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間薄霧原是輕紗般浮著,卻在幾人交談間忽然濃稠起來。
天光被揉碎在翻涌的霧靄里,竹影苔痕俱化作洇濕的墨痕。白鑄忽然感覺袖口凝了層冷露,抬眼時連三步外的青石都失了輪廓。
霧珠攀著竹子的淚斑游走,恍若仙人遺落的鮫綃逶迤過林梢。
李鑄反手壓住劍柄,云霄劍穗在煙霧中蕩開漣漪:“起霧了,護住方小姐?!?
一眾師兄弟脊背繃緊,三師兄劍穗掃過方四意鼻尖時,眾人已默契地結成環陣。
這一行人里,資歷最高的不過白鑄,達到筑基,生出靈識,可以短時間御劍飛行,可用靈識探物,所以能夠依靠靈識判別出妖氣的存在。而他所帶的其他幾個術士,都尚且停留在練氣期,最高不過練氣七級,斷是打不過這個即將出現的千年大妖。
方四意呼吸驟緊。
白霧漫卷處,裊娜身影踏著碎瓊亂玉款款行來。
那白狐生得妖異,銀絲拖地,赤色妖瞳瑩瑩如浸血的玉髓。最奇是背上生出一對蒼青鹿角,卻鹿不像鹿,狐貍不像狐貍。
它踩著貓兒似的步子貼近,足尖落處漾開圈圈流螢。
四意指著那狐貍喊:“白師兄,這狐貍是妖嗎?”
白鑄拔劍,應答道:“這是乘黃,典籍中有記載,白身披發,其狀如狐,其背上有角,壽命高達兩千歲,擅長施魅惑之術,或以靈力壓制術士,是只上了千年的大妖?!?
聽到“千年大妖”“修士”這幾個字眼,周圍術士都慌了神,手中的符紙都拿不穩了。
白鑄喊道:“一旦被它盯上,我們就成了它的獵物,跑不掉了!大家小心一點,別看它的眼睛。”說完,他一手持劍抵在胸前,一手去拿信號火花,卻不料火花還未沖上天空就被重霧吹熄了,只得埋怨一聲,“不行,霧太重了?!?
方四意眉心微蹙,眼尾泄出一絲冷光。她沒想到白鑄竟連一個千年妖怪都打不過。
術士甲躬身湊近時,正撞見她唇畔未收的譏誚弧度。方四意提醒:“你們——小心點。”
乘黃尾巴如流霞傾瀉,漠然垂眸時霜色妖氣便碾得眾人骨節咔咔作響。唯有白鑄劍鋒破空斬開一線,寒芒裹挾著殘影劈向那團雪色,卻在觸及狐尾絨毛的剎那被震得虎口崩裂。
其余人早已被妖氣凝成無形鎖鏈,皮肉在重壓下疼痛不已。
奇怪的是,方四意并未像其他幾個術士一樣往地面上沉,可以說沒什么感覺,就好像有什么在保護著她。
方四意指尖剛觸到襟內玉環,便看見林和執扇破開濃霧,從遠處走來。
青年自翻涌的濃霧中踏出,霧氣在他周身流轉,凝成半透的鮫綃,虛虛攏著清瘦身形。眉骨至下頜的線條被光影切割得愈發清峻,偏被霧色洇出三分溫潤。冷白腕骨從玄色袖口探出,竹骨折扇輕晃間,青玉墜子撞出泠泠清響。
四意喉間驟然發緊:“林和?”尾音顫著向霧中飄去,似要將這二字在唇齒間嚼碎了。霧氣忽如退潮般散開,漫過她驟然空落的掌心。
地面上半躺著的白鑄見了熟悉的面孔,欲起身來看,卻不知怎的倒暈了過去。
林和腕間一轉,折扇輕搖,凌空綻開幾簇紅蓮業火,灼灼墜在乘黃與方四意之間的草葉上。那妖獸碧瞳驟縮,雪色長尾掃過焦土,轉瞬化作流光遁入竹海深處,繚繞的霧氣隨著它逃竄的蹤跡寸寸褪盡。
他忽地拂袖冷笑:“區區千年,也敢露面?”
乘黃離去后,霧也散了。
數名術士頹然栽在方四意裙邊。
“林和!”她指節扣住腰間香囊。
那人正用掌心碾碎陣眼殘光,眼尾紅痕似灼焰。抬眸時眼底溫存寸寸凝冰:“威壓余波罷了。“
方四意咬著唇,帶著些無奈說道:“林和,你把我掃地出門了,我無處可去了。我打算跟他們一起,去昆侖山拜師學藝,你要不要一起……”
“我就不去了?!绷趾偷穆曇衾镉兄鴿M滿的不悅,“我感知到白鑄他們出事了,這才來的?!?
“行行行?!?
方四意的尾音拖得綿長。
那人青竹紋袖口還沾著暗紅血漬,偏生要立在不遠處擺弄扇子,鴉羽似的眼睫垂著,倒像是她上趕著欠了情債。
她暗自磨了磨后槽牙。早知他這般經不住招惹,當初便不該心軟,該說更重的話才是——如今倒好……
“那,你要是不去,就離開吧。我在這里等白師兄醒來,然后去昆侖山。”方四意站累了,盤腿坐下來,剛坐下來便被林和數落一頓,“這里有妖靈,你是凡人,別坐地上?!?
腦中回想起林和雙膝那血淋淋的模樣,方四意頓感大事不妙,趕緊站了起來。
見思思灼灼視線凝在他身上,他才肯驟然轉身,頎長身影徑直沒入暮色里。方四意捻著海棠紅裙裾,配合地追上去,纏枝瓔珞在晚風里撞出細碎清響。
“哎呀,林和,林和,你等等我,等一下我,我有話和你說。”
方四意想著,如果林和不跟她回去,豈不是要在那小院里孤單一輩子,他那么笨,遲早有一天會被人害死的。而且,如今黃角鎮這么不安全,他又有恩于“思思”,她實在不放心把他留下。
雖說她不是一個能夠“犧牲自我,保全他人”的人,但總歸是善惡分明,重情重義。
將他帶回昆侖山,讓他有個著落,她也好利利索索地去修仙。
方四意細白手指絞著緋色袖口,尾音浸了蜜糖:“我知道錯了……”霜風卷起她腰間錯銀鈴,叮咚聲里混著糯氣,“昆侖的雪要化了,你忍心教我獨自踩著云橋摔成雪團子?”
林和冷白腕骨一掙便脫了桎梏,雪松香掃過方四意鼻尖時人已走出三丈遠。方四意眼尾洇開薄紅,淬了冰的目光幾乎要在那人脊背上剜出洞來。
她盯著青年勁瘦腰線發狠——恨不得立時三刻將人捆了塞進麻袋,非要聽他清凌凌的嗓子沁著水霧討饒才好。
“林和,你怎么才肯和我去昆侖山嘛……”
“林和你別走了,白師兄還在那邊兒躺著呢,可危險了,我又是一個凡人。你至少得守到他們清醒過來吧!”
林和踉蹌頓步,裙裾卷起涼薄弧度。旋身折返,偏那眼尾余光未掠她半分,只余下繡鞋踏過泥土時,珠穗墜子泠泠叩著滿地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