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四意跟著魏至賢跨出虐鏡臺玄鐵門檻時，忽覺天光如瀑。

虐鏡臺位于一座懸空的小島中央，周圍的深淵黑漆漆的。

跟著魏至賢走，倒像是從身后傳來一道法令打開了那結界門。走出去以后，但見千仞古木參天的密林如墨般潑開，遮天蔽日的枝葉間漏下幾縷碎金。

“原來，妖獸森林中央有孽鏡臺的入口。”

話音未落，她忽地頓住。杏眸瞪得滾圓四下張望，鴉青鬢角垂落的耳墜晃出瑩光：“那個妖神呢？”

斜刺里忽有風動。魏至賢漫不經心側首，玄色錦袍上暗繡的螭紋掠過一線幽藍。天光自他凌厲的下頜線斜切而過，將那張面容分出明暗兩界，恍若神龕中半垂眸的神像。

“來了個神仙，把他引開了。”他語氣平淡。

“神仙？”方四意倏地蹦起來，繡鞋尖沾著的朱砂符咒簌簌飄落，“什么神仙？有多厲害？你能不能介紹給我！”她雙手攥住他廣袖，腕間銀鐲叮當撞在玄鐵護腕上，濺起幾點火星。

恰在此刻，密林深處傳來雷鳴般的悶響，震得滿地枯葉簌簌打旋。方四意循聲望去，但見煙塵如蛟龍騰空，一頭巨獸踏碎古柏疾馳而來，四蹄過處竟踏斷奇花異草。

它四蹄翻飛，如履平地般穿山越嶺而來。眨眼間，便穩穩地停在了魏至賢面前，極為乖順地俯下身子，趴在地上。

魏至賢見狀，抬手輕輕摸了摸它的毛發，動作里透著幾分親昵。

那巨狼通體黑色，肌肉在漆黑皮毛下繃出山巒起伏的線條，偏生四蹄潔白，濺起滿地霜華。頭顱昂起時，原本警惕豎立的尖耳此刻卻溫順低垂，霜雪凝成的耳尖泛著幽幽紅光。獸瞳焰光在豎瞳深處明滅翻涌，額間長著獨角。當它甩動長尾時，脊背墨色間流轉的銀白星紋忽明忽暗，尾梢那簇雪色絨毛在疾風中舒展。

方四意屏住呼吸往前挪了半步，繡鞋剛碾碎半片枯葉，巨狼喉間驟然滾出悶雷般的低吼。

聲浪裹挾著腥風撲面而來，震得她耳膜刺痛，慌忙后退時羅裙絆住腳踝，險些跌坐在地。

“這、這是你養的？”她嗓音發顫，轉頭看向身側青年。

魏至賢：“老子親自馴服的萬年靈獸諦聽。”他五指深深插進狼頸濃密毛發，翻身時墨色大氅在月光下綻開暗紋，穩穩跨坐在狼背上朝她伸手，“磨蹭什么？等著給那妖神當點心么？”

“我？”女子望著巨狼齜出的森白利齒，喉間發緊：“當真要騎這兇獸？”話音未落皓腕已被擒住，天旋地轉間重重跌進青年背后。為穩住身形，手臂慌亂環住他的腰身。

諦聽昂首發出一聲長嘯，四蹄騰空時濺起三尺雪塵。兩側古柏化作流翠飛虹，罡風卷得方四意鬢間珠釵叮當亂顫。

魏至賢低笑震動胸腔：“這就怕了？”尾音裹著戲謔沒入呼嘯風中，“抓緊些，摔下去可沒人撈你。”

方四意顫巍巍睜眼，見群山在月下化作起伏的墨浪，忍不住將臉埋進青年后背。發間纏著的銀鈴隨著顛簸輕響：“它太快了吧！你們仙門弟子都有這樣神異的坐騎？”

“金丹結印后就可以憑借金丹威壓馴化妖獸。”魏至賢屈指叩了叩冰藍獨角，巨狼會意地加快速度，“有靈獸分三類，一類翱翔天際，二類陸地疾馳，三者類暢游水底。當然，也有三者都涉足的靈獸，只是極其罕見。我這靈獸，雖只能在陸地奔襲，但論疾馳——”他突然勒緊韁繩，巨狼前蹄揚起丈許高，“便是踏云追月的天馬也要甘拜下風。”

“那林和的……”少女話音被疾風吹散，眸光卻亮若晨星。

方四意杏眸倏地亮起，纖纖玉指試探著戳了戳狼尾尖。觸到那團蓬松似云絮的絨毛時，少女整個人都顫了顫，頰邊梨渦深深陷落：“好軟啊！”

青玉階前霜雪簌簌，魏至賢翻身落地，玄色衣擺揚起凜冽弧度。他屈指叩了叩狼首，卻見身后少女正手忙腳亂解著纏在衣襟上的狼尾毛。

“謝謝你今日救我……”方四意忽又擰起新月眉，“可我實在想不通，那妖神和我無冤無仇，抓我做什么？”

魏至賢喉間溢出聲嗤笑：“你不如問問你那個同門。”他翻身上狼時墨發掃過少女鼻尖，留下句裹著冰碴的話：“畢竟這世間，多的是朋友相殺的戲碼。”

“同門？哪個同門……”方四意話音未落，那銀狼已化作流光直貫九霄。她提著沾滿塵土的鵝黃襦裙追出幾步，腕間銀鈴叮當亂響：“我怎么謝你啊？”

太虛宗內忽有鐘鳴裂空。

方四意拎著裙角沖進山門，正撞見十幾個內門弟子捧著碎裂的命牌疾奔。她足尖輕點攔住個藍衫修士，發間金步搖險些戳到對方下巴：“師兄且慢！宗門發生什么了？”

“天穹殿——黑龍現世直撲天穹殿！”那修士慘白著臉后退半步，“閉關處結界將破，死傷過半！我等正要下山去報信求援……”話音未落，人已化作劍光遠去。

“天穹殿？林和不是住那里嗎？”

方四意貝齒碾著櫻唇，足尖點地縱身躍上石階。

她邊跑邊抬頭望向天空，只見一只身形巨大、威風凜凜的四腳神獸正朝著主峰方向飛去，神獸背上似乎還坐著人。

遠看如大雁一般。

“莫非這就是黑龍？”她邊跑邊攥緊腰間玉玨，繡鞋踏碎青苔，“可黑龍不是本來就會飛嗎？哪需要坐騎。”

竹橋橫亙在云海翻涌處，兩道雪色劍芒攔住去路。

左邊修士劍穗綴著紅色腰牌，聲線繃得比琴弦還緊：“天穹殿已封禁。還不速速離去！”

少女杏眸倏地燃起火光——開什么玩笑！北斗玄門才出事，難道太虛宗也要？

方四意一聽，頓時柳眉倒豎。

冰封訣驟然在掌心凝結，她指尖迸出幽藍冰紋：“定！”兩具冰雕瞬間裹住守門術士，霜花還凝在驚愕的瞳孔里。

暮色潑墨般浸透重巒，方四意提著裙裾沖過斷橋。碎玉簪早不知跌在何處，青絲亂舞掃過汗濕的脖頸，卻在撞開院門剎那愣住——林和竟好端端立在蟠龍柱旁，衣袂連道褶皺都沒有。

陰風裹著刺骨寒意如毒蛇般鉆入衣襟，方四意后頸絨毛倏地炸起。她顫巍巍抬眼，正撞見墨色龍鱗割裂虛空，玄鐵般的龍身纏著濁氣翻涌，每片鱗甲都泛著幽紫寒芒。

那龍首垂落的瞬間，兩盞燈籠似的漆黑豎瞳里似有萬千怨靈在嘶吼，分明是深淵凝成的眼。

伴著骨節錯位的悚然聲響，龍身化作人形。

玄鐵重劍當啷墜地時，方四意分明瞧見那人手背鱗甲未褪，三寸骨刺還泛著猩紅血光。

“林廣——”龍吟混著金石之音震得琉璃瓦簌簌作響，“三百年滄海桑田，你倒還在化神境畫地為牢。”每個字都裹著九幽冥火，燒得空氣滋滋作響。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林廣——順著那譏誚聲望去，她看見那人霜雪凝成的銀發垂落至腰際，月白廣袖上流云紋暗涌靈光。

林和默立在他左側三步處，飄散的烏發與那抹銀白交纏，偏生眉眼間尋不到半分相似。

“若非鎮妖塔出了問題……”林廣衣袖輕振，霜雪氣息霎時壓過龍威，“你當本尊封不住你？至于黃龍——”他指尖忽而凝出昆侖虛影，“無盡海魔潮滔天時，沒有他，誰來剜龍心化五行石作陣眼？本座亦別無他法！我這一切都是為了天下蒼生！黃龍獻祭，于公，我問心無愧；于私，這便是他的使命。”

龍嘯聲震碎檐角銅鈴，冰夷額間龍紋迸出血光：“好個別無他法！”龍尾在地上拖出火星，他每踏一步，青石板便龜裂成蛛網。

石柱后探出半張臉，方四意將前額緊貼在沁涼石面上，杏眼圓睜得像兩丸浸在寒潭里的黑水晶。

遠處糾纏的龍影在月下迸出幽藍火花。

她往陰影里縮了縮，細碎劉海被呼出的白霧洇濕，“原來黃龍的尸骨就是鎮壓無盡海的五行石，那便是土行伴生石了……”尾音散在驟然卷起的陰風里，尾指無意識地在石面劃出彎彎曲曲的紋路。

“這黃龍和黑龍，是朋友關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