，調試麥克風。

“你來彈鋼琴部分。“他調整著麥克風架，“我負責吉他和主唱。“

毛燏搖頭：“我不...“

“就像剛才那樣。“高野司把她的手放在琴鍵上，“閉上眼睛，想象那些數學公式。“

錄音過程出乎意料地順利。毛燏彈了三遍就達到了完美效果，高野司的歌聲沙啞而深情，與鋼琴的清澈形成奇妙對比。當他們一起聽回放時，毛燏發現自己能準確指出每一處需要微調的地方。

“天才。“高野司盯著控制臺的顯示屏搖頭，“你絕對是天才。“

毛燏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那里還殘留著彈琴時的輕微刺痛感。高野司突然靠近，在她反應過來之前，輕輕抱了她一下：“謝謝你分享你的天賦。“

這個擁抱只持續了1.7秒，但足以讓毛燏的心跳加速到每分鐘111次。她聞到了高野司身上特有的味道——海鹽、香煙和某種柑橘調的古龍水。當高野司退開時，兩人都有些尷尬地別過臉去。

“我該回家了。“毛燏看了看手機，“父親六點回來。“

高野司點點頭，迅速保存錄音文件：“我送你。“

回程的摩托車上，毛燏主動環住了高野司的腰。少年的身體在風中微微發熱，像一塊活生生的暖爐。當他們在距離別墅兩百米處的路口停下時，高野司突然轉身：“明天還能見面嗎？“

毛燏猶豫了一下：“父親雇了保安看著我。“

“翻墻？“高野司狡黠地眨眨眼，“我知道你院子東南角的監控有死角。“

毛燏驚訝地看著他：“你怎么...“

“踩點是一個合格男友的基本素養。“高野司說完立刻意識到失言，“呃，我是說，作為一個朋友...“

毛燏摘下頭盔還給他，嘴角微微上揚了0.3厘米——對她來說已經是一個燦爛的微笑了：“明天下午三點十一分，監控會例行重啟，有27秒的間隙。“

高野司咧嘴笑了：“收到，指揮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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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肅的奔馳車駛入別墅車庫時，毛燏已經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她坐在書桌前，手指在桌面上無聲地彈奏著今天創作的旋律。門被輕輕敲響，她條件反射般繃緊了身體。

“姐？“是毛燁的聲音，“我給你帶了芋泥千層蛋糕...“

毛燏沒有回應。門把手轉動了一下，但門是鎖著的。毛燁的聲音低了下去：“就放在門口...你記得吃。“

腳步聲遠去后，毛燏等了三分二十秒才開門。走廊上確實放著一小塊蛋糕，旁邊還有一杯冰抹茶。毛燏盯著這些食物看了很久，最終只拿走了飲料——她記得毛燁上周說過要減肥，這塊蛋糕可能是她唯一允許自己吃的甜點。

樓下傳來父親和奶奶的爭執聲。毛燏輕手輕腳地走到樓梯拐角，聽見父親在說：“...那個高野司，他父親是開民宿的，母親以前在夜總會唱歌！“

“所以呢？“奶奶的聲音冷靜而鋒利，“你當年不也是個窮小子？林玥家不也看不上你？“

“這不一樣！小燏她...“

“她這三個月說的話比過去三年都多。“奶奶打斷他，“那個男孩讓她活過來了，你看不見嗎？“

毛肅沉默了一會兒，聲音低了下來：“我只是怕她受傷...她那么脆弱...“

“她比你想象的堅強。“奶奶嘆了口氣，“讓她自己選擇吧。“

毛燏悄悄回到房間，從床底下拿出一個鐵盒。里面裝著各種煙盒錫紙，她在上面畫滿了聲波圖案和數學公式。她取出今天那包荷花煙的錫紙，開始在上面記錄《厭世者的潮汐》的完整波形圖。

手機震動起來。高野司發來一段音頻文件和一條消息：“混音版，加了海浪聲采樣。你彈的鋼琴部分美得讓人心碎。“

毛燏戴上耳機，點擊播放。音樂流淌進她的耳朵，她閉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昏暗的地下錄音室，高野司的銀發在控制臺的藍光下閃爍，他的手指在調音臺上滑動時像在演奏另一種樂器...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微笑——那種真實的、不受控制的表情。手指在手機上猶豫了一會兒，她終于回復了認識高野司以來的第一條主動信息：“謝謝。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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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野司回到家時，父母正坐在客廳看一部老音樂劇。母親方玫敏銳地注意到兒子不同尋常的好心情：“今天這么高興？“

“嗯，錄了新歌。“高野司把背包扔在沙發上，“和一個朋友一起。“

父親高鋯從報紙上方看過來：“那個不愛說話的小姑娘？“

高野司的耳根紅了：“她其實很能說...在聊音樂的時候。“

方玫和高鋯交換了一個眼神。高野司假裝沒看見，從冰箱拿了瓶啤酒就往樓上跑。母親的聲音追了上來：“周末請她來家里吃飯吧！我們做點她愛吃的！“

高野司的臥室墻上貼滿了樂譜和演出海報。他打開電腦，導出今天的錄音文件，然后從書架上取下一本厚厚的筆記本。本子的扉頁上寫著“于灺，2018-2020“，但他已經很久沒有翻開它了。

他猶豫了一會兒，最終在本子的空白頁寫下了今天的日期和新歌的名字：《厭世者的潮汐-與毛燏合作》。寫完后，他打開抽屜，取出一個小盒子，里面裝著各種奇怪的小物件：一塊形狀特別的貝殼、半包受潮的香煙、一張褪色的游樂園門票...這些都是于灺留下的。高野司輕輕撫過這些物品，然后合上蓋子，把它推到了抽屜最深處。

電腦屏幕上，音頻軟件的波形圖還在跳動。高野司點擊播放，毛燏的鋼琴聲像月光一樣流淌出來。他閉上眼睛，突然清楚地意識到一件事：三個月前在黃厝海灘看到的那個厭世少女，已經悄然改變了他的生活軌跡。

窗外，一輪滿月掛在海面上空，月光呈現出一種奇特的粉橙色——就像高野司最喜歡的那件火龍果色襯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