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楚年靠著窗戶站著,指尖凝著未散的星輝,終究頹然垂落。窗欞映著他眉間惆悵,將碎星般的清光揉進衣襟里。
觀星樓轟然傾頹的幻象似乎又出現在眼前。他撫過腰間玉玨,那本該鎮守星軌的占星鏡,此刻竟然纏在一個不通星辰之力的人身上。
他想不明白,為何師尊未將占星鏡留給他,而是給了未得玄門真傳的清泉。
似乎是察覺到了白楚年心間酸澀,清泉貼心地靠到他旁邊,“哥,你可是要尋那九尾狐的蹤跡?”清泉忽地挨近,發間鈴鐺蹭過他玄色廣袖。
白楚年呼吸微滯,自那日那件事以后,清泉再沒有這般喚他。
方四意將犀月棒拍在青玉案上,震得茶盞叮當:“那九尾狐這也算擾亂人間秩序了吧?偏偏出軌的對象還是皇帝的妃子……真是炸裂。白楚年,我覺得憑借你是皇族血脈這一條,就該把它抓回來才是。否則,到時候又有了什么禍亂朝綱的說法。”
豈不知白楚年自回了皇宮便做了這里的天師。
清泉攥著鎏金腕帶一扯,尾指勾住占星鏡銀鏈時險些被鏡面寒芒灼傷。本沮喪著,卻發現那本應該碎裂的銅鏡此刻竟然流光溢彩,鏡緣暗紋如游龍盤桓,哪里還有當日被她砸成碎片的凄慘模樣。
林和見狀,廣袖拂過案上青煙,“鏡碎不過化形歸墟。”他話音未落,鏡中竟浮出半闕星圖,二十八宿在鏡子里明滅閃爍。
清泉將猶帶體溫的鏡子塞進白楚年掌心,眼尾洇著薄紅:“若那狐貍沒有害人,能不能放過他……”
話音未落便被冉冉截斷:“你哥倒是放過了,可有人不會放過他。”他雙臂橫叉,“天下誰人不知,這九尾狐族最認血統尊卑,必定不會容下一個與凡人有染的族人。這狐妖,連帶著他那半妖孩子,都成了棄兒。”他忽而嗤笑出聲,背靠在門框邊,“可笑,怎么可能還回的去青丘。”
林和素白指尖凌空輕點,青玉案霎時如畫卷般迤邐舒展,潑墨般鋪陳出千里江山。
幽藍靈光自他指骨間綻開,在洛陽與青丘之間灼灼生輝:“青丘與洛陽隔著十萬八千里。自靈狐殿豢養半妖劃地為牢,青丘便裂作青丘北境與狐族圣地兩處。”他廣袖翻卷間,靈光化作銀線勾勒出蜿蜒往生海,“這片噬魂奪魄的弱水隔開南北,如今青丘北境已是白骨遍野、骨血浸透的煉獄。”
林和的指尖忽而迸濺星火,灼出九尾狐形圖騰,“能修出九尾者,必是與狐妖王血脈相連的宗親。”
“你連青丘狐族的族譜都背過?”四意抱著屋子里的梳妝盒湊近,呵出的白霧染濕案上星軌圖。
白楚年借那占星鏡中靈力,十指翻飛,匯入識海,卻見那狐妖命盤——正是大劫在身。
識海中狐尾掃過命盤,將墜未墜的紫微星突然迸出血光。白楚年猛然睜眼時,袖中星辰盡數裂作粉末消散:“皇城東北三里,皇陵地脈……有妖星犯紫宮!”
林和指節泛白地攥住青釉冰裂紋茶盞,碧色茶湯潑濺在雪色廣袖,他暗暗擔憂:“那等禁術救法,那小子怕是最終要落個玉石俱焚的下場。”
狐族那些長老,他一貫知道。
那些披著雪緞狐裘的老家伙,素來將九尾血脈視作昆侖巔的神物,怎么可能容得下凡塵污泥沾染半分。
更別說那與妖王血脈相連的宗親……只怕此刻狐族派來追捕的銀甲,已踏碎三千里外的月見草。
“既然如此——”清泉腕間銀絲掐金絲藤紋的腕帶突然迸出星輝,“我們快去看看吧。”話音未落,占星鏡化作的纏枝紋已勒進雪膚三分。
方四意猛地從紫檀圈椅蹦起來,杏眼晶亮:“我也要去!我要看那嬰兒是狐貍還是人!長耳朵沒!”腰間綴著的腰牌銀鈴叮咚作響。
白瓷盞底磕在沉香木案上清脆一響。
“不如楚年兄留守皇宮。”林和攏著鶴氅起身時,瞥見袖口銀線暗繡的八卦紋浸了茶漬,恍惚想起百年前某只白狐尾尖也沾過這般青翠。
“我們走。”
城郊三里...
寒月如鉤,懸于紛紛擾擾的樹枝間,枯葉在夜風中打著旋兒,簌簌擦過公子嘉染血的發尾巴。
九尾狐公子嘉尾尖凝著鎏金光暈,當空劈下時宛若銀河傾瀉。那截裹著千年修為的斷尾化作赤金血珠,沒入襁褓嬰兒青紫額心的剎那,竟開出朵半透明的婆羅花。
“哇——”嬰兒啼哭刺破籠罩他眉心的陰鷙霧氣。
九尾狐緊抱著嬰兒,踉蹌跌坐在染血的樹下,八條殘尾在月光下泛起珍珠母貝般的微光。斷尾處金紅妖血浸透茜素紅紗衣,每喘息一次,地上就多幾片帶著經脈碎片的琉璃——
傳聞九尾斷尾可活死人肉白骨,卻無人說那痛楚堪比剜出內丹再碾作粉末。
讓他斷尾,便是霎時間去了半條命。
“娘子……我們孩兒還活著……”他染血的指尖輕撫襁褓,嬰孩眉心狐紋在血霧中忽明忽暗。古槐樹根突然爆出裂響,他猛地將脊背抵上三人合抱的樹干,玄鐵護甲在樹皮刮出深深溝壑。
空氣中的血腥味似乎惹的嬰兒啼哭不止,引來了不少臟東西。
青丘狐地的人先到一步。
為首的,是那狐地銀甲衛的副將,名“少羽”的。
腐葉腥氣混著鐵銹味在林中彌散,引來鬼火磷光游蕩在十丈開外。
少羽玄鐵重劍擦著青石迸濺火星,銀色鎧甲映著公子嘉煞白的臉——這位青丘銀甲衛副將喉結滾動,劍鋒終究偏了半寸:“主上說……只要這小半妖的命。”
似乎感受到了殺氣,公子嘉懷中嬰兒哭的越來越厲害。
“你竟……”少羽將軍的指節抵著玄鐵劍鋒,青筋在蒼白的皮膚下寸寸暴起——他望著對面倚在古柏下的白衣公子,對方垂落的九條狐尾已經斷了一條,潑天血色正沿著雪色皮毛蜿蜒而下,將滿地枯葉染成暗紅綢緞。
一失狐尾,便是與整個狐族王室宗親斷了親緣。
少羽:“你可別犯糊涂,這孽障一死,你回去跟主上認個錯……畢竟他是你舅舅,總不會……”
“休要動他——”公子嘉猛然抬頭,染血的黑發在罡風中獵獵狂舞。他眼底燃著幽紅狐火,斷尾處森森白骨刺破皮肉,卻在觸及懷中襁褓時化作顫抖的指尖,“縱使是死——本君也要護他。”
風驟起,攜卷殺意而來。
“小主……”少羽不想再勸什么,只想按照主上要求,殺了那半妖——
可不能讓他長大,卻成了靈狐殿那幫腌臜的目標,玷污了青丘狐地,又造了些冤孽。
少羽繼續開口:“如今這個世道,半妖本就是冤孽……何況,人族劣等生物的孩子,有什么值得……”
“別過來——”公子嘉尾椎處映出點點朱砂色血痕,斷尾處新生的骨茬刺破錦衣,他單膝跪地喘息如裂帛,眸中卻燃著妖火。
玄鐵重劍破空之聲割裂霜氣,少羽腕間青筋虬結。劍尖觸及冰幕的剎那,千萬道霜紋自白玉棒端綻開,冰晶簌簌墜落如星屑。他急撤半步,劍鋒在青磚上犁出三寸深痕,終究是收住了要劈在襁褓上的碎冰。
尋聲看去,見一姑娘將一白玉棒子扛在肩頭,樂呵呵地站到公子嘉身邊。
“好險好險。”方四意足尖點過殘冰,銀鈴鐺在踝間叮咚作響。她歪頭打量公子嘉懷中嬰孩,杏眼忽閃著湊近:“皺巴巴的小紅臉,不就是普通小孩嘛,也沒耳朵。”
少羽喉頭滾了滾。
林和廣袖翻卷間,九尾狐紋自額角漫過眉骨。公子嘉忽然想起月前在妖神殿階前的記憶,雖然沒有見過那妖神真容,卻記得他額頭印記。
“……他是……”少羽的劍穗在夜風中輕輕震顫,靴尖碾過青石板上凝結的露珠。他垂眸睨著蜷縮在地的公子嘉,喉結滾動間將后半句咽回喉間——妖神殿那位應該知道青丘的規矩,既是主君親下的誅殺令,斷不會橫加阻攔。
若殺不了那雜種,他也交不了差。
“閣下且慢。”林和廣袖翻卷青竹暗紋,眼尾泛起鎏金暗紋,“這孩子的腳腕已被我烙下縛妖咒。”素白指尖撫過嬰兒蜷縮的腳踝,那里隱約浮現金色鎖鏈圖騰,“往后凡間二十年,天上二十天,他的妖氣盡封,與普通人族無異。”
少羽被林和眼尾那抹暗芒刺得指尖發顫。他眸光微動,識趣地垂下眼睫,轉身離開。
公子嘉攏緊襁褓中啼哭的嬰兒,錦被滑落半截露出朱砂點就的平安鎖。他剛要起身來道謝,謝字堪堪滾落舌尖便生生凝住——玄衣青年側顏映著燭火,額間暗金妖紋如同活物般游走,分明是那年三十三重天外的妖神本體。
“你是……”公子嘉喉間像是被冰棱堵住,懷中小兒無意識地蹭著他繡金蟒紋的前襟。
百年前,他總愛用毛茸茸的狐尾掀翻他遞過去的雨前龍井,青瓷茶盞的碎裂聲至今還在靈臺回響。
林和斂了眼色。
他蒼白指節撫過嬰兒眉心,在公子嘉驟然收縮的瞳孔里,將半截未說完的“謝謝”碾碎成泡影。
“怎么不先謝我——”四意指尖還凝著未散的霜氣,“方才那柄玄鐵劍削過來時,若不是我凝冰成墻擋得快,你這會早被劈了!”
冉冉聞言噗嗤笑出聲:“得了吧主子,他是九尾狐妖,周身妖紋未褪,少說也有三萬年道行。您護他?不如說靈貓護著劍齒虎呢。”
“可、可他如今……”四意聲音陡然低了下去,目光掃過公子嘉身后殘缺的妖尾,金線繡的云袖拂過滿地碎冰,“這不是斷了一尾么……”尾音漸隱在飄散的寒霧里,倒顯出幾分委屈。
公子嘉聞言低眉輕笑,懷中嬰孩裹著的鮫綃微微顫動。他忽然后退半步撩袍欲跪,玄色大氅挾著雪松香蕩開漣漪:“姑娘大恩,嘉沒齒難忘——”
“別!”四意慌忙探手去攔,掌心隔著他織錦交領觸到微溫脈搏。
冰晶順著她腕間銀鏈簌簌墜落,在青石磚上砸出細碎聲響,“我就是開玩笑……”
冉冉:“真跪下了,你又不高興。”
林和廣袖一振負手而立,衣袂被暮色四合的風卷起,眸光如淬寒冰:“半妖與凡胎何異?何況是你的孩子。倒不如托付給可靠的普通人家,也好過被人追殺。”他玉扇上的穗子泠然作響,“你如今斷了一尾,只怕已從宗祠除名,此刻回去,也是自投羅網。何必呢?”
“我要是你,便趁著孩子縛妖咒尚未解開,好好養傷修煉。”
男子垂首望著懷中蜷成團子的嬰孩,被血染透的素綃衣襟浸出暗紅紋路。
公子嘉忽然低笑出聲:“縱使剔骨焚心,亦不悔帶他來這個世界。”
“因為……稚子無辜。”
公子嘉踉蹌跪直身子,染血的指尖托著裹銀狐裘的嬰孩舉過頭頂。懷中小兒分明還沁著淚珠,被穿過層云的殘陽一照,竟綻開月牙般的笑渦,藕節似的小手攥住他垂落的鶴紋絳帶:“求恩人賜名!”
林和的眸光掃過嬰孩:“便叫灼光。”話音方落,嬰孩額間未成形的火紋胎記驟然發亮,應和著云層深處炸開的悶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