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壁殘垣前密密麻麻立著人影。
嗚咽的北風裹挾著砂礫,尖嘯著掠過半截雕龍石柱,將檐角銅鈴吹得叮當亂響。
說來也怪,玄門出事那日,林和趕到時,刺目猩紅蜿蜒過白玉階。他分明看見那些滿身血污的仙人們仰起頭,衣袂竟在晴空下寸寸透明,恍若晨霧中舒展的素綃,未及落地便化作縷縷青煙。
仙骨似乎都同時去了某地。
是不是葬花廟還不好說。
嗩吶響時,清泉踉蹌著扶住焦黑的門柱。腕間銀絲纏就的星紋腕帶驟然發燙,燙得她腕骨幾乎要融化了。
白楚年攥著袖口的手指節發白,恍惚又見那日玄門血案。
濃稠如蜜的異香在廢墟間蜿蜒游走,清泉纖長的睫毛顫了顫。交疊在胸前的十指絞得發白,連腕骨都泛起細碎的青玉光澤——她比誰都清楚,這鏡子的星辰之力此刻根本藏不住,像是在與廢墟里的什么東西相呼應,只怕此刻方圓百里的妖族都豎起了耳朵。
林和喉結滾動著咽下嘆息。
方四意趁著眾人行祭禮,纖足點著滿地青磚碎礫悄悄退后。
杏紅裙裾掠過斷壁殘垣,如貍奴踏雪般輕盈,連綴著銀鈴的腰牌都被她捏在掌心,生怕露出半分珠玉相擊的聲響。
碎瓦在她繡鞋下發出細不可聞的輕吟,少女忽而頓住身形——半截漢白玉柱后,星屑似的微光在塵埃里明明滅滅。她雪腮頓時泛起興奮的薄紅,十指不管不顧地扒開潮濕的泥塊,金芒流轉的琉璃殘片甫一入手,滿室光華竟似被吸進這寸許碎玉之中,須臾間歸于沉寂。
“應該是個寶貝!”她將碎片塞進鵝黃絹帕,熟練地藏進腰間暗袋。
在現代,她也是能從超市店員眼皮底下順走東西的妙手。
正要起身時,半幅殘破的壁畫驀然撞入眼簾。
朱砂繪就的詭艷圖卷上,銀霜覆雪般的男子屈膝垂首,墨貂大氅逶迤在地,竟向著一團漆黑的東西行五體投地的大禮。
那畫上,被他祭拜的人形陰影裹在玄色斗篷里,連指尖都籠著森森鬼氣。
“這個碎瓷片難道是上古禁術的獻祭壁畫嗎?”方四意以牙齒輕啃指尖,眸中泛起漣漪,云鬢間銜著的海棠步搖隨著歪頭的動作輕晃。她發狠將周遭的殘石翻了個遍,卻再尋不到第二片繪著壁畫的碎陶。
待她貓著腰溜回前庭,北斗玄門的鎮山碑前早已香霧繚繞。
九尺青銅鼎中焚著龍涎香,七大宗門的修士廣袖當風,一片的玄色祭服。更有化作人形的精怪們捧著千年靈芝、北海明珠,個個垂首低眉如泥塑木雕。
方四意貼著冰涼的墻壁,十指揪著裙擺上的流蘇穗子。她望著殿前那些嚴肅的人群,心尖像被貓爪子撓一樣發癢。偏偏那垂著的鬢角只敢往梁柱后頭藏,烏溜溜的杏眼倒活泛得緊。
她眼見著葬花廟主披著黑斗篷,緩緩上前。廟主舉著彼岸花枝沾了玉露灑在石碑前,那玉露忽地變成金光炸在石碑面上,落在地上成了灰。
各弟子紛紛行禮跪拜。
儀式已成,七大仙門弟子紛紛離去。
林和的目光釘在殿角——緋色裙裾掠過青磚的瞬間,他瞳孔驟然縮成針尖。
“思思在那里做什么?”他仔細回憶了一下,“也對,這時候她應該在玄門廢墟中找到了璇璣碎片?!?
北斗玄門掌門為了不讓璇璣落入宵小之徒手里,將璇璣拆解成四塊碎片落入九州。其中一塊,便在占星樓廢墟之中。
此刻,那抹嬌俏身影之后,墨色廣袖正無聲漫卷,恍若深淵里爬出的魘霧凝成實體。
“姑娘可識得占星長老孫女?”
寒氣順著耳垂竄進四肢百骸,方四意后頸絨毛瞬間炸開。她慌慌張張轉身,繡鞋在琉璃磚上打了個滑,抬眼便撞進兩簇跳動的血焰里——那怪物面上混沌如霧,唯獨兩點猩紅灼得人神魂劇痛。
女子纖長的睫毛撲簌簌亂顫,靈臺忽地漫起濃稠墨色,連裙裾上繡的銀蝶都失了光彩。
“去找那個女孩?!毙F般的敕令砸進識海,方四意木偶似的挪步。
千年前的種種如走馬燈掠過:方四意會試圖拿走清泉腕帶,指尖剛觸到清泉腕帶便遭咒火噬心,黑袍人會擄走清泉……
林和喉間泛起腥甜。
他座下大妖什么時候學會擅自行動了。
不想驚擾了其他人,林和湊到白楚年身邊小聲道:“大妖現世,你帶清泉先走?!?
傳音沒入白楚年耳中時裹著三分血氣。
見清泉被帶走,那妖物屈指成爪,方四意霎時如斷線紙鳶倒飛而去,腰間禁步玉環撞在青磚上迸出脆響。
大妖廣袖翻卷掀起腥風,千斤重的鎮靈石碑轟然崩裂。他踏著漫天石屑凌空而立,玄袍獵獵翻卷如黑云壓城,鬼面下傳來金石相擊般的厲喝:“想要這姑娘活命,就拿占星鏡來換!”
林和眸色陡然晦暗如淵,纖長睫毛在眼瞼投下濃重陰翳,目光如淬了毒的寒刃般死死攫住那大妖鎏金豎瞳。
妖君識海霎時翻涌起滔天血浪,裹挾著黃泉忘川深處千萬厲鬼凄嚎的聲浪自九重幽冥破空而來:“我何時準你今日動手的!”
張瑤眼見方四意被那大妖鉗制在利爪之下,千年冰潭般的心湖竟掀起了驚濤駭浪。喉間陡然泛起腥甜,繡著流云紋的靴尖已碾碎三塊青磚,卻在瞥見林和垂眸靜立的瞬間生生頓住。
往日里,林和對方四意關懷備至,視若珍寶,今日為何如此反常?
張瑤在心中反復思索,也只有一種可能了——這妖怪太過強大,即便是林和,也沒有把握能戰勝它。
“轟——”
殘陽如血的余暉里,張瑤忽然聽見自己發間玉簪迸裂的脆響。她纖長睫毛沾著飛灰輕顫,忽而悟了——那妖物周身翻涌的煞氣竟凝成實質,將整片斷壁殘垣都籠罩在血色結界之中。
四周彌漫著一股死寂的氣息,殘垣斷壁在淡淡的光線中影影綽綽,恰似猙獰的巨獸。
“當我們都是死人不成!”素來清冷的嗓音染上三分戾氣,張瑤反手抽出青霜劍的剎那。足尖點過碎瓦時,她分明看到林和藏在袖中的指尖正掐著邪訣。
可那裹挾著寒霜的劍鋒距妖物尚有十丈,張瑤便覺肺腑如墜寒潭。漫天黑霧中探出森森骨爪,竟將她連人帶劍掀翻在刻著卦象的殘碑上。喉頭滾燙的腥甜噴涌而出,血珠濺在青霜劍穗上,將銀鈴染成赤色。
張瑤喉間溢出血腥氣,破碎的尾音染著血沫,在斷壁殘垣間撕開凄厲的裂口。
遮天蔽日的妖霧中浮動著千百張扭曲鬼面,玄袍翻涌如墨色云海。那妖君赤瞳垂落,睥睨著腳下螻蟻般的修士,唇邊譏誚未至眼底,廣袖輕揚間罡風驟起。霎時地脈震顫,砂礫裹著森森鬼氣凝成颶風,弟子們如同被無形巨掌碾過脊骨,接二連三栽倒在龜裂的青磚上。
唯有白澤青衫獵獵,矗立在濁浪中央。
他盯著妖君袍角暗繡的饕餮紋,指節扣在劍鞘上泛起青白。當裹挾著腐尸腥氣的威壓撲面時,他眉心不過掠過細微波瀾,恍若寒潭映月倏忽即逝。
兩道目光在半空相撞,迸出金石相擊的冷光。妖君赤瞳忽地漾開血色漣漪,白澤不退不避,眸中蟄伏的兇氣如千尺冰潭驟然炸裂,驚得對方廣袖間鬼面齊齊發出尖嘯。
妖君喉間滾出悶雷般的笑聲,玄色云紋靴碾過張瑤染血的裙裾,挾著昏迷的方四意化作濃霧消散。
眾人皆被嚇退,盡數離散。
待最后一片碎瓦停止震顫,空蕩蕩的祭壇只余白澤衣擺掃過青磚的簌簌聲。
林和指尖還凝著未散的印記,他時刻謹記自己仍是“筑基廢柴”的身份,目光如尺丈量著白澤:“你若不動手,還有誰能敵得過?”
“林師叔莫要說笑!”白澤突然踉蹌著扶住半截石柱,細汗順著脖頸浸濕了鴉青交領。他慌亂扒開衣襟露出單薄胸膛,筑基期的靈紋在鎖骨處明明滅滅:“你瞧這未成形的金丹,連御劍都要喘三喘,拿什么同五萬年修為拼?”
林和聞言眼尾陡然壓下一線鋒銳弧度,原本溫潤似春水的眸光似被寒潭浸過。他倏然抬眸望向白澤,玄色廣袖無風自動,竟震得風泠泠作響。
他并未立刻再次開口,只是靜靜地凝視著白澤。
「千年前遭劫的是清泉。而為何這一次,被抓走的是思思?」
林和的目光中閃過一絲憂慮,修長的手指不自覺地捏緊。
思思雖暫時性命無憂……
林和緩緩抬起頭,目光投向不遠處的白澤。
“莫非生了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