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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追獵

鎮司尸庫內,冷得像是時間也結了霜。

陸羽立于最深那道咒門之后,手里尚余些許血痕未褪,掌心貼著短刀尾部,指節僵硬,骨縫隱隱作痛。

他已連續出手整整一夜。

三人。

三具魂錨。

第二個藏在律司案房,專門做些見不得人的事。

第三個,最難。

他喚作杜臨山,住在坊口一間破舊石屋,屋頂塌了半邊,院墻歪得像隨時會倒,門前種了三株荊棘,終年不開花。

三年來,他閉口少言,托詞說夢中常有鬼火纏身,陽氣虛弱,故而“齋戒修心”,不近人事、不修術脈,只以“白咒洗身”自護。

鎮司查檔時幾度漏過,若非陸羽親查魂線殘痕,幾乎將他錯放出去。

他早覺風聲,自前兩名混脈者死后,便自廢修為,徹底斷了氣息。

可惜他要面對的是陸羽。

陸羽來到時,夜已三更,整座石屋如死冢,連燈火都沒有,只剩屋檐掛著三串紙灰,隨風飄擺,像是吊在空中的遺愿。

他一腳踹開門,屋內冷風撲面,杜臨山正盤膝坐在中堂,面無表情,身上裹著一層咒灰薄袍。

“我等你很久了。”他說。

陸羽沒回話,只低頭拔刀。

九環大刀從背后落下,刀刃未出鞘,煞氣已先行一步,鋪滿屋頂。刀身震出一聲低鳴,環環相扣,如九道催命。

杜臨山雙手一翻,兩指并攏點在眉心,猛然拔出一道識息,欲發魂震破局。

陸羽腳步不變,刀勢卻已壓至頭頂。

一式劈下——

刀身未接觸,刀意卻已將四周魂息碾碎。

杜臨山仰頭吐血,整條脊骨被刀意斬成數段,皮肉之下隱藏的妖文魂線像活物一樣抽搐掙扎,最終寸寸炸裂!

九環大刀破體而入,重重落地,整間石屋的磚面都被壓出裂痕,塵土翻起如霧,震散殘魂。

杜臨山尚余一口氣,嘴角溢血,臉上反而露出一抹古怪的笑。

他看著陸羽,輕聲說了一句:

“你殺得掉我……”

“可你——追不到他。”

話音落地,魂散如塵。

陸羽收刀,煞氣緩緩回攏,環環合響,歸入鞘中。

屋外風更冷了,像是那句“追不到”被吹得四面八方,仍未消散。

如今鎮司尸庫內,三具錨體俱裂,魂線已滅,再無馬妖可歸之殼。

可他站在最后一具尸體前,卻久久未動。

杜臨山的軀體雙目早已熄滅,尸骨蜷縮如犬,咒毒侵徹皮膚,如墨花般一層層浮開,像是一場被碾碎的咒夢。

陸羽靜靜望著,眼神未帶殺氣,唯有深深的不安。

他知道這一切不該結束得這么安靜。

馬妖雖然已逃,但軀存魂在。只要本魂不絕,總有翻盤之機。

這些錨點,是路,不是人。

他可以斬掉所有回來之路,但只要那個人還活著,他早晚會再走一條新的。

問題是——人在哪?

陸羽眉頭緩緩皺起。

那家伙不急著回來,不主動翻盤,甚至寧可斷所有錨點,也不肯露身。

太過安靜,反倒不對。

陸羽站在尸前沉默片刻,低頭拂開左掌袖口。

掌心一圈褪色的咒紋微微浮現,像舊疤,又像鎖扣,靜靜貼著皮膚。

他懶得喚,抬指一彈,咒紋頓時泛起一圈暗紅。片刻后,一縷極細的蠱絲自中心緩緩探出,在空氣中游動半圈,像只嗅風的蟲子。

“你知道規矩,別裝死。”他語氣平靜。

蠱絲似乎聽出了些不耐煩,這才一縷縷爬出,拖著尾巴向地上的尸體挪去。

尸體已涼,皮膚發紫,胸腔破裂處還殘著炭化的咒痕。

蠱絲爬得慢,一根纏上了杜臨山的鎖骨,像藤纏枯木,接著第二根、第三根……順勢扎入裂口,深深鉆進尸骨之中。

陸羽站在旁邊看著,面無表情。

“挑食成性。”他低聲嘟囔了一句。

下一刻,尸體猛地一顫。

細若蛛絲的蠱線瞬間如神經炸開,數十縷咒絲交錯而出,在尸骨內翻攪吞噬,動作迅速得近乎兇狠。

蠱體未現,紋卻閃光。

陸羽掌心咒紋泛起暗紅光芒,蠱絲與血脈之間建立了短暫的聯系。

他的瞳孔微微一縮,隨即閉上眼睛,將意識沉入那一圈魂絲之中。

剎那間,天地無聲。

他“掉”進了一種異樣的感知。

耳中無聲,眼前無光,只有斷裂的魂息在四周游動,像霧中線索,一縷縷盤繞上來。他仿佛成為了蠱,正在啃食一段殘破的魂。

每吞下一口,周圍便多一寸路徑——

魂識殘痕,如同漆黑水底斷裂的蛛網,凌亂交織,模糊延展。他的意識順著那蛛網一點點往深處滑去,像是在一根被反縫的線頭上,倒著穿針。

他沒有方向感,卻“感覺”到了。

遠處,有什么東西在跳動。

像一顆心臟,在極深極遠處,用非常緩慢的頻率釋放著魂息。

不是強,不是亮,而是熟悉——他殺過太多不死軍,那種魂氣,他不會認錯。

他追得更深,霧開始涌動,一層一層,從腳邊到肩頭,壓得整片魂域濕冷沉悶。

終于,畫面一頓。

眼前浮現一片濃霧森林,枝葉交錯如牢,泥土腐爛似血,四野魂氣重得像濃漿,地脈斷裂、靈息崩壞。

封山之地,常年無陽。

——東南舊林。

一縷魂氣蜷縮在霧最深處,未動,卻不死。

陸羽陡然睜眼。

蠱絲尚未退凈,尸體已塌下半邊,骨肉如腐,魂光盡滅。

他緩緩抬手,將蠱絲一縷縷收回掌中,掌心那道蠱紋微閃,又歸于沉寂。

他站起身,吐出一口氣,語氣極輕:

“馬妖。”

“你躲得太深了。”

“不過——”

“我還是找到你了。”

……

舊林深處,魂霧如山,四季不晴。

枯井之下,石窟封閉,咒紋斑駁,四壁鐫刻著數十年前魂軍殘陣的殘頁圖紋,今已無光。

馬妖盤坐于石臺中央,面覆骨面,背靠咒柱,雙目緊閉,調息煉識。

他已在此閉關多日。

所有魂脈皆收,識線封閉,只保留一口“死息”吊命,靠昔日余威殘存形軀。

但就在這時——

他的心口忽然一震,仿佛有一道極細極狠的針,從魂脈最深處扎入心臺!

“——!”

馬妖驟然睜眼,雙目充血,身形一震,猛地噴出一口黑血,砸在地上,濃稠如墨。

識海深處,一道微弱而詭異的咒線正在悄然游動,猶如蛇骨穿魂,在他的神識最底層來回試探。

那不是陌生的咒。

是噬心蠱。

陸羽——來了。

他不是尋常追蹤,而是以魂鎖魂,蠱隨魂痕,逆探他識臺!

“混賬……!”馬妖怒吼,識息炸開,咒火直卷咽喉,但才咒到半句,卻忽又停住。

他心頭一沉,霎時清醒:

不是陸羽破了什么,而是他自己……已無退路。

魂錨,全毀。

魂路,封死。

他昔日在碧落布下三點歸魂錨,如今俱碎。陸羽沒有等他回來,而是干脆將“回來”這條路徹底砍掉了。

魂錨既失,識線逆割,所有基于錨線的魂術體系全部崩解。

他嘗試調息煉骨,以重凝兵魂,可識海中的聚咒紋路一啟動便自行崩塌,如風中火芯、焚起即滅。

那一式能喚百兵之陣、連戰三日三夜的不死軍術,此刻只能召出數十具半成魂影,站不穩、聚不住,連輪廓都模糊不清。

他們像是一群從尸坑里爬出的空殼,沒有魂識,沒有命。

馬妖死死咬牙,怒氣翻騰,又是一口血涌而出,落在石臺上,連火光都被壓滅。

他不是沒算到陸羽會追來。

但他沒想到,這人不追他身,不逼他翻身,而是直接下手斬路斷魂,把他整個“回局”的可能性都一刀切了。

他現在不是養傷。

是被活埋。

——魂道不通,不死軍不聚。

哪怕他還活著,也不過是一副空架子的靈體,撐不了幾式,就會被反震自噬,徹底崩解。

馬妖緩緩抬頭,透過枯井之上縫隙流下的一線月光,他呼吸急促,卻吐不出一個字。

他從未像現在這樣——

怕過。

怕那個人,不殺他,卻要讓他一點點死在“回不去”的路上。

窟中光冷如水,連魂火都熄了。

馬妖跪倒在地,胸口起伏劇烈,每一次呼吸都像鈍刀割肺。他撐住石臺邊緣,手指死死扣著殘咒刻痕,骨節已裂,血滴未干。

他清楚,哪怕此刻站起,也只是空殼一具。

陸羽沒來殺他,卻殺得比任何人都狠——斬魂斷路,挖干回頭之路,留他一個人在死局中慢熬。

正當他心神將崩之時——

黑暗深處,一道低緩的聲音再次響起,聲音像是自地脈滲出,又像是魂海深底浮上,輕飄飄地繞在耳邊:

“你已無退路,不如……讓我助你一程。”

馬妖倏然抬頭,目光赤紅如血,面具碎裂出一道細痕。他四下環顧,卻見那聲音無源無形,唯有陰影悄然擴散,在墻壁間、石隙中,一寸一寸地浸透過來。

那聲音再次響起,溫柔卻冷酷:

“你曾想以魂養軍、以兵制局,可你如今連魂都快沒有了。”

“若你還想活,還想殺,便張口答應我。”

“簽下契約——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馬妖胸口劇震,面色掙扎,目光瘋狂地在昏暗與黑暗之間游走。

他想過死,也想過自解,可現在連自殺都成奢望——連魂滅都要他人允準。

而此刻,黑暗給了他一個選擇:

不是逃,而是墮。

他沉默良久,指甲扣斷,咬緊牙關,最終沙啞著聲音,低低吐出四個字:

“我答應你。”

剎那間,窟內風聲全無,萬物凝寂。

一道裂紋自地脈中破出,一縷墨色黑霧如蛇般蜿蜒而上,凝聚成一只枯干如尸的手掌,從虛空中緩緩探出。

沒有咒語,沒有預兆,那只手直接穿透馬妖胸膛,五指扣入心脈!

“——唔!”

馬妖猛地低吼,血從口鼻同時噴出,識臺猛震,整個人仿佛在剎那間被撕開又拼回。

下一刻,他的背脊猛然炸開!

一道、兩道、三十六道黑色魂紋自他背骨中竄出,如藤蔓攀枝,順著四肢蔓延至全身。

每一道魂紋都是一個“舊識”被撕碎后重構的新命,每一道都是他過往魂道的一次自毀。

他雙手撐地,咬牙嘶吼,四周咒光翻涌,地面浮起數百道咒痕,濃黑如血泥翻卷!

就在魂紋攀滿他全身的一瞬間,他的身側——

大地震蕩!

咚!

咚咚!

咚咚咚——!

那是鐵靴踏地的聲響!

空氣中血氣激蕩,一道接一道黑甲魂兵從他體內被“吐”出,不是召喚而來,而是像從他體內“塑出”來的一樣!

一個、兩個、十個、五十個……

咒紋裹體,臉戴鬼面,雙目燃魂焰,整齊肅立,宛如地獄兵列。

不死軍——重現。

馬妖緩緩站起,面色蒼白,胸口依舊淌血,卻如同死灰復燃之鬼,抬起雙手。

他看著自己掌心染著的黑紋,輕輕一笑,聲音低啞,像鈍刃刮過銅鈴:

“陸羽……”

“你斷我魂路。”

“那我就掘新路。”

……

拂曉前,天未亮。

陸羽剛整束好腰間的刀帶,披風尚未披上,一道快信便被悄無聲息地送入他房中。

不是鎮司流轉系統,也非青司通卷,而是一封手寫密信,用最舊的紙、最淡的墨,外殼不署職級,只寫了兩個字:

林重山。

陸羽眉頭一動,拆封。

信紙一翻,里頭只有短短三句,筆跡鋒利如刻:

“此去非正戰,是局中局。”

“有人盯你,不只馬妖。”

“若執意前行,隨信物一并攜帶。”

陸羽神情未變,指尖在字間緩緩摩挲,紙面微粗,墨意猶新。

信很輕,但字字壓在心頭。

他一言未發,轉身從信封底部抽出一塊包布。

布里裹著一物,約巴掌長,半截金色,半截灰燼,重量很輕,邊緣斑駁,形制古舊。

——一柄半殘的金剛杵。

杵身刻咒繁密,裂痕如網,中央殘留著極淡的金光,幾乎熄滅,但在陸羽指腹按上去的那一刻,竟緩緩亮了一瞬。

仿佛識得他,又仿佛……尚未死。

陸羽凝視良久,眉目沉靜,光線照不進他眼底,只留下一片深墨。

他緩緩抬手,拂去杵身上的塵灰,一層一層,露出中段一枚細不可見的“護意咒鉤”。

那是舊年內衛所用的“救局符印”,只在極少數“預備失敗”的局中出現——象征著:

這不是你該贏的仗。

陸羽低頭,盯著那枚裂咒良久,輕聲道:

“你這是——想保我?”

他頓了一瞬,嘴角微微一動,又像是嗤笑,又像是在壓下一句罵人的話。

他將金剛杵收回袖中,低頭收緊刀鞘,緩緩吐出一句:

“還是……你想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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