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眼尾微挑，白發被夜風撩起幾縷纏在肩頭：“東南方向，透著一股狐臊味?！毕骂M微揚時陽光恰好滑過喉結，瞳孔倒映著枯枝殘葉，“如果要去扒那群畜生的皮——就得扔下他?！?

他的聲線裹著霜雪。

方四意挽著冉冉的臂彎，青石板路上的碎石子在她繡鞋底下發出細碎的破裂聲。她咬著下唇將人往竹林小徑里拖，腕間銀鐲撞在冉冉玉鐲上叮當作響：“沒事的，他的毒已經解了，他躺一會兒就醒了?！?

兩人正欲離開，冉冉卻面色一凜，警惕之意瞬間涌上眼眸。他雙手迅速結印，施展法術，剎那間，千萬道金光自袖口流瀉而出。青石板上綻開一個巨大的蓮花虛影，層層疊疊的蓮瓣裹著佛印梵文拔地而起，將兩人密不透風地包裹起來，只留出一條窄窄的縫隙，恰好夠兩人窺視外面的情形。

“有人來了?！?

“不會是王慕柔吧，我還正想找她呢？”方四意尾音散在潮濕空氣里，忽而似露珠滾過荷尖般顫了顫。她側過身時青絲掃過蓮花壁，恍若蝶翼掠過沉睡千年的玉壁。

指尖堪堪觸及冰潤壁面，霜雪沁入骨縫的寒意順著經絡攀上來。那些重疊交錯的花瓣紋路在月華下泛著幽藍光暈，仿佛有千萬道封印正沿著她指腹流動?！斑@不會是……”她忽而將整個手掌覆上去，垂落的睫毛在瓷白面頰投下碎玉似的影，“你的真身吧？“

玉白指尖流轉著月華般的清輝，堪堪懸在方四意蓬松的發髻上方。冉冉喉間溢出聲輕嘆，終究是卸了三分力道，不輕不重地叩了叩四意的額角：“你還真是笨?！?

尾音浸著霜雪的碎玉聲陡然壓低，他廣袖翻飛間，滿池素白蓮瓣應聲舒展：“我又不是住在蓮花里，這只是我用法術化出來的屏障罷了。”冰綃般的結界外，連流螢都凝滯在半空，“在這里，外面的人便聽不見我們說話，也感受不到我們的氣息?！?

“嘿嘿，想不到你一個千年小妖，有這么多本事！”方四意忽地踮起腳尖，眼尾漾起甜絲絲的蜜糖。

藏于袖中的指尖驀地蜷起，冉冉偏頭避開少女鬢邊顫巍巍的海棠簪流蘇。結界內浮動的熒光落在他驟然緊繃的肩線上，將耳后那抹緋色襯得愈發分明。

外面的陰風拂過蓮瓣，捎來她發間若有似無的香氣，纏著千年寒玉般的人輕聲呢喃：“笨些也好……”

靈紋流轉的指尖驟然收攏，檀香在兩人鼻息間蒸騰出暖意。

“結了主仆契，靈寵與主人的修為緊密相連，共生共長。如今你晉階八階，我亦隨之突破，修為已達三千年之境?！?

“那你——”方四意倏地扯住他腰間綴著月魄石的絳帶，仰起臉時眼尾洇開桃花瓣似的薄紅，“還不得謝謝我？”

靜謐之中，聽到那逐漸靠近的腳步聲，方四意與冉冉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去，紛紛透過蓮花壁的縫隙向外探去。

“當真是他？”王慕柔尾音拖得綿長，鞭梢金鈴隨著她轉腕輕晃，蕩開一圈圈淡紫色靈紋。繡著合歡花的廣袖滑落半截，露出腕間纏著的九轉捆仙繩。

隨從甲脖頸幾乎彎成直角：“回小姐，千真萬確！那陣法里全是他殘留的靈氣，何況……”他袖口亮起追蹤符的幽藍殘光，“血引術顯示他左肩有貫穿傷?！?

泛著青光的縛靈索剛觸到地上黑衣男子腕骨，突然發出灼燒皮肉的滋滋聲。王慕柔尚未看清變故，只見玄衣翻涌如夜潮，十幾個家仆已疊成肉粽。她鬢邊珍珠步搖猛地打在自己臉頰上。

那捆仙鎖莫名到了她自己身上。

男人旋身時帶起的氣流卷落滿樹梨花，箭鏃在月光下凝出冰晶。

王慕柔喉間泛起甜腥味——那不是普通箭矢，分明是極北寒鐵煉化的黑羽箭，箭頭流轉的符文竟與護山大陣同源！

“你們……你們都是死人嗎！”她掙動時耳墜勾住發絲，生生扯下幾縷青絲。

縛靈索越收越緊，胸前玉佩壓得她幾乎窒息。那玄衣人拉滿弓弦的瞬間，她終于看清他頸側蜿蜒的魔紋。

那人卻絲毫未予理會，轉身從后背箭筒中抽出一支箭，那箭身幽黑發亮，透著凜冽的寒光。

他如蒼松屹立，緩緩拉弦引弓，弓弦緊繃，發出“嗡嗡”之聲，似是死神奏響的序曲，仿佛下一刻就要將那伙人一箭穿心，置于死地。

箭在弦上，他卻仍在遲疑。

方四意暗暗想，若是存心想殺了他們，又怎么會遲疑呢？

方四意整個身子都貼在蓮花紋壁上，粉潤指甲幾乎要嵌進浮雕縫隙里。她瞧著那人翻涌的煞氣，喉間發出小獸般的嗚咽：“這、這人好厲害什么來頭??？”尾音打著顫飄散在罡風里，琉璃似的眼瞳映出玄衣人周身流轉的金丹靈紋。

冉冉攥著鎏金纏絲鐲的指節驟然發白，頸后碎發無風自動：“是黑羽令箭……”他忽地倒抽冷氣，“金丹玄境，金紋繞頸——這是魏至賢！”

“魏……魏什么？”方四意慌忙捂住嘴，卻又忍不住從指縫里漏出氣音。她歪著腦袋打量那抹玄色身影，鬢邊垂落的明月珰晃出細碎銀光，“那他得多少歲數了啊！”

冉冉無奈地抬手撫眉，長嘆了一口氣，眼神中滿是對自家主子的“恨鐵不成鋼”，耐心解釋道：“修仙之人，進入筑基期以后，便會不再分九階，而是以初期、中期、后期、大圓滿四個階段劃分，而進入金丹境以后，分地、玄、天、飄渺四境，才算真正的修士。修士以后，便不再提及年歲?！?

“喂，你怎么老是罵我！”方四意不滿地撅起小嘴，小聲嘟囔著。

“這么說，他很出名嘍！”

冉冉輕“嗯”了一聲。

方四意眼尾浸著碎星似的笑意，指尖繞著鬢邊垂落的青絲，檀口吐出的字句都裹著蜜糖般的暢快：“可算是替本姑奶奶我出了這口氣！”她忽地吃吃笑起來，“不過這靈狐殿還真是窩囊，一個小賊都抓不?。∵@會兒靈狐殿那位千金怕是鞭子都捧不穩了罷？”

冉冉清楚，魏至賢身上沒有八寶琉璃丹魄。

真正的偷盜之人，斷不是他。

十丈開外橫七豎八躺著靈狐殿眾人，珠釵玉冠散落墜地。魏至賢黑色錦靴踏過遍地狼藉，忽地駐足仰首。

護腕下的手指驀地收緊，雕著睚眥的青銅弓弦猶自嗡鳴，而他目光已如淬了毒，直看不遠處那朵吞吐紫霧的九瓣妖蓮。

方四意正倚在蓮花壁上說笑，忽覺脊骨竄上刺骨涼意。抬眸正撞進那雙鷹目，霎時似有冰錐扎進心窩，驚得她踉蹌后退兩步，繡著并蒂蓮的軟緞繡鞋險些勾住織裙子。

她不清楚，怎么會有人的眼睛這么可怕，如鷹隼的眼睛一般。

四意的纖纖十指死死攥住冉冉，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他真的……看不見我們嗎？”她朱唇褪了血色，連發間海棠花步搖都跟著簌簌作響，“你不是說這大蓮花能藏形匿息么？”

冉冉劍眉壓著三分寒霜，掐訣的手勢凌厲如執刃。骨節分明的手指在虛空中劃出殘影：“遲了。他已經發現了?！?

遮天蔽日的蓮瓣如晨霧遇朝陽，須臾間煙消云散。

方四意鬢邊海棠絹花被疾風掠起，打著旋兒落在魏至賢腳邊。

暮色將墜，殘陽如血潑灑在林子。魏至賢玄色暗紋錦袍掠過枯藤，鴉羽長睫下閃過碎金般的光，喉間溢出沙啞低笑：“伴生蓮？”尾音在舌尖纏綿廝磨，仿佛要將三字拆吞入腹。他指節抵著箭囊——這千年難一遇的靈物，竟被個黃毛丫頭捧在掌心，倒像天道特意送來的機緣。

在修仙界內，伴生蓮宛如稀世珍寶，素有“凡間雪蓮”之美譽，能解世間百毒，醫死人，肉白骨，其珍稀程度自是引得無數人為之覬覦。

方四意渾然不覺兇險，杏眼彎成月牙兒，頰邊梨渦盛著蜜糖似的天真：“既知道是他救了你，總該道聲謝吧。”她絞著緋色裙裾的流蘇穗子，發間銀鈴隨動作泠泠作響，“至于報答嘛……”話音未落，忽覺霜雪般的威壓劈面而來，五臟六腑似被冰棱穿透。

魏至賢袖子翻涌，玄冰真氣凝成實質纏繞指尖。他睨著踉蹌后退的女子，目光掠過她身后雪衣銀發的少年時陡然熾烈——那人眉間蓮花印記紅得妖異，素白緞帶束起的三千銀絲垂落腰間，恰似昆侖巔終年不化的積雪。

“這般靈物，于我有大用?！蔽褐临t倏地扣住冉冉下頜，指腹碾過。鎏金護甲刮出一道血痕，殷紅血珠墜在冷白肌膚上，竟比西域進貢的鴿血紅還要冶艷。他喉結滾動，呼吸間盡是蓮香，“這伴生蓮，我要了……”

“不行！你放開他！”方四意突然撲上來咬住他手腕，牙齒深深陷進皮肉。魏至賢吃痛松手，只見少女張開雙臂將人護在身后，杏眼燃著兩簇火苗：“滾遠點！是我讓他救你的，要抓就抓我！”她發間銀鈴亂顫，像只炸毛的奶貓，“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恩將仇報你！”

魏至賢卻絲毫不為所動，他邁著悠閑的步伐，帶著一種無形的壓迫。他伸手輕輕撩起冉冉那如瀑的白發，嘴角帶著一抹玩味的笑意，打趣道：“有意思，離開那老地方來到外面，這滋味不好受吧？可即便你如何喬裝改扮，這被捕殺的厄運，你終究是逃不掉的?！?

方四意暗暗想，莫非這魏至賢是看上冉冉了？

他喜歡男的？

雖然她家冉冉有幾分姿色，但也不能隨隨便便就被擄走了吧！

冉冉廣袖無風自動，玉雕般的面容泛起冷意：“軒轅殿叛徒，豺狼心性。小爺豈是你帶的走的！”寒潭似的眸子映出魏至賢步步緊逼的身影。

四意甩開他的手，“說了你帶不走他！”

魏至賢看著方四意這副模樣，眉頭微微皺起，眼中滿是厭煩與嫌棄，他冷哼一聲：“帶你有什么用？伴生蓮花瓣可解百毒，你能嗎？留著你這累贅做什么？”

“靠，你才是累贅呢！”

“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