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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多年之前我從醫學院畢業,那時僅有二十二歲,個子矮小,走路搖晃,還長著一副娃娃臉,與電影《鐵皮鼓》里的男孩極為相像:長不大并拒絕長大。直到今年冬天我才大變了樣兒:嗓音渾厚,身體健壯起來,具備了男子漢的風度。媽媽是這樣說的。她還告訴我,年齡只是時間的產物,說明不了什么,一個人唯有從內向外發生質的改變,方能掌握命運。然而這些并不重要,對我無可不可。我希望的是,能像開在馬路邊上的無人問津的雛菊那般不悲不喜,在嚴寒來臨

之際體面地枯萎,不必與世界告別,即可永遠融入到孤獨當中。這將是一生一世最好的結局。

在校生涯完結以后,我入職了一家私人醫院,名氣不大,位置偏僻,就診的患者、工作量上相對有限,日常清閑,然而有利有弊。好處在于,每天下來我過得都很輕快,壞處是薪資少得可憐。其實這都無所謂了。最主要的是,我慶幸有一對當下不指望我來奉養的父母:爸爸在電廠做工程師,媽媽升任中級講師。他們的福利比我要好得多,經濟方面遠遠強過了我,身體無恙并注重保健,自然無需我花費什么精力去照顧了。就此我感到滿意。

當我的生命走向枯枝敗葉的年紀時,父母的面孔必將緊緊抓住我的記憶,使我毫不遲疑地想起他們來。畢竟他們是我直接的造物主。

如今我發現,我每天都活在幻夢里,尤其是求學的那段過往。夢,是從現在回憶從前的。也可以這樣說,過去的時時刻刻全是夢。然而時間比夢更令人難以捉摸。醫學院的四年,最是讓我摸不著頭緒,我仿佛一只潛伏地底的鳴蟬的若蟲,長久地沉睡。此刻我所要談及的學校,就座落于市郊的山區,遠離塵煙,周圍是一片四時長青的松林,門口有座跑馬場。初來乍到的我并不看好這里:藏在郁郁蔥蔥的一片綠色之中的教學樓和宿舍,上空似乎總是烏云密布,陰氣沉沉,而且一旦到了晚上,便有夜鶯長鳴,甚是可怖;面積不大的操場,堆滿了落葉,無人清掃;實驗室旁的小溪,常年泛著白沫,散發出氯酸鈉的氣味。拋開第一印象不談,慢慢適應一陣,其他方面也還說得過去:教師們面帶笑容,時時如此,是那類療養院護工的與世無爭的表情。校友關系也都和諧,未聞有什么大的沖突,完全忙于自己的學業,之間雖然缺乏交流但各得其樂;每個周末,可以組團爬山,或到附屬醫院的手術室參觀學習。說到底,能使我在這兒平靜地度過六百多個晝夜的、留住我心的原因,只有一個,那便是幸子學姐待我有如親人般的關顧。

***

記得伊麗莎白二世過世的那年,我如豐羽的雛鳥一樣煥發著光芒,順利度過了大學三年級,與幾個校友結伴跑馬拉松去了,回來的時候到冷飲店喝著些什么,便聊起了各自的夢想。前臺的電視機里,國際頻道正播放著關于女王的生平

事跡。熒屏上的主持人滿含敬意:永別了,上帝洪恩,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以及其他領土和屬地的女王、英聯邦元首、基督教的保護者伊麗莎白二世!我無動于衷。這樁離我甚是陌生而又遙遠的死亡事件,不能引起我的悲傷。此

刻的我,全然把心思放在了幸子身上。她本不迷戀這類室外活動,或是聚會,去否皆可。但在我誠懇的邀請下,她最終還是參加了。每每如此。我樂意默默守護著幸子,只覺這樣頗有成就感,可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捧在手心的珍珠似

的幸子,將于不久的未來,僅用一條尼龍絲襪,自我吹滅了生命的火焰,死得何其容易:她就躺在一口窄窄的棺槨里,如同小獸,覆滿鮮花的身體微微顫抖,活像她生前出現的過敏反應。我撫摸她的眼角,一顆淚珠滾下。我又往她的胸口上撒了一把雛菊,這次她再沒有回應了。五分鐘過去,我們合力給她扣上了棺蓋。她緩慢而沉重地降落了。棺槨嵌在墓穴之中,不大不小,嚴絲合縫。隨后眾人才掩面而泣。

我沒有過度悲痛。種種形式的告別于我,是不舍之后的長久等待,滿含著重逢的期盼。不管生與死,總會再次見面。正因時間賦予了離散這一重深意,我們在揮手之間,滿眼的熱淚才能夠化悲痛為力量。再者,我始終認為,死亡,不應屬于生命的一部分。生命是活著,因為活著就在死亡的對立面上。我生,死亡即無;我死,死亡即在。

***

跑完馬拉松,我們濕透的貼身衣物漸漸干了,滿是污漬。回到宿舍我首先沖了個澡,以祛除難聞的汗味。洗到一半時,聽見室友傳話,告知幸子正在樓下等我。我不假思索,趕忙走向四樓的窗臺邊上,只暴露一張面孔,雙眼俯視著過往的人流。我在移動的腦袋中,鎖定了良子麥穗兒色的長發。她此來是為了幫我漿洗的。這如何是好!搞得我一時不知所措。我想我應該拒絕,倘若日久年深,過分依賴于她的這種付出,不僅有愧,最重要的是,恐怕某一天我會讓她傷心的。我給不了她切實的愛。因為沒有什么東西是靠得住的,哪怕最為炙熱的靈魂和情感,何況我們之間雖說超越友誼但算不上是戀人的關系。

這天之后幸子竟病倒了,并非因我不接受她的好意引發,而是她患有先天性心臟病,時常憋悶,和我的偏頭疼類似,難免會有一次兩次嚴重的發作。她不得不呆在家中休養一陣。漫長的休學時光使她錯過了與美國總統合影留念的機會。后來我向她描述了克林頓來校訪問時的難忘場景。她一言不發,右手托著腮幫子,在認真聽我講述這些,但是對此幾乎無感,只想知道的是,我近期過得如何。

“我很好,不用過多記掛我。”我在她的枕邊輕聲說道,“月底你就要離開醫學院了,跑馬拉松那天說的話,準嗎?畢業后你決心留在鄉村。”

“這是爸爸希望的。”幸子半躺著,氣力微弱。

不難理解,幸子出生在一個落后的家族里,周遭還全是男人,不僅缺乏母性光輝的照耀,更沒有細膩的教誨,直接造成了她不善言辭、獨來獨往的內斂性格,也就不叫人感到意外了。這是她不幸的根源所在。在離家近便的地方行醫,

開個診室,然后完成人生大事,盡管這是她父親的決定,但她不去反駁以及反對,說明她認同這一要求或安排。與我們最初相識的時候,她心中所計劃的截然不同:后面想去美國繼續深造,立志進入梅奧診所。是的,現實如同槍林彈雨,不費吹灰之力便擊垮了理想的宏偉大廈。可她并不怪責于她爸爸的無能,明顯是守舊的家庭觀念,甚至金錢,限制了她的前行之路。恰恰相反,她怨恨的是,自己時而抱恙的身軀,和多思多慮的心靈。她說是她個人的原因,把學習的勁頭分

散掉了。以至很久之后,我見到已經淪為憔悴的鄉村醫生的幸子,仍然不能忘卻她所承受的生存的困苦。歸根結底,是我不肯鼓起最后的勇氣,去獲取她內在的愛,帶她走上一條嶄新的路途。我的自私如同原罪。

***

要說,同其他女孩相比,最使外祖母認可的一個,還是幸子。某次,出差期間我去到市郊,路過原來的老房子,便順路看了一眼。外祖母那天正在爐邊烤火,花白而又稀疏的頭發被一根黃色布條束著,利利索索,像是梵蒂岡修女的品

格。她顫顫巍巍站起身來,合十的雙手垂落下去,眼皮不再耷拉著了,眸子里流露出對我至深的想念。

“好久不見了,”外祖母接過我的背包,牽著我的手往客廳走去,

“我的小林。”

我說道:“您的日子還跟多年前那樣規律。”

“還是老樣子。”外祖母扭過半截身子來,斜斜地看我,接而問起了我的婚姻,不可避免地提到了娜拉。

“還好……”我只能這樣說,“我們僅僅只有一面之緣,

當晚她就回了首都。這事急不得。興許我不配做她的丈夫。我的妻子也不一定非她不可。”

的確,與半生半熟的人合體,實在不是滋味。娜拉留給我的印象是:女人倒比男人更適合扮演獵手的角色。那晚過后我看上去較之以往蒼老了很多歲,陷入一種深深的負罪感中,心緒極壞。回想起她的所作所為,我無以言表,甚是荒唐的記憶將永遠無法從我腦中抹除了。產生一夜之情的第二天,正值圣誕節,在眾人眼里本應美好的發展趨向,卻與預想的反差巨大了。爸爸哭喪著臉回了家,躲在書房里不停吸煙,當我們走進去的時候已然是煙霧繚繞的景象了。他一聲不吭,仿佛一名信心滿滿的初級航行者,因遭受風浪兇猛的襲擊之后喪失激情而悶悶不樂。最終還是在媽媽的苦苦追問下他才說出了實情:上午他正當構思一張電路草圖,忽然聽到一個傳喚他的渾重的嗓音。走去辦公室,只見副廠長一臉盛怒,來回在地上渡步,當下劈頭蓋臉地罵起人來,出口的臟話如同一把狙擊槍,準確無誤地將子彈打在了他的心口部位,而且連射數下。我想那時爸爸可能真的慌了,要不然也不會像現在這樣苦悶無著。

“沒殺了我,沒來打小林一頓就算好的了。他不想再見到我了。”爸爸繼而說道,“娜拉什么都給他爸爸說!誰知副廠長那人,看似通情達理,實則固執得很,義正言辭地反對兩人在沒有成婚之前,況且僅僅見過一面,太過沖動,發生了難以啟齒的行為。我不認同他的觀點,可又有什么用呢?人家掌握著我的生殺大權,當天晚上他呵斥了他的女兒,讓她立即回了首都,命她冷靜反思。你們說,有什么過錯?自

然怪不著小林,誰都沒錯,男女無法避免的,你情我愿的事……事實如此,可有人不這樣以為。”

我懂得爸爸的意思,是想通過我,間接性地找到娜拉,懇請她能勸說自己的爸爸消消火氣,而不要因一時不快開除或怪罪他。很難不去。于是,我即刻動身乘機飛往了首都,必要再見一面那個自由開放且怪異無常的女子。挨過了起起落落,我深感疲累,胸口和壓著塊秤砣似的,迫使我惡心得要死,但吐而無物,就像趕了三天三夜的路程。可總體所用時間不過才三個小時,可能心境惡劣所致。與我在中心醫院見習,觀看前輩們上臺手術時所出現的不適癥狀,幾乎一模

一樣。這晚,十點左右我到達了人流不息的機場,夜空下燈火通明,出租車穿梭其間,舉著上面寫有住宿字樣的牌子的生意人,聲聲叫嚷。我無視他們,包括那些向我兜售某某特產的小販。此刻我想要見到娜拉的心愈加強烈,最好是趕在

她工作的服裝店關門之前。就這樣,我按照前一晚她放置于酒店客房的床頭座機旁、留給我的明信片上的地址,再次見著了她。

“我知道,你準來。”和美站在柜臺一側,極像伊豆舞女的打扮,然后攤了攤手說道。

當我聽她吐出第一個字符的那刻起,怨氣和一心的不滿瞬間化作了十二月的冷空氣。我這才意識到,現實與幻覺融合,其神奇程度無與倫比,遠超單一形式下的感受。我尚未把話挑明,來此是為了解決爸爸的困窘的,并非不想,而被重復的魔力擒獲了。我們走出服裝店,漫步去到咖啡廳,相對而坐的情形一如昨夜。一切都是從這兒重演的。她續接了私生活這一話題。我在不知不覺中掉進了她設下的迷網,誠心誠意地說起自己沒有發泄對象,完全依靠幻想。幻想出異性的形容,是以自我安慰來滿足生理需求的。她猛然嘎嘎大笑開去,一反安靜聽我講話的態度又是拍胸又是鼓掌,快要窒息了。此時我發覺我上當了,無可挽回已經出口的私密之事。她卻戛然而止剛剛的動作,安撫起有些羞澀有些慌亂的我來。她說好了,好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一甩長發,她兩腮的輪廓顯露無余,兩邊墜著的珍珠耳環閃閃發亮。

“我們坐在這兒,是我的幻覺。”

“不,這是現實。”娜拉又說,

“與異性睡覺,此前一次親身體驗都沒有?”

我說道:“沒有。”

“怪不得動作那么生疏、蠢笨。

”娜拉仿佛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后,而嘆出了口氣,“起先誰都那樣,不管男女。而一旦條件具備,人就忍不住開始尋覓異性的氣味了,從根本上撇棄了用手的不真實感。昨晚,你和我有過了肌膚之親,作何感想?”

“我不知道。”

“那你偷偷干那事時,腦殼里想的是誰?日本女人嗎?韓國女團的某某某?還是好萊塢大片中的女星?都有哪些?”

我沒接話茬,暗暗在心中告誡自己,不要再向不太熟識的人吐露心聲了,尤其是女人,不然越陷越深,比把氨水的氣味從記憶的泥沼里拖拽出去還要困難。我渴望娜拉能談點別的,音樂也好,文學、旅行亦可,哪怕關于我們彼此工作上的服裝設計和醫學問題,只要不是性愛。可不論以哪種話題為聊天的中心,都無法擺脫情感、肉欲及婚姻尾隨而至的陰影。這不疑成了我的敏感點,一聲不響最好了,睡而不醒為妙云云。

“你此來,是要問我到底結不結婚對吧。你當真了。”娜拉鄭重其事地說道。

“不是。”

“那是什么?”

“正如我一樣,你對你的爸爸袒露了我們所做的一切。只是副廠長先生比較正派,乃至死板守舊,接受不了,更可能的是,認為你吃了虧了。因此,他責備了我的爸爸,使他為難。”

娜拉沉思片刻說道:“我明白了。我會同他說的。爸爸不敢拿我怎么樣。他對我的包容沒有底線。我現在就打電話。驚擾到了叔叔,我很抱歉。”

夜色漸濃,世界在窸窸窣窣中安靜了下來,而首都這一方土地,透著古老氣息的街道上卻依然繁華如夢。轉瞬之間變得謙虛起來的娜拉,叫人不太適應,邀我四周逛一逛,看看矗立于燈紅酒綠深處的著名雪山。我曾無數次攀登而上。說去就去。很快,我們融入并消失在了夜的溫柔之內。不容置疑的是,雪山作為首都的名片,早被繪制成畫,印在雜志和小學教材的封面上,包括此類文創作品出現,可謂地標性景點。十五年前,也許年代更久,我看過一部以雪山為題材的愛情電影。那個龐然大物,每當進入我的視線,總能使我聯想到祖母頭頂上扣著的氈帽樣的白發。已離群索居多年的她,很長一段時間便開始天天做禱告,信奉天主教了。發自肺腑:首都的雪山與所有向善的宗教一般,圣潔而神秘。

***

數月之后我出了趟差,略感精神不佳,完全源自于外祖母說的一籮筐話。她就縮在爐火近旁,慈祥和藹宛若圣母瑪利亞。

“既然娜拉不行,其他的姑娘呢?前前后后約見了那么多個。”她諄諄相告。

“她們更適合其他的男人吧。”我語氣低沉,給人一種難以承受的壓迫感。

外祖母若有所思,怕她有生之年的、盼望我成家的心愿落了空,忽然眼角泛紅,欲哭而無淚。她抽了抽鼻子,聲稱自己年齡太大,哭不出什么來了。她唯一放不下的,是我。正如我所說的:時間奪去了一個人的青春年華后,接下來,便要帶走他的永恒的清醒。外祖母無畏未知的死亡,反倒期待那一天的到來。不論遺憾而死,還是坦然死去。要緊的是,死能稀里糊涂的,那樣很好,無須煩惱了,她如是對我說道。

“這個你不會忘了吧?瞧瞧,當初我還夸獎過她的手藝呢,織得很細,針腳密實,而且這個顏色選得極好。”

豈能忘記!那條酒紅色的圍巾出自幸子之手,她是在宿舍熄燈以后,借著月亮的微弱光線悉心織成,為的是不被人議論,不耽誤復習。共有兩條,黑色的則給了我。進而,外祖母將我的背包掛在了枝形的衣架上,讓我隨她進入臥室。

至此,她更加情真意切起來:假若幸子沒有成婚,會是一個不錯的人選。我聽了默然失聲。我盡量壓制懷念那些陳年往事的念頭,像是用了全部氣力堵一口即將從地面的裂縫中噴涌而出的泉眼。但是外祖母一個勁地講,企圖喚醒我對幸子朦朧的好感,可事實不然,漸漸引起的,卻是我的煩躁,我要離她遠點,理由再簡單不過:前來市郊醫院學習交流的同事們,一早要回泉城,跟著隊伍,所以不能過多停留。這樣,她便不好勸我晚上一塊用飯了。我如此脫身而去了,只感到室外冰冷,乍起的北風灌入了我的肺葉,寒意滿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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