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四意繡鞋尖剛碾碎半片腐葉，三千青絲無風自揚，細密銀針順著后頸靈樞穴往上攀爬，在額角凝成霜雪似的疼。她咬住舌尖咽下悶哼，卻止不住耳墜簌簌亂顫。
“你這玉面含煞的模樣，倒像是被攝了魂。”王慕柔伸出手，假意要扶她肩頭，停在半空，卻暗掐法訣。
四意垂眸掩住瞳孔里流轉的梵文。
這靈狐殿禁地果然藏著陣法，好像在不停吸收她的靈氣。
霧瘴漸濃如毒蛇吐信，纏得人眼睫都凝出霜花。扭曲的藤蔓在紫霧里舒展成美人骨，葉片泛著妖異的紫紺色。
“哎呀！”王慕柔突然扯破半幅鮫綃袖，指向左側岔路，“方才那道玄光，定是盜取丹魄的賊人！”她轉身時額間花鈿閃過幽藍，幾個靈狐殿弟子立刻結成人墻，“太虛宗不是最擅追魂術？你何不先行探查。”
再抬眼時，方圓十丈只剩霧靄翻涌，連自己的喘氣聲都仿佛被什么吞吃了。
方四意：“人呢？”
“我就知道你們要丟下我。”四意喃喃。
方四意青蔥玉指撥弄著胸前的羊脂玉環，細碎流光在鏤空雕紋間游走。
玉玨觸手生溫的剎那，她腕間紅繩突然發燙，玄色衣擺挾著蓮花香掃過鼻尖——冉冉頎長的身影已擋在她面前三寸，銀線暗繡的衣襟隨呼吸起伏，幾乎要貼上她眉心花鈿。
“誒，冉冉？”她耳尖發燙后退半步，海棠簪尾的墜子晃出細碎響動。
“難道你嗅到那個什么丹魄的氣息了？聽說萬年妖的丹魄，對你們妖族也是大補？”
冉冉白玉般的面容映著洞窟磷光，薄唇抿成冷冽的弧度。他忽地俯身逼近，垂落的銀發掃過她鎖骨處的玉環，聲音涼涼的：“所以，你這般心急火燎闖進偷心谷來，就是為了找他？”
“胡說！”方四意踉蹌著撞上身后石子，腕間銀鈴亂響如擂鼓。
流光倏忽掠過她染霞的耳垂。冉冉已退至三丈開外，玄色大袖灌滿陰風。
“這是幻術？”他冷笑時眉心赤紋明滅，宛如吐信的毒蛇，“偷心谷百魅橫行，主人這副氣血兩虧的身子，倒省了妖獸開胃的工夫。”
“你！”方四意跺腳震得金絲繡鞋上東珠亂顫，忽然眼波流轉喊，“干嘛這般陰陽怪氣……”
主仆契印記大亮！
冉冉化作的流光幾乎撕裂虛空，卻在沒入法器的剎那泄出一聲喑啞低吼：“方四意，你再提林和試試！”殘留在空氣中的妖氣灼得她指尖發麻。
“你別走啊！”
方四意滿臉委屈地嘟囔著：“你別留我一個人在這兒啊。怎么還生氣了。”話語間，眉頭緊緊皺起，眼神里透著一絲懊惱。
尾音打著顫散進清風里，倒像是她在欺負人。
不知為何，那鳳吟玉墜在鎖骨處發燙，里頭仿佛傳來聲極輕的冷笑。
方四意霍然起身，柳眉倒豎時眼尾還泛著桃花暈，突然拽住頸間穿著玉環的黑繩，生生將浸透靈血的繩索扯成兩截。
“這么燙，這玉環不會壞了吧。”
“反正林和贈了犀月棒給我。”她揚手將玉環在地上，玉器砸在枯葉堆里發出悶響。
血玉中溢出縷縷青霧，凝成個眉眼淬冰的頎長身影。
原來他方才沒有回靈臺，而是附在了這玉環上。
冉冉垂眸睨著地上的玉環，喉結在冷白肌膚下重重一滾：“主人好氣性……”
他廣袖翻涌著蓮香，腕間鎖魂印卻泛起猩紅。
“靈狐殿……王慕柔……”她揉著發燙的朱砂印往密林深處鉆，繡著諦聽紋的軟靴碾過滿地藍楹花。正要撥開垂落的藤蔓，忽見大樹根旁倒著個黑衣人。
暗色兜帽下隱約露出三角巾邊緣，那人閉著眼睛倒在枯葉堆里。
方四意指尖驀地蜷進掌心，耳畔仿佛響起話本里金戈鐵馬的bgm——這潑天機會竟教她撞見了！
“救人要緊。挾恩圖報。”她咬著舌尖壓下雀躍，屏息湊近那具頎長身軀。溫熱的吐息拂過指節，懸著的心落進糖罐里。面巾掀開的剎那，連林間穿行的風都屏住了呼吸。
鴉羽般的長發蜿蜒在青石上，幾綹小辮纏著碎金流蘇垂落頸側。小麥色的面容被夕陽鍍上釉色，耳畔墨羽耳珰隨著微弱吐息輕顫，恍若將熄未熄的星火。玄色箭囊硌在他嶙峋脊骨下，翎羽支棱著炸開。
“傷成這樣……”方四意虛虛撫過他腰間暗紋革帶，水杏眼里漾開幾分好奇。指尖懸在云紋箭袖上摩挲，忽地又像是觸電般縮回，“瞧著不像仙門中人，倒像小說里描寫的……西域來的馴鷹客？山里的獵戶？可是誰家好人打獵到偷心谷來啊！”
碎葉在繡鞋底碾出細響，她蹲身去扶那人肩頭，忽覺玄色勁裝下肌理微彈。
“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走出去，現在要救一個重傷之人？要不算了。”貝齒咬住下唇沁出胭脂痕，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朝虛空伸手，“冉冉——”
尾音還打著旋兒，青年已立在三步外。長長的白發飄散，獵獵生風，玄鐵護腕扣住的手腕筋骨凌厲，偏生那張玉雕似的面容冷得像浸了霜。
“主人喚我？”冉冉拇指抵著刀鞘暗紋，指節泛起青白。
方四意絞著杏子紅綃帕，眼波往地上飄：“方才……是我不該那樣對你撒氣。”見對方喉結滾動著別開臉，索性扯住他手臂，“別生氣了！”
“所以？”冉冉抽回衣袖，銀發在日光下泛著冷硬光澤。
“幫我抬他回去嘛~”方四意指尖戳了戳冉冉腰側系帶，流蘇掃過腕間紅繩。
“我看看。”冉冉突然俯身，那黑衣人身上的龍涎香混著鐵銹味撲面而來。
方四意未曾知曉，那伴生蓮每片花瓣都是千年精魄所化，剜骨療傷時能逆生死肉白骨，只是這般神物用一片便少一片。
此刻谷中霧氣縈繞，冉冉雪色衣袂垂落在地，玉雕似的指尖按在黑衣人腕間，忽而凝出冰裂紋般的青紫脈絡。
“他靈脈里淌著碎陣反噬的罡氣。”冉冉垂眸時睫羽覆住瞳中水色，尾音沾著霜雪氣，“還有三足金蟾的妖毒，在膻中穴結了蛛網。”
“你當真想救他嗎？”冉冉抬眼看向方四意。
方四意下意識揪住腰間玉佩的流蘇穗子，那抹藍色在她指間纏了又散：“說得這般嚇人作甚！橫豎不過萍水相逢……能救就救，不能救就算了！難道，很難救不成？”
話音未落，卻見冉冉抬起的腕骨泛起琉璃光，心口處剜出半透明花瓣時，她分明聽見玉石碎裂般的輕響。
“主命不可違。”冉冉將淬煉成丹的蓮瓣抵在黑衣人唇畔，霜白衣袖滑落露出小臂猙獰的裂痕，像被敲碎的青瓷盞。
“你！”她突然按住冉冉欲結印的手，指尖觸到冰涼的腕脈才驚覺不妥，“林和說伴生蓮可解百毒，卻沒說使用的代價……”
尾音消失在對方驟然收緊的指節里，黑衣人花瓣入喉時泛起鎏金光芒，映得冉冉脖頸間淡青血管宛如冰裂紋瓷器。
方四意指尖驟然攥緊冉冉的云紋廣袖，她踮起腳尖將人拽得微微傾身：“好冉冉，你就替我尋一尋王慕柔那伙人嘛～”尾音打著旋兒在喉間轉了三轉，生生沁出三分甜膩，“剛剛她誆我進谷時，故意整我，此仇不報，我不開心……聽她說話，應該還欺負過我的小伙伴……”
細碎陽光透過樹影斑斑駁駁灑在她發間，卻照不亮驟然蒙上水霧的眸子。
四意纖長的睫羽顫如風中蝶翼，琥珀色瞳仁漾著粼粼水光：“你瞧這山坳里陰風陣陣的，就當是心疼我被欺負得狠了，嗯？”
冉冉眼眸圈泛起幽藍冷光，襯得臉色越發白皙。他垂眸望著攀附在襟前的那截皓腕，喉結在陰影中重重滾動：“主人既已烙下主仆契，何必裝出這般可憐姿態。直接吩咐我就行。”
薄唇扯出的話，仿佛浸著千年寒潭的涼意。
冉冉明白，自己只是方四意心中的一個跟班罷了。當靈寵的，不就是要被所謂的修仙之人踩在腳底下，卑躬屈膝，做這做那嘛。
方四意聽了這話，眉頭微微一皺，但又倔強地抿緊了嘴唇。
他說的也沒錯，本來就把他當成工具人，何必做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