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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金剛杵

臨東舊林,位于碧落東南三百二十里外。

傳言中早年此地為一座礦脈遺址,后因地脈塌陷、咒場反噬,成了封禁之地。林中魂霧終年不散,連鳥獸都避其三里,不進不出,成了青司檔案里特判的“死林”。

陸羽踏入此地時,已近黃昏。

山風不響,霧沉如墜,腳下每一步都像踩進了什么被遺棄的過去。林中不響鳥鳴,不聞獸動,連風聲都像被壓在魂霧之下,死得透徹。

魂霧并非自然漂浮,而是自地而起,層層堆疊,色澤灰而不淡,像是死氣沉沉的浮絮,又如凝固不散的惡意。

他剛踏進林境,心中警鈴大作,噬心蠱也起了反應,這周圍一定有什么東西在搗鬼。

靈息死絕。咒氣散亂。感知遲鈍。

這是他最不愿碰的那種地。

陸羽抬頭望了一眼林中天色,日光早已穿不透霧層,僅剩一點昏黃輪廓,在層層枝影中像是遲暮中最后一滴血。

他的手輕搭在刀柄上,掌中微有咒意蓄動,腳步未停,向林深走去。

起初,他以為這不過是馬妖“藏身之選”,孤身突入,一式快斬,只求速戰速決。

可越走,越不對。

林地四周,樹木錯落得不自然,表面雖有歲月苔斑,實則“伐后再置”的痕跡斑斑可查,間距規整,行列成式。林與林之間錯開三尺有余,仿佛誰在此布了一道古舊兵陣,只是以樹為樁、以霧為障。

“……刻意排布?”

陸羽目光微凝,蹲下翻開一處枯葉堆——底下露出一塊埋于土中的舊石板,邊緣刻有魂引咒痕,符線殘斷,極淺,卻尚未風化。

他用指尖輕輕一抹,咒痕便如尸體開裂,浮出墨黑血絲,往林中延伸。

他緩步而行,越過石板,再走三十步,前方竟又有一塊——構造一致,咒線走向幾乎相連。

不止一塊,不止一陣。

而是成套的、提前布下的局。

“有人來過。”陸羽低聲道,“不止來過,還埋了整場陣。”

他原以為馬妖是困獸,被逼至死林,只能據地頑守——但眼前這些,根本不是臨時筑防,而是蓄謀已久的埋殺。

從魂霧濃度的方向來看,整片林地的魂脈都被人為擾亂,形成“魂吸死境”,一旦深入,識臺受困、咒術亂流,外援難入,自保亦難。

他腳步未停,越走越深。

霧越來越濃,腳下泥土也從干碎轉為濕滑,仿佛林中地下不再是土,而是某種隱形的尸流。

鳥不鳴、獸不啼,甚至連自己踏地之音都仿佛被剝去回聲,只剩耳邊心跳,越發清晰。

周圍一棵棵樹慢慢地、高高地立起,如一柄柄兵刃無聲肅立,錯落成陣,佇立成牢。

死寂得像一口井,井底有刀。

陸羽終于停下腳步,立于一片空地中央。

他望了一眼四周,有霧,有樹,有陰影,但沒有風,沒有人,也沒有目標。

馬妖沒藏在這里。

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藏。

——這是“誘追之局”。

一口死井。

埋的,是獵人。

林中死寂,仿佛連時間都被凍住。

陸羽立于霧心,四面皆靜,只有腳下泥土泛著微妙的寒意,像有什么在地底蠕動。

忽然,一聲骨鳴!

像是千百節骨頭同時錯位、翻折、重接——不是從前方,不是從遠方,而是從腳下傳來。

“——來了。”

他低聲一句,右手落柄,煞氣凝于刀未拔處。

下一瞬,地面炸裂!

魂霧在一瞬間驟聚,原本如浮絮般飄動的霧氣忽然塌下,仿佛被某種吸力強行扯向地心。

泥土碎開,一只漆黑枯爪從地下伸出,指骨裸露,甲刃森然。

咚——!

一具黑甲戰兵破土而出,全身覆咒鐵甲,額戴鬼面,眼窩中燃著淡青魂火。

緊接著,第二具、第三具、第四具……

不止一列,而是一整列地底軍陣,以陸羽為心,四面八方,從霧與泥中爬起,足有五十余具。

他們步伐沉重卻整齊,喚咒不動,卻自帶殺氣,像是被“命”壓醒的兵軀,而非被術驅動的傀儡。

陸羽眼神一凝。

“不是魂控。”

這不是他熟悉的不死軍。

他出刀極快,一步踏前,一式斷刃連斬,煞氣沿刀而走,瞬間斬落三具黑甲兵的頸骨!

頭顱落地,魂火熄滅,按理說應即化為灰燼。

可三息未到,異變突生。

三具被斬之尸竟在原地顫動,斷頸處傳出細密的“咯咯”碎響,一道道黑紋魂絲自斷口中纏繞而出,如線織皮,竟將頭顱強行縫合回身!

魂火重燃,兵軀復起!

陸羽退后一步,刀身微顫,煞意回卷。

他試著一式刺心碎魂,破一具兵影的識脈與魂臺。

結果——兵軀劇震,但未倒!

那兵魂雖無咒力涌動,卻仿佛憑著一股“死而不休”的執意,繼續前踏,甚至扭動著破爛身骨重新列入戰陣。

“……魂不驅,命不滅。”

陸羽低聲道,眼底一沉。

像是從某個“別的地方”捏出來的——不死軍。

他腦中掠過一個名字,卻又極快否定。

馬妖費盡心思搞出來的不死軍,還沒有這些士兵一半強度,絕對不是之前的不死軍。

目光掃過這群圍成合陣的黑甲兵,他已能確認:

這不是馬妖自己能做出來的東西。

馬妖變了。

他身上的術,已經不是上次他見過的東西了。

而這些新造不死軍的痕跡……

“晦氣。”

陸羽眉頭緊鎖,刀尖緩緩抬起,語氣低沉:

“……把命賣出去了嗎,你這家伙。”

刀光再閃,三具黑甲魂兵再度倒地。

可落地未穩,斷骨之中又有黑紋涌出,纏魂復軀,僅三息,又一次站起。

陸羽眼神未動,卻知再斬無益。

這些東西不是兵,是“殉”。

他試圖提升煞氣,斷魂刃灌注魂力,一刀斬下,刀意凌厲如裂風,魂霧蕩出一線——卻僅到陣邊便驟然消散。

“——咒力,潰了?”

他眉頭一沉,再試引煞成咒,卻發現體內靈息猶如泥沼,明明氣勢已起,煞紋已動,出手之際卻仿佛咒式斷尾,靈光崩散于指尖。

他瞬間意識到不對。

腳下地脈,薄而空。

不對,是被“掏空”了。

整片林地的地氣,早被某種術陣抽走。

靈息未斷,但匯不成術。咒術之人,若無地氣接引,即如畫師斷墨、弓匠失弦。

“吞靈陣。”

陸羽低聲一語,腳下一滑,強行后撤五步,才堪堪斬退正前方三具來襲兵影。

四周魂兵卻步步圍攏。

咒術無法凝成,斷魂刃雖利,也無法在亂魂陣中持久施展。他一度嘗試以煞氣擴環破圍,但兵陣行列之間有死氣糾纏,如鏈交錯,斷一環仍被兩翼合圍。

短短一盞茶時間,陸羽連破三陣、斬敵數十,依舊未能破圍。

戰圈,正在一點點收縮。

不死軍無言無咒,卻列陣如鐵,他們沒有意識,卻有一個統一意志——

圍困陸羽,不惜代價。

“……你早就在等我。”

他忽然抬頭,看向遠處魂霧裂開的一道高林之巔。

有影。

那是馬妖。

他半身殘破,魂衣已碎,僅余半邊鬼面,站在林岬高處,手執咒骨,魂火閃爍不定,整個人仿佛風中蠟命,卻偏偏還笑得出聲。

“陸羽。”他的聲音低啞,卻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你終于也嘗嘗‘走不出的陣’是什么滋味了。”

他沒有下場,只揮動咒骨,一串復雜古咒從口中吐出。

林下黑甲兵齊身震動,咒紋閃起,步伐變形,突轉合圍。

原本分列的魂兵此刻依序變陣,如水包石,繞陸羽而轉,聲不發、氣不溢,卻壓得空氣似水沸。

馬妖居高臨下,身如腐軀,眼神卻如獵人。

這一局,不是戰場,是獵局。

魂兵壓境,咒光封死四方。

陸羽咬牙擋下左側一刀,刀鋒掠過臂骨,鮮血飛濺。他腳步略微踉蹌,卻仍死死握住斷魂刃,腳尖一旋,再次反手斬下一兵魂左肩。

但他知道——再不破陣,他今日可能真要困死在這林里。

四周咒壓如爐,地脈寸寸抽空,他的咒術像水中點火,點一次,滅一次,仿佛整片天地都拒絕他出手。

這時,一道舊語回響于心底。

“此去非正戰,是局中局。”

“有人盯你,不只馬妖。”

“若執意前行,隨信物一并攜帶。”

他猛地一頓,手掌探入袖中,從貼身處將那枚半殘金剛杵取了出來。

——那是林重山留給他的信物。

金剛杵通體殘裂,遍布紋痕,像是從地獄刮出來的尸兵法器,幾近碎裂。但當他掌指握住杵身中心時,那枚殘符忽地輕顫了一下,傳來一絲微弱但真實的靈息回涌。

陸羽眼神陡然一沉。

“夠了。”

他深吸一口氣,刀光反斬右側兩名逼近的魂兵,以斷骨刃破開一線,強行蹬地躍出血圈,直沖戰陣心核!

不死軍咒線震動,陣勢微亂,馬妖當即施咒補線,試圖封死空隙。

可陸羽動作更快。

他反手將金剛杵重重一杵刺入地脈!

“——碎。”

咒力貫注,一聲沉鳴。

只見那裂紋金杵猛然爆出一圈逆轉咒光,如潮水般自刺點向四周激蕩!

非殺兵,不毀軀,專破術心!

——鎮識裂煞。

此杵之咒,乃內衛古咒殘式,專為破“術陣控識”,一旦杵入陣核,所轄一切“魂控—咒制—陣線”即遭逆反!

下一刻,地脈猛震!

整片林地如被從下方掀開一角,咒陣中魂紋驟亂,死氣逆轉,魂兵咒火紛紛熄滅!

圍困陸羽的數十具不死軍齊身劇震,像是被人抽去了脊骨,魂線斷裂,咒火狂亂,五息之內,已有六成直接自燃炸毀!

黑甲碎裂,殘骸四散,魂識四分五裂,炸成陣中飛灰!

戰場再變。

陸羽眼中寒光乍現,握刀的手再無遲疑,一腳踏出,沖入崩口中心,刀起煞爆,順勢再斬三尸!

此刻局勢初解,氣機回涌,他終于重新掌握主動!

陣外高臺之上,馬妖眼睜欲裂。

他望著金剛杵轟開的咒口,望著倒下的一具具“新生不死軍”,整個人仿佛失去了神識的主導!

“……不可能!”

“那東西早就廢了——!”

他怒吼,咒骨幾欲斷裂,魂火在胸前炸出一片回震氣浪!

他終于顯露出第一絲恐懼之色。

眼看殘軍再動必敗,馬妖咬牙切齒,強行扯動魂線,抬手一揮:

“——撤陣!”

咒陣瞬散,殘魂如潰堤,魂兵驟退。

林中霧再封,血泥未干,殺意未散。

陸羽站于破口之中,金剛杵仍刺地脈之中微微顫動,掌中斷魂刃染滿死氣,眉心緊鎖,未動分毫。

他沒有追。

他只是低頭,看著那柄已然黯淡下來的金剛杵,目光如鐵:

“你這東西……”

“還真是送得及時。”

林地殘陣未散,魂霧翻涌如病潮,退而不散。

陸羽站在破陣中央,血從袖口緩緩滴落,沿著斷魂刃滴在腳邊碎甲之上,發出幾不可聞的輕響。

他沒有追。

也沒有說話。

只是緩緩抬手,將長刀一寸寸收鞘,動作極慢,仿佛在逼迫自己的氣息重新沉下去。

咔噠——刀入鞘聲微響。

他轉身,走回殘陣正心,跪身一指,將那柄金剛杵自地脈中拔出,靈息已盡,杵身布滿裂痕,仿佛再用一次就會徹底碎滅。

陸羽靜靜看了它一眼,未作感嘆,只將其重新插入原處,一半埋入咒陣殘核,一半露于地面,如標識,又如……釘子。

“你撐住這一線。”

“我回頭再收。”

他低聲道,語調平淡,卻有某種不容拒絕的命意。

整片林地恢復了死寂。

只是與之前那種“壓抑的寂靜”不同——此刻的寂靜,是戰后空洞,是死魂退卻后留下的空殼,是一場殺局收尾之后,尚未完全落地的塵埃。

陸羽望著周圍那一棵棵被血氣熏黑的樹干,忽然意識到一點:

這一場不是“他闖入馬妖布下的埋伏”。

而是——他被引進來的。

步步推進,路徑太順,敵軍布局太整,魂陣配合得像為他量身定制。

不是馬妖聰明。

是整個舊林,早在等他。

林重山的那封信,他原本只當是一句老狐貍式的“多留心”。

可現在,他不得不承認:

“局中局”——不是警告。

而是事實。

他低下頭,望著腳下已被他踩碎的魂陣殘符,心中一線隱約輪廓浮現。

這局,不是追殺。

而是——讓他來殺。

他站起身,眼神微冷,望向魂霧再次封閉的方向。

那里,是馬妖遁走的方向。

霧厚如鎖,鬼語低語,但他已知那人不會逃遠,也逃不干凈。

陸羽收束衣角,輕聲低語:

“你走不了太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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