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四意睫毛輕顫著轉醒,后腦勺傳來的鈍痛讓她倒抽冷氣。指尖剛觸到錦被上繁復的蘇繡纏枝紋,整個人便驚得坐起身來——如瀑青絲正逶迤在枕畔,發尾還打著俏皮的卷兒。
“誰啊,怎么還把我頭發解開了!”她赤著玉足踩上織金地毯,月白裙裾掃過床畔鎏金螭獸香爐,驚起一線沉香裊裊。
抬眼望去,十六重鮫綃紅帳隨風輕漾,恍若九天玄女遺落的霞帔,將整間寢殿籠在緋色煙靄中。
懸梁垂落的千條朱帛突然叮鈴作響。
方四意仰起腦袋,見數不清的鎏金鈴鐺正隨紅綢搖曳,泠泠聲似昆侖山巔永不凍結的靈泉。她忽地想起什么,蔥指攥緊袖口喃喃:“像是《與鳳行》里沈璃治眼的密室……”
記憶如潮水涌來——巷尾翻飛的玄色斗篷,袖口暗繡的饕餮紋,還有那截擦著她耳畔飛過的聲音。方四意猛地撲向雕著百子千孫圖的木門,掌心觸及的卻是冰涼的玄鐵鎖鏈。
“區區一個鎖也配困住我?”她并指掐訣,指尖卻凝不出半點霜花。冷汗順著蝴蝶骨滑進衣領,冰封術竟像是從未修習過般沉寂。
忽然想起什么,少女提著裙擺轉圈喚道:“林和若是收到尋人蝶……”
話音戛然而止——別說靈蝶,連貼身收著的鴛鴦扣都不見蹤影。
她氣得踹向墻角青銅仙鶴燈,反倒疼得抱著腳踝直抽氣。
“什么妖怪啊?是要學小說里的男主,強取豪奪?”方四意突然對著虛空嬌喝,眼波流轉間忽地莞爾:“在我們那兒,黑袍蒙面只有三種人——江洋大盜、東廠番子,還有……”她故意拖長語調,指尖拂過頸間紅痕,“見不得人的丑八怪?”
空氣驟然凝滯。
玄衣人自描金屏風后化形而出,周身纏繞的妖息將滿地月光都灼成火焰色。他瞬移至方四意身前,玄鐵護腕抵住她咽喉的剎那,尾指卻曖昧地勾住一縷青絲。
“太虛宗的走狗也配提條件?”男人嗓音像是被地獄業火灼燒過,掌心魔紋亮起猩紅血光,“說!你如何識破九重妖塔的封印?”
“哥們,你……總得讓我死個明白吧!”方四意漲紅的芙蓉面上沁出細汗,被手指勒出紅印的脖頸微微顫動,杏眸蒙著層水霧卻仍倔強地瞪圓,“我還毀過九層妖塔救你族人呢……”她忽覺喉間桎梏又緊三分,連忙改口道:“啊不,是說小女子日日行善積德,怎會招惹……”
“莫不是吃了訛獸的報應?”
尾音戛然而止。
黑袍人寬袖突然爆出暗金紋路,兜帽下兩點猩紅如浸血玉髓,掐著她咽喉的指節泛出青白:“留著你遲早是個禍害,只會壞我大業。”他聲線裹挾著千年寒潭的凜冽,威壓驟然暴漲時,方四意恍惚看到對方眉心浮現赤色妖紋。
“我叫方四意!”少女脫口而出的聲音裹著混沌靈光,仿佛被某種秘術牽引著吐露真言:“二十一世紀穿越來的!就想在修真界安安分分修仙……”待她驚覺失言時,舌尖已咬出血腥味。
那鬼魅般的追問緊追不舍:“與持有占星鏡的白氏女是何淵源?”
“同學罷了。”方四意強壓下識海翻涌的刺痛,眼尾那顆朱砂痣在蒼白肌膚上灼灼生輝。
當窺心術撤去的剎那,她后知后覺地癱軟在床上,細腕上纏著的縛仙索正貪婪吮吸她微薄靈力。
黑袍人忽而發出聲意味不明的嗤笑,抬手將十二道禁制打入她丹田。
方四意疼得弓起身子,鴉青長發鋪散在寒玉枕間,恍惚瞥見他袖口銀線繡著的曼陀羅暗紋。
好像在何處見過。
“你!黑斗篷,我記住你了!”少女發狠的尾音帶著三分顫,“今日之恥,來日必百倍奉還!”方四意沖著空蕩蕩的殿門喊完,泄憤似的朝那人消失的方向又瞪了半盞茶工夫。
暗處突然傳來窸窣響動。
冉冉困靈臺里,周身泛起青玉色蓮紋。它的細嫩藤蔓在濃郁狐妖氣息中蜷成青紫色——洞窟里翻涌的邪氣正腐蝕著它本體。
方四意纖薄的脊背重重撞在木板上,捆仙繩緊勒住她。瑩白如玉的腕子早已磨出交錯紅痕,幾縷鴉青碎發黏在冷汗涔涔的腮邊。當又一道裂石般的巨響傳來時,她整個人驚弓之雀似的蜷縮成團。
腐朽木門在罡風中轟然洞開。玄衣青年逆光而立,腰間箭壺折射出妖異黑芒。他靴底碾過滿地碎瓷,玄色箭袖掃落簌簌塵埃,暗金云紋在幽暗中流淌著光澤。
“我還以為——”薄唇扯出譏誚弧度,他腰間箭囊里四支玄鐵箭突然破空而出,“白氏肯用占星鏡換的,該是什么稀世珍寶。”寒光擦著少女耳畔掠過,繩索寸寸斷裂的瞬間,方四意踉蹌著站起來。
她顧不得掌心擦傷,仰頭望見那人耳垂晃動的墨羽墜子,竟缺了一邊。記憶如驚雷劈開混沌——偷心谷那會兒,正是這人帶他們出去。
“魏、魏大哥?”
當對方陰鷙目光掃過她空蕩蕩的耳垂時,她倏地別開了眼神。
玄衣青年負手立于眼前,暗紅血玉扣緊窄腰,玄鐵弓弦在月下泛著森冷寒光。他略微偏頭的瞬間,方四意看清了那張被八大仙門通緝令描摹過千百遍的臉。
“林和的承諾。”魏至賢屈指彈落肩頭落雪,狹長鳳眸掃過少女發顫的指尖,“換你這條小命。”玄鐵護腕隨著他抬手的動作輕響,淬毒箭鏃擦著方四意耳畔掠過,削斷三縷青絲。
“老子的黑羽呢?”
寒意順著尾椎竄上天靈蓋。
方四意本能地捂住左耳,那里本該懸著半片流轉幽光的墨羽。記憶翻涌起靈狐殿偷心谷那夜,這人將猶帶血腥氣的耳飾強塞進她掌心,熔巖般滾燙的吐息烙在耳際。
她回了昆侖山,便隨手放在桌子上了。
“魏、魏大哥——”她掐著甜膩尾音倒退半步,“既是送我了……哪有還討要的?”
魏至賢驟然逼近,帶著血腥氣的拇指重重碾過她耳垂:“鬼車之羽多稀罕不用我多說吧?”腰間箭壺嗡鳴震顫,箭尾赤翎如浸血殘陽,“你當那是女兒家的珠花?若不是那人,老子怎么會把它給你!”
方四意的面龐浮起慘敗,強撐起一抹虛浮笑意:“放心放心,不會丟的。”
她眼尾染著瀲滟,喉間卻似堵著團浸透苦汁的棉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