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朝圣的人
- 我是不周山
- 5330字
- 2025-04-01 16:16:33
女人最怕的就是等待了,幸子也不例外。她在無聲無息中結了婚并懷有身孕。雖說老長時日不見她了,但我腦子里卻從未停下對那個蘿莉樣兒的身影的思念。上一次,平安夜的凌晨時分,苦于娜拉的獻身,煩厭親戚們的不請自來,我滿心惆悵,坐在電腦桌前,困意全無,兩眼不是盯看屏幕上的影片畫面——《海上鋼琴師》,而是斜視一側豎立著的畢業照:教師和學生目視前方,神色凝重,站到這四五十人中最后一排右數第三位的我,區別于他人,沒帶學士帽,有點歪頭斜腦,不以為然的。此刻,我足以穿越數年的記憶,回想起與幸子在此之前共同過過的那一天。我晃了晃腦袋,一時間薄霧似的往事浮了出來。
***
拍畢業照的前一夜,我跟幸子漫游了首都的東正教堂,是很早前就約好要來的,拖了好久才有時間一覽這座十八世紀宏偉氣派的建筑。除此我們還看了雪山,實際那個時候冰雪俱無,只有堆堆巨石,和人造的稱不上特別的景色;以及
紅色草地。我們吃的是本地牛排、進口的金槍魚。當我夾住一塊紅彤彤的肉片并且蘸上醬油,放入嘴里啟動上下牙齒時,隨即讓我記起了紐約之行的所見老饕大快朵頤的情景。顯而易見,幸子和我的食欲弱得可憐,隨意吃點什么便沒了胃口,都不是擅長大吃大嚼的酒肉之徒。我有時,倒很欣賞那類食量大如蟒蛇的人群,無憂無慮,吃飽喝足倒頭就睡,也不自我沉思。然而,這同墮落并非一回事兒,在我看來,他們卻是一種樂觀主義精神。
由于白天坐了很長一段路的高鐵,又步行了好幾里,我們都覺身心俱疲,吃過飯后便找到一家酒店住下。盡管室內平方不大,卻也足夠我們歇腳了。是個二人間,那種具有兩張獨立床鋪的,衛浴齊全,望向窗外能一睹首都霓虹的光亮。
剛一進門,柑橘帶點茶花,又比它們更為甜蜜的氣味撲面而來,些許上頭,我很難忘。這股奇特味道,與我很久以后同娜拉初嘗情愛的房里的香氣一模一樣。如此,我們在這么一個暖色調的境地各自上床了。空調吹的,或是開心過頭,又
或用腦過度,我偏頭痛犯了,察言觀色的幸子坐了過來,幫我按摩左側,我稱右邊疼得更為劇烈。
“我的診所正在籌備,”幸子說道,“等營業了時間就很有限了,不便出門遠行。”
我顧不得說話,全部心思用在了與絲絲啦啦的痛感的抗爭上。終于我忍耐不了了,咧著嘴喊道:
“良子給我倒杯水吧,我要吃止疼片。”
剛有好轉,隔壁客房的一對情侶爭辯開去,以至罵罵咧咧,各種粗話不絕于聲,叫我難以清凈。粗略一聽,似乎因為男孩白天跟陌不相識的異性說說笑笑,或有曖昧之舉,女孩吃醋,她借前者不講衛生一題,東一句西一句,發泄積攢心底的脾氣。后面他們就開始摔打東西,先是玻璃杯碎裂的一聲脆響,然后是哐啷啷一連串的雜音,我推斷是打倒了床頭柜上的傳呼電話。不疑每個房間的用具設備差別不大。鬧來鬧去,我真想過去吼一嗓子,以證明酒店不是鬧別扭而吼天喊地絕佳的場合。而靈動的幸子叫來了酒店管理人員,交給他們處理好了。我很贊同。沒過五分鐘,世界不出意外地恢復了它該有的安寧。我們重又躺下。
月光軟綿綿地灑落下來,床尾的地板上呈現數條銀色光帶,是窗戶欄桿的形狀。正當夜半好夢的時刻,一聲聲撩人的喘息越離越近,仿佛柔順的綢緞從腹部劃過。我翻來覆去尋找這一聲音的來處,最后得知,是自隔壁穿墻而入,那對大吵大鬧的戀人為情淪陷了。我深吸了一口氣。
次日清晨,順路送良子回了她的住所,我趕到醫學院,看見一大批整理著妝容,擠滿了校內的理發店,要拍畢業照的男女。朝宿舍走的路上我撞見了森木,也要去塑造發型。作為要好的室友,他提醒我麻利剪剪過長的打卷的頭發,中午一塊洗個澡后去往操場集中合影。我應付地跟在他后面,腦中想的還是夜里的奇妙滋味:我聽了隔壁的男歡女愛,滿心癢酥酥的,砰砰亂跳的心臟幾乎炸裂了,使我想入非非,不自覺地摸索起來飽受誘惑之苦的“我”。暗里,我越過未知的阻力看向幸子。我猜她此刻也睡不著了,卻是把頭蒙在被子深處,身子微微地抖動,好像在啜泣。為何而哭?為了誰呢?我無從知曉。這一整夜我們自始至終沒下過床。
***
那天接近十二點時,我才上來困勁兒,單曲循環著坂本龍一的音樂,陷進了《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的空靈中無法自拔。這倒也好,盡量不想不悅之事。無疑,只有感悟至深,靈動的手、心巧妙合一的作者,能夠造就出節奏緊湊,
時緩時急,引人共鳴的曲子。聽罷以后,我脫掉襪子走入浴室,正是這個空兒,森木的電話一遍一遍地打了過來。端著一盆熱水回屋翻看信息,一連五個未接短號,于是趕忙撥打了回去。森木剛要埋怨我,我還未做出打水泡腳的解釋,他卻略過了這些,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哭哭唧唧起來。真不敢想。我不問他唱得是哪一出,反手便把手機放置在了沙發的一角。冷靜旁聽。等他哭完。見我沒有安慰他的反應,哭聲漸弱,擤了擤鼻涕,說我什么意思啊,無情竟然到了這種
地步,多年舍友間的友好蕩然無存了,宣布要跟我絕交。我不計較,因為知道這是他過口不過心的話,帶著玩笑成分的嗔怪。
“森木,你覺得你這會兒像什么嗎?”我調侃起來他,“傻子!還有點娘娘腔,惹人捧腹。”
森木抽抽鼻子說道:“干嘛人身攻擊,連你也在侮辱我。喂小林,你不問問我怎么搞的啊?我喝了四瓶啤酒,還不盡興,想叫你來著,可天太晚了,所以我一個人露宿街頭,借酒消愁呢。過了今夜,明天是圣誕節,你是否有空陪著我到
泉城的海邊散一散心?去吧,不用我猜,你們醫院院長肯定給你放假了,任誰說,愉快的節日出來看病,是多么地自找不痛快啊。除非急癥。不過,你又不是這方面的大夫,哪里輪得著你行善積德。說老實話,明天你坐診嗎?”
“不。”我將腳丫伸到溫和下來的水里。
“很好。”森木說道。
“是又和妻子鬧別扭了吧。你們結婚也就三年,卻似兩個老夫老妻,動不動便吵個不停。回回,老頭慢上半拍,總要甘拜下風,敗在老太婆的冷嘲熱諷下。為了什么?上次哪樣?內褲和襪子一塊扔到洗衣機了?不至于沒頭的。”
“比那糟心得多。”森木說著,對自己的婚姻有感而發了,“你現在尚未成婚,暫時無法體會我的處境,這不怨你。在此,我忠心奉告,包括對所有對愛缺乏持久性的熱情的人:婚姻的建立本身就是一種罪過,相比死亡更加可怕。我當初為什么要結婚?我說不清楚。我每天晚上面對她,如同守著一堵墻。愛情于我而言,是奢侈而虛無的。婚前的煩心事只有結婚這一件,而婚后的煩惱卻無休無止地、一波接一波地涌來了,多到不計其數,這樣下去勢必把人的頭搞大,叫人氣憤。”
我愣怔了良久。
“她偷把家里的錢都補貼給她的弟弟了,愣是沒和我商量,問及她的時候她支支吾吾,一言不發。唉!你是不能理解,有個娘家弟弟的妻子是多么可恨,還要給他當牛做馬。前兩天吧,男孩打架,被人扣留了,爸爸媽媽不聞不問,而她這個做姐姐的不想置之不理,心疼極了,一味地袒護,花了大錢才將其從受害者父母的手中爭取出來。因此,我跟她鬧,斥責他弟弟不爭氣,是個愛惹麻煩的寄生蟲。她就摔門而出,罵我落井下石,小人、吝嗇鬼,還將我性功能不好的事公布于眾,有這樣糟蹋人的嗎?小林,我問你……你在聽我說嗎?哎哎,你大點聲兒,我聽不清。你是什么看法?別不吱聲啊。算了算了,記得明日中午到海邊的商店集合,別忘了,你在胡思亂想什么呢?”
森木后面還說了其他的一大堆話,我無心傾聽。當我恢復了現實的理智后,方知與他的通話已于半小時之前就掛斷了。我剛剛的狀態,與其說是神不守舍,不若說更傾向于自我的一種內在審視。當下我倚窗而望,透過玻璃,看去綠化
帶里被銀色燈線裝飾的光彩奪目的月桂樹。今晚,使我意想不到的是,節日氛圍不似往年那般濃厚了,街上缺少了巡游隊的身影。往昔這個時段,扮成圣誕老人、麋鹿以及精靈等等角色的人,乘坐花車,沿著泉城的主干線從東至西,歡歌熱舞。而現在喧鬧不再,夜空下一片冷寂。說心里話,既使隆重的景象再現眼前,我也毫無興致參與其中了。罷了,想三想四不如熄燈躺下,因為睡意正在向我召喚。
***
住在出租房里,我頓覺神清氣爽,兩地奔走的娜拉成了這兒的常客。她有時不回家便在媽媽臥室將就一晚,有種勝似親生母女的既視感。處在一個瘋狂的綠色吞沒城市的季節,日子的車輪本該是往好的方向滾動的,卻有一塊壞透的巨石
橫檔在了半路上。一個星期四,爸爸的奸情敗露,顏面盡失,被無數人指指點點,以至聲名狼藉了。為此他迫于唾沫星子的攻擊,不得已而辭去電廠的要職,像個露出尾巴的偷腥的狐貍。他的不軌之事,傳到了情人的丈夫——伯格導演的耳朵里之后,痛恨居家的妻子和外人亂搞一氣,于是雇傭私家偵探進行調查,最后真相大白,事實一如流言傳播的那樣,當即譴責了兩人丑陋的作風。另外,他先行給自己的太
太提出了離婚,而又找到與其關系甚好的電廠廠長,請他務必開除爸爸以泄心中之憤。這中間,盡管家人拜托娜拉說了情兒,要他的爸爸出一把力,求求頂頭上司網開一面,但副廠長力不從心,于事也無可補救了。不等上面下發開除的文
件,爸爸已提交了一份離職申請,從那以后便再也沒拋頭露面。自小膽怯爸爸淫威的我,不管怎樣也不能眼睜睜地看他頹喪下去——當中還離不開媽媽灌輸給我的她的不忍——只好敲響房門,啟動干澀的嗓子和他對話。我的勇氣好比是道閃電。
“出去走走也好。”我輕聲說道。
看見是我,爸爸伸過來的脖子又扭了回去,面向墻壁上那幅源自姨夫在藝術大爆炸時期所作的,取名《三口之家》的油畫。我靜等他開口,他卻兩耳不聞,就像不吸夾在指間的燃燒的香煙,故意忽視我似的。后來我終于意識到,爸爸的淪陷不無道理,盡管那時伯格太太人到中年,偏于質樸的服飾取代了之前華麗的衣著,頭發也不烏亮,和媽媽那樣攏在了耳后,但無法掩蓋的,是她這個年紀常人所不具備的氣勢,與不被歲月摧殘的姣好的面容。那是一場巧遇,爸爸很久之后告訴我的,他去找副廠長賠禮致歉,為的是當初我同娜拉屬實不應該做的越界之舉,不管錯誤在不在我。他無意一瞥,站在天臺上侍弄玫瑰的伯格太太躍入眼中,女人的笑聲使他驚了一下。她估摸出來手提禮物的爸爸是拜訪娜拉家的客人,就以這家鄰居的身份好意告知他,副廠長剛走不久,驅車送女兒去了飛機場。爸爸回以微笑,感激不已。他還說伯格太太使人賞心悅目,同時又是個頑固的堡壘,用盡了花言巧語都不能撼動她身為人妻、恪守婦道的一絲一毫的底線,
如此這般甜美而又不易就范的女人更令他心醉神迷了。強烈的擁有欲上來,他硬生生的,不計后果地強占了她的肉體。伯格太太因此哭了好久,一方面怕名聲掃地,又恐丈夫知曉,后果不堪設想,所以她就隱忍下去并接納了爸爸的一切。那
時爸爸尚未出獄,我在家屬會見室,隔著厚厚的玻璃,接通電話后,他對我傾吐而出的。
眼下爸爸還是沒有跟我搭腔的意思。他深吸了一口煙。
“媽媽很擔心您。她原本想來的,可是怕您誤會她是前來看您笑話的。”我靠近爸爸一步。
看得出來,我與爸爸缺乏情感的交談,父子之間的冷場一目了然。很小年紀那會兒,他就不親不熱,有關我的,上下學的接送了,親子活動了,以及教育上的事一概不問。記憶中,爸爸同我的溝通沒有超過十句以上,哪怕坐在一張桌
子上共用晚餐,比之媽媽還要少之又少,但僅限于我。在別人眼里,他老成而世故,嘴皮子溜,談天說地,圓滑的行事超出常人。而對待我,竟會如此截然不同。就我的婚事而言,綁定娜拉,無非出于他的私心,為了他的前程著想罷了。以
我的猜測,我是媽媽和他交織的偶然的產物,不是靈與肉的融合,只是欲望的結果,該是不愿把真愛和精力投給我吧。這很片面,也是實情。
“她最近怎么樣?”爸爸到底開口了,嗓音沙啞且無力。
我回答道:“瘦多了。她路過電廠,看見你強吻了伯格太太。”
爸爸略感慚愧地拍了下腦門說道:“她一定傷透頂了心。”
“媽媽可以不當回事,她說,還是期盼能夠回到往常的日子里,與您做個'熟人'。你覺得有這個必要嗎?“
“我們相識在小學的花園里。我接下了安裝新建教學樓的照明燈的活兒。那時我只是個普通電工,頭戴安全帽,身穿工作服,更是個涉世未深的窮小子,一心只知埋頭苦干。中午吃飯的當兒,我在花園的魯迅像下啃著面包,一陣橙子花的香氣飄過,就是這個味道,未見其人,我先被這股幸福的微風擒獲了。你媽媽的白紗裙子映入我的眼簾。我當時呆愣住了……我干嘛要給你說這些呢,毫無意義。你要明白,回憶雖然多半是好的,然而,哪怕有一點壞的沉渣泛起,往事都會變得腐臭難聞。”
“的確,”爸爸自顧自地說了起來。我便順著他的思路說道,“人都是善變的,甚至一個人會有多重的人格,我也不除外。你我犯下的過錯,可能在人世間的法律或道德面前不被允許。但于上帝而言,容忍一切發生,沒有什么是讓人諒解不了的。”
“我承認我不是個好人。”爸爸說道。
“您搭訕媽媽,討得她的好感,兩人一來二去,平平淡淡地處成了戀人,彼此愛得不深,她考驗了您五年,您甘愿成為外祖父的兒子。您有時要她百依百順,大多時候視她不見。不管怎么說吧,你們不缺包容對方的基礎,亦或你們長期處在冷戰的邊緣。沒錯。”
“可以這么定論。”爸爸將煙蒂壓滅在了煙灰缸里。
日暮時分,我們仍在客廳說著這一輩子不曾說過的這么多的話時,幾個高個子警察橫沖直撞進來,按住爸爸的后背,一把銀晃晃的手銬鎖住了他的自由。亮出證件的警察說出了具體逮捕的理由:約翰?伯格導演一家報警,爸爸強奸了其太太。明顯動彈不得的爸爸聽了以后,面不改色,并不慌張,像是等候這一刻的到來已經多時了。就此,連同我也一起到了警局,未曾審訊,爸爸不打自招,供認不諱。我緊張得渾身抽搐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