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以來,我都在反復做著同一個夢,深陷恍惚之中難以自己。夢如鋼琴舞曲般循環播放。那段時間我的偏頭疼反而輕緩了許多,可能注意力轉移的原因。昨夜做的夢到了第二天,我依然會記憶清晰,雖說每次略有小小的變動,比方
場景的錯亂,人物的樣貌,但大體不差,事件還是那個事件:我在尋找我的影子。夢的荒誕走進了現實。針對影子丟失這一問題,我無從入手解決。它深入我的意識,一要思考什么時便會冒出來。它就像肚皮咕嚕嚕叫,眼睛疲勞,膀胱鼓脹,由內發射出信號來,提醒我該吃飯了,該休息了,該如廁了。身體的反應我完全可以應對。但當思慮事情之前,催我該找影子了的念頭一旦出現,倒不叫我苦惱,而是不知所措。
開始做這種夢的具體日期,正是圣誕節晚上。那天我向娜拉闡明了此次前來首都的目的,并說不管是一時口快,還是真心實意的話,婚姻大事可以暫先擱置一旁,因為在鬧劇中草率完成,很不像樣。我認清現實。她默不作聲。之后我便告別了首都,乘機原路返回。到家時已是半夜了,但爸爸媽媽還不曾睡下,卻是焦急等候我此刻的歸來。他們低垂著腦袋,從未有過現在這般愁眉苦臉,坐在客廳中一言不發。一進門爸爸就趕緊迎上了前,我只點點頭沒有過多解釋,他
即刻長舒一口氣,心想我把令他為難的事辦妥了,第一次客客氣氣地要我吃些東西,問我喝點什么。我沒有饑餓和口渴,推說自己困了乏了,建議大家都該美美地補上一覺,不必將過去了的愁苦掛在心頭。稍時,進到臥室的我首要打開了飄窗,讓寒流盡多地灌進里來,好壓一壓密不透風所致的沉悶的苦澀氣味。隨著加濕器內冒出帶有檸檬清新的霧氣,葉片皺巴的茶花因吸飽水分而支愣起來。做完這些,在爬上床鋪之前,我還看了一會泰戈爾的《吉檀迦利》。熱滾滾的水流在暖氣管道里嘩嘩響著,與床頭表盤上的秒針噠噠噠的聲音此起彼落。想到明天要坐門診,我不得不趕快入睡了,否則解答患者諸多疑問時會精神不振,心不在焉的。就這樣我拉下了眼皮,等待睡意。十分鐘后又過去半個小時,我的意識
仍然活躍,什么幸子的遭遇了,電廠副廠長的嘴臉了,表弟打翻了顏料瓶了,剛剛忘記刷牙了,該把老舊的剃須刀替換成飛利浦的了,等事,亂哄哄地游蕩在我的腦際。
后面,我翻了個身兒朝向陽臺的一面,想著下個月中旬是爸爸媽媽二十八周年紀念日,也或記起里奧?梅西猛地踢球進門的時候我睡著了,恍若紙牌游戲一樣,期盼什么不來什么,不抱任何幻想卻好運降臨了。不經意間,我進到了無盡的夢里。夢、現實和回憶混為一體,我無法區分開來。
***
那是醫學院的操場。落葉紛飛。
塑膠跑道上有兩名年長的教師并排慢跑,穿著那類健身運動員的緊身衣,雖是冬季,但他們熱得呼呼地喘氣,有說有笑著一圈又一圈,永遠停不下來似的。操場中心,我同幸子背對背坐著,腳邊的糕點尚有余溫,時不時捏到嘴邊咀嚼,軟糯而細膩的口感使我終身不忘。里面是加了果干的,入口的一瞬間,milli danupha的歌聲總會躍出腦海。大概是太想品味一下芒果糯米飯的緣由吧。而有時,一當惦記幸子的甜品的念頭浮現,大量的唾液就要勢不可擋地從我口中分泌而出了。曾經,幸子真摯地對我說過,只要我想吃,她便毫不吝嗇地隨時為我制作。我深受感動,但真不忍心麻煩于她。
“我打算到市郊的老房子里住上幾天?!?
幸子問道:“那個家里還有人嗎?”
“外祖母仍舊住在那兒。你還不知道吧,我爸爸是跟著媽媽一家過活的。后面外祖父死了,爸爸在泉城買下一套小型別墅——也就是我現在的家——面積不小,為了便于大家住得舒服,所以我們都搬了進去。但外祖母在新屋不太適應,討厭沖水馬桶呼嚕嚕的響聲,嫌棄車水馬龍帶來的喧囂,就又挪回了原處?!?
我們各自凝視著各自的前方,互相依靠,不知是超越姐弟之間的信任,還是其他的情感使然。
“嗯嗯?!毙易诱玖⑵饋?,“我想跟你去看看,畢竟我家也在市郊,想必離得不遠。”
有過那么幾個周末的黃昏,我們同在外祖母屋里享受著晚餐,一來二去,出入老房子的回數多了,幸子給外祖母的好感也愈加深刻。當她們一老一小,兩個女性坐在落日之下抻拉線團兒,一方指教,一方學習毛衣的連綴方法時,我的心口無比滾燙,仿佛陽光把最后的熱度全部注入了其中……我爬到房頂上,目睹長長的飛機的尾跡云高懸于天際,逐漸破碎,有如絲絲縷縷的飄帶,直到世界終于暗沉下去。
我眼前昏黑一片,什么事物都是毫無光彩的,清晰的唯有它們的輪廓。但我確信的是,我的視物能力尚且正常,仿如睡了整整一個白晝,醒來后看到的一切,無一例外地置身于黑夜的領地。我大喊起來,響亮的嗓音越傳越遠,落入無
底洞一般,毫無回音。我還在房頂,是站著的。然而我發覺我的腿腳異常沉重,無法走路,需用兩手抬著才能艱難地邁出一步。剛剛走了兩米,我居然體力不支地原地不動了,回身望向地面,看看是否留有我的足跡。正是這一霎那,幸子如同一粒種子從腳印的坑洼里發芽、長高并開出類似洋甘菊樣式的重瓣花朵來了。黑漆漆的空間頓時亮堂無比。我一刻不停地注視著她,試著一手去觸摸她濡濕的睫毛,一手摟抱她嬌嫩的胳臂,結果是,觸感全無。我的身軀不自覺地向后傾倒開去。此時剛好一個酷似我的人站在遠處,可不管我怎樣呼喚、吶喊——幾乎是撕心裂肺——他都無動于衷。與我一樣,他尖叫著,以相同的動作一點點墜落。
“回來,幫我一把,我就不會摔倒了。”我然后向那人連續發問,“你是誰?你要去哪兒?為什么模仿我說話?”
那人學著我的音調復述著我的話,應聲倒在了深不見底的黑洞中。他接近純白的身體慢慢透明化了。他是我嗎?他要死了嗎?他想掌握我的語言嗎?拼命站立起來的我集中精力,雙手伸入黑色的洞口,掬水那樣,以探索醫學奧秘的
勁頭救他生還。事實,除我自身之外,我仍然無法觸碰到任何物質,只能眼睜睜地看他化作一攤水狀液體了。我伸長脖子,焦渴的喉嚨發出悲慟的吼叫,手臂失去支撐,也悶悶地掉進了那個漆黑的深淵。
***
我半睡半醒中,縮作了一團,沒等剛剛驚恐不安的心緒徹底安穩下來,也顧不得抽一點喘息的空兒,去思索夢的離奇之處,瞌睡蟲就重又俘獲了轉動的大腦,迫使眼目速速閉
合了。夢境緊隨其后鋪展在我面前,如同一卷草皮,走在上
頭,踩踏之下發出玻璃或冰面碎裂的脆響。我愣怔不動,停
滯不前。一幅畫著身穿肥大連衣裙、年紀超過九十歲的銀發老人,背景是堆滿鍋碗瓢盆的廚房的畫像,赫然立在了道路中央。我觸摸了一下。老人癢得發抖。而后咯咯大笑,縱橫交錯的褶皺把整張臉都疊壓變形了,震得盤子、玻璃杯以及碗,稀里嘩啦打爛了一地。但是老人毫發無損,一如先前那般端莊、老成持重。片刻,她問起了我的姓名。我不會記得我叫什么的。
“小林,我是外祖母呀,你遺失了自己,難道也不記得身邊的人誰是誰了?”老人眼中閃著冷光,認真中帶有失望的意味。
“我……”我遲疑了,“那我現在在做什么?”
“你不是在找你的影子嗎?”
“這么昏黑,怎么會有影子。你到底要說什么?”我大惑不解地問,四下觀察的一瞬之間,老人隱身而去,而廚房和外部的相框紋絲未動,碎裂的餐具卻又整整齊齊地碼放在了架子上。
方才落入黑洞的那個人,毫無征兆地爬進了我的視線。他還是濕淋淋的,看上去孤獨極了,整個柔弱的軀體于靜默中打著怵。我真想抱他一會兒,可又害怕火熱的體溫致使他融化殆盡,和剛才一樣無蹤無跡了。而后,我們所處的空間發生了傾斜的勢頭,不知具體倒向哪一邊,反正像是身在海浪來襲的船艙里,又或地震前兆。無論他,還是我,都將無處遁逃。他沿著下坡滑出去老遠,到達底端時卻往我的位置折返了回來。我才滾到一半,由于極速反轉和慣性的雙重夾擊,我靜止了一秒。偏偏順勢而為的他,不可控地沖向了我,砰地一聲,如同臺球的相撞。難以置信,那似水的弱小的身板,竟然堅硬得令我無以應對,立時使我粉身碎骨了。如此一來,我頭暈眼花,鮮血噴涌,極度惶恐的時刻,不禁想起
兒時開碰碰車意外側翻,以及和表哥玩彈珠游戲誤傷腦門的滋味。
***
當我第二次醒來,脖子生疼,跟得了頸肩肌筋膜炎一般,只覺這夜何等地漫長,察看鐘表,才過凌晨三點。我不住地在心底做著祈禱:從夢中脫險,實屬萬幸。唉!此刻我在想,寫寫準備參加的肺部消融手術交流會的演講稿吧,好分散夢境所帶來的不好的印象。在打開電腦文檔,游覽相關資料的同時,我要放上首歌,霉霉的《Clean》,亦或那首與幸子掛鉤的《為我哭泣》。不知何故,此曲總令我念及起她來。對她的記憶,和音樂一樣,于我而言不可舍棄。我雖然沉迷美好的旋律,但天生的破鑼嗓子拖了后腿,實在沒有唱出動人心弦的歌聲的條件。那就娶一個歌手為妻,以填補我的遺憾,去滋潤我的心田吧。此前,我不是沒這樣想過。
我一絲不茍,不停地敲擊鍵盤。房間內充斥著噠噠的響聲,毫無規律可言,同門外漢坐在鋼琴前亂彈一通所發出的雜音區別不大,幾乎蓋過了唱片機的曲子。我打著打著,雙眼忽兒被一群密集的黑白圓點糊住了,經久不散。我分了神
兒。應該是敲字的動靜攪擾了母親,引起她的注意,并且循著從我屋里泄露到走廊上的微光,走到我的門前說了幾句熬夜損害肝臟的話。是不早了,我讓她先行回屋休息,我馬上就睡。我聽她細碎的腳步聲走遠以后,便關閉電腦和臺燈,自然失去了品嘗適才沏好的咖啡的心情。我接連打了四個哈欠。我眼窩里積滿了酸澀的淚水。
我,第三次入夢。
身著白大褂的一伙人追在我的身后,用干澀的聲嘶力竭的嗓音喊我,甚至有兩名高個子男人爬到旗桿上,大幅度揮舞著雙手,渴望我能回來拿走屬于我的遺落至此的東西。我困惑地扭過頭去,而他們卻面色凝重,裝作若無其事,兩兩一組,給對方整理起衣冠來,故意把布料皺巴的地方撫平,之后又制造出難看的褶子。我看他們的精神多多少少有點毛病。末后,灰蒙蒙的天空開始飄落雪花,一會兒功夫便把世界涂成了白色,那群醫生打扮的男人女人隱沒其間。
“泉城有老長時間沒下雪了。”熟悉的一個身影向我這
邊靠攏,輕輕拍了我一下。
“是。院長。”我接口道,“這么冷您怎么會在這兒?這雪下上個三天三夜才好,好讓城市浮躁的心臟停歇一會兒。”
我憑著那壓人的腔調,聽出是他——醫院院長。他最初的神采奕奕的模樣,連同這鏗鏘有力的口語,一并深深地印入了我的腦中,與他后來站在退休典禮上的氣勢毫無二致。院長已年逾六旬,始終不變的是,一身西裝革履卻從來不系領帶,氣宇軒昂而不嬌柔做作。他一講話,背抄著手走路,我不由地想象天堂中衰老的上帝,在這么個暮氣沉沉的人生階段,也會如他這般身手矯健、心態樂觀嗎?隨后,我聽從了他的指引,踩著比我大上兩個尺碼的腳印,緊隨而行,穿過不見光亮的住院樓長廊,一直往前走,終于到了院長辦公室。院長坐上椅子,從抽屜里翻出一張文件,讓我簽上字后就可以接走我的大病初愈的朋友了。他發言時,兩片翹起的髭須翩然起舞。朋友?我惴惴不安,哆哆嗦嗦著,而又不明所以。
“簽吧?!痹洪L催我,“小林,別發愣了,時光不等人。”
被稱為我的朋友的人,是與我相撞的那個冷漠的夜行者。
為了避免他的肉體四分五裂,醫生將其裹在了一圈又纏了一圈的繃帶之中,外部還綁著幾塊鐵板。粘稠的鮮血滲出,污染了白色紗布。無論嘴巴、眼睛還是鼻孔,全被嚴嚴實實地包繞了起來,不見一寸皮膚外露。他躺在病榻之上,木乃伊般永遠沉睡下去而不會中途蘇醒似的。直視他,我便不自覺地摸摸胸口、肩膀和腿,確認完整沒有缺失后,才松了一口氣。然而他那殘破的軀體纏著厚厚的繃帶,十分丑陋不說,交流與觀看的能力淪陷,以至呼吸停止。他會如何生存?聽院長
的意思,活著不需要這些,內心同靈魂的存在更具非凡意義。大概不會有人承認像極了蠶蛹的怪物是自己的朋友吧。也包括我。
當院長抽身離去,我們再度回到了獨處的世界,屋子里寂靜得仿若一間停尸房,氣氛壓抑下去。出于不要冷場,我試問他個人基礎的信息,比方姓氏、年齡及其家庭背景。他不言不語。接著我又好心地講述了一個凄慘的故事:老人是當地的富商,臨終前兒女們陪伴左右,時時盼望著死神能夠加快奪走父親性命的步伐,好瓜分他積攢的所有財產,前提是,大家務必輪流贍養其孤寡的妻子。他們滿口答應,終于各得了一百萬美元。可當身無分文的母親臥病在床,真實如
此,一個個地卻充耳不聞,避之不及了。我講這些,沒有實質意義,只為緩解死寂的空氣。盡管我帶點悲情色彩,有條不紊地表演,但他不為所動。我尷尬地撓頭,有意過去拉開窗簾,以便讓一年中難得一見的雪景盡收眼底。在床邊端坐下來的時候,我看到他的血液正逆反方向倒流進輸液袋里,本是生理鹽水或什么藥物的液體猛然變得鮮紅,多到要把袋子撐破了。我著忙呼喊醫生前來處理,然而無人應答。
“醒醒。喂,兄弟。”
我來回搖晃他那瘦弱的軀干,甚至拉扯他手背上的針頭,為的是切斷血液外出的途徑。但這并無效用,連接均質袋的膠皮管子似乎和肉皮黏死在了一塊。他因失血過多逐漸肌肉萎縮,整個形體都在變小,直到最后只看得見繃帶了,人在須臾之間化作一攤粘液。一時茫然若失的我東張西望,自稱是我的媽媽的女人走來喊我,催我起床,說六點鐘的早班車還有二十分鐘就要到了。意識被一陣喧嘩帶動得騷動了起來。我驚慌失措,雙目圓睜,類似云霧的,忽大忽小、時遠時近的線團形狀的陰影漂浮開來,持續了許久才逐漸散去。今天我遠比以往工作期間晚起了接近半個鐘頭。該死!我急忙脫掉了睡衣,開開大立柜翻找要穿的合身的毛呢,嘴里喃喃自語,悔恨昨夜忘記了設定鬧鐘。
誠然,我心底的曙光是被媽媽呼之而出的。我一邊刷著滿嘴泡沫的牙齒,一邊審視鏡中的人像,涌來的陌生感使我渾身一顫。我的眼窩像是兩個黑洞。我想我得趕快結束繁瑣的洗漱,畢竟晚去一會,是對約好看診的患者,不可饒恕的歉意。硬著頭皮刮完——因為剃須刀太過老舊,體驗感極差——仿佛一夜之間蓄滿了下巴的又黑又密的胡子,然后抹點發膠,我嚼著全麥餅干就出了門。此時的母親正坐在門廊上
翻看一本每月更新的《亞洲女性》。想著剛從她身邊一閃而過,我連個招呼也沒打,實在失了禮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