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某月某日,著名的電影導演約翰?伯格,幾番打聽,終于尋摸到了我的住處。我們一見如故,坐上沙發,就我那篇小說《不朽》為題,他用熟練的、字正腔圓的中文,同我開啟了長達整整一個下午的深入探討。其間,伯格先生拒接
了四個電話,后面他干脆讓跟來的小秘書關掉手機。對此他十分珍視,以免擾亂合作的事宜。我滿懷敬意。在我看來,伯格先生不疑是個極具紳士風范的人,蓄著干干凈凈的絡腮胡子,穿衣得體,舉止透露著知識分子的高尚氣度。他說他
讀了不下五遍我的故事內容,非常認可人物形象的塑造,但唯一令他猜不透的,是主題的表達。我直抒其言,“為了活著,我寧愿去死!”
,便是我想要闡述的。他聽后大為驚嘆。當即,他發出了邀約,聘請我為編劇,進入劇組全程指點此片的拍攝工作。而我卻以近日有事為由,推遲了幾天,因為就在上午,我收到了一張短信字條:
尊敬的小林醫生,父亡,愿您前來參加葬禮。
背面還附了地址:總統大道殯儀館。我思忖半晌,出于禮貌,為了不負寫信人的期盼,于是翌日一早趕去了葬禮現場。恰巧那天下起了雨,滿地泥濘,我穿著一身素白,從停車位走到教堂式的禮廳門口,盡管小心,也難以避免褲腳和
鞋幫內側沾染上了污痕。我跺一跺腳,駐足而望那塊寫著亡人生平信息的塑料牌子,上面還有一張新洗出來的黑白照片,亡人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六歲,正值青春壯年。然而,我屬實記不得與此人在何時何地打過交道了,面生得很。不多會
兒,迎面走來的小個子男人緊握我手,悲慟萬分,向我連連鞠躬。他是亡人之子。我詫異地點了幾個頭。當他帶我進入廳內,真相終于大白,遺像——看著新鮮、順眼,更貼近我所見到的形容,想來不久前拍攝的——是那位看破生死、置生死于度外的四眼大叔。
我勸慰小個子男人節哀順便,并把心中的憂慮訴諸于口:
“外面擺著的大叔的相片,是個青年,不知道的人準能誤會。”
“爸爸拍了好多相片,挑來挑去都不如青年時期的那張叫他中意。他說,與其讓熟悉的人、老朋友為自己傷心涕零,不若變得陌生,少叫大家潑灑淚水,更有實際好處。但確實如您所說的,不同于現年齡段的照片,是會讓人惶惑的。所以,我們只在門口擺了那個,正式的遺像還是近照。”小個子男人補充道,“而且我認為,人在能死的時候死,比不得不死時死,要好得多。”
我一時語塞。
“爸爸抗拒治療,哪怕淋巴轉移,瘤子擴散到了骨頭和腦部。在我極力地要求下,他只以藥草來緩解病痛。他倒不是怕花錢,因為他親眼所見,癌癥治來治去,本不好的心緒,愈來愈壞了。他就釣魚了,旅行了,珍惜有限的日子,供自己享受。”
***
數年后的一天,我醉醺醺地坐在鋼琴前,對著繁星密布的月夜,心頭忽然浮起一陣悲涼。我的腦際空白,緊接著出現一片幽暗的森林的畫面。麋鹿、鳥獸閃現其間,成群結隊,亂作一團。那時的我已步入中年時代,做什么都力不從心了,包括x功能。毫不避諱地說,我與露水情人在xx之前必然服用一點xx的藥物,噴到床上大量激發xx的香水,才能使彼此如愿。當我彈完一首《瑪祖卡舞曲》,然后是《夜曲》,醉眼惺忪地趴在琴鍵上,穿著蕾絲短裙的和美,端了杯紅酒
從我換新的別墅房的二樓走了下來。她性格開朗,身材瘦弱,胸前長著一對可憐巴巴的、顯然沒有發育成熟的xx,給人一種幼稚的感覺。但她勾人心魄的眼神彌補了這一點。她這年僅有十七歲。她的月信要比別人晚些,也就是兩年前的事,她驚訝于腹痛xxxxxx。然而,她卻比大多女孩xx早得多。出于酒后,意識混亂,奪走了她的第一次的人,是我,盡管當時是她的投懷送抱。可當我們xx完畢,她不僅不做后悔狀,反而咯咯地笑,越發放蕩不羈,癡迷我的身子如同依賴父親的胸膛。就此,我幸運地躲過了落在心理上的負擔。雖然我不愛她,準確地說,無法用心去愛,像對其他人一樣,但我不可否認的是,我非常得意,心安理得地享用她的付出。她拿出了肉體和青春。除此以外我還在她那兒,得到了高高在上、無與倫比的地位。而我能給她的,只有xx之外帶點苦頭的父愛。
“怎么了?”穿一身粉紅的和美,像個情場老手走到我的身后,摟住我的腰背。
“你走吧。”
“為什么這么說。”她盯視著我。
“我腦子里有個腫瘤,惡性大于良性,我怕活不長了。請不要在我身上浪費半點精力。我唯獨拋開一切,學著四眼大叔做個局外人,周游世界,才能過好余生。”我風輕云淡地說道。我想到了他,仿佛猛然間記起了藏寶箱遺失多年的鑰匙。對,就是這樣。
“只要你活著,我就是你的。”和美真情流露。
“我不需要。我不值得你這樣去做。你不用陪我去死,我也帶不走你。我只求在我能死之前死掉,那注定是最好不過的了。你看著我化作煙塵,為我祈禱,我感激不已。”
***
這段小小的插曲很快停息了,像是春天里的一股冷空氣,來去匆匆。沒多日,我趕赴首都,前往了劇組的所在地。伯格先生鄭重其事地接待了我,并向我悉數介紹組里初定的男女主角,龍套演員,道具、音響、服裝和化妝師傅,然后帶著一眾,來到拍攝現場參觀。不難看出,這個新組建的團體,人人精神抖擻,滿含熱望,反復背誦臺詞、練習表演、揣摩角色直至深夜的勤奮勁兒,實在令人動容。如此,那段時期,潛移默化中我把工作的中心轉移到了劇組上,每周坐診五天減為三天,周六的鋼琴課照開不誤,而其余時間,我則待在首都。快要殺青的時候,我突然對伯格先生說,與其從事苦悶的醫療行業,不若全職做個電影人,因為后者更加符合我意志所向的生活方式。我承認,我越是現實,身上沾染的庸俗氣味越是濃重。但如果不這樣,我將不能直視我生命的內
核,看不透事物的本質。
“我支持你。”伯格先生欣慰地說道。
“謝謝。”我呷下一口白蘭地。
胡茬幾乎長到了腮幫子上的伯格先生,眼睛充血,猛然緊盯著我,叫我心口不由一沉。我頓覺局促不安。
“我愛才如命,勝過無盡的仇恨。”
我云里霧里,不明他的話意,只顧悶頭喝酒。近來,我不知何故,我的酒量大增,以往適應不了這種烈性的物質的腸胃,如今卻慷慨地接納了它。
伯格先生說道:“你信得過女人的忠貞嗎?”
我微微抬頭,不知做何答復,只因這不是個問題。
“小林,你不會知道,我曾經多么地愛我那出軌的太太,我們對上帝發過誓言:無論貧窮,還是疾病,都要不離不棄,攜手走到黃昏的盡頭。最終,全都成了一句半文不值的廢話!所以我信不過愛情。”
“愛情是相互的。男人的不忠斷送婚姻的美好和幸福的幾率更大。”當我聯想到爸爸與他的太太有過不正當的關系,心房便撲通撲通震動起來。
“你說得對。”伯格先生捅破了窗戶紙,“倘若不專一地愛一個人,就算對方不是你的爸爸,也會是別的男人。相同,不是我的太太,姘頭可能是另一個女人了。我亦如此。你呢,你能一直愛一個人,愛到底嗎?無論是誰。”
我不說只字片語,靜靜地聽他傾訴著衷腸。
“只要記住,在愛的邊緣游走,都是有代價的,就看能不能承受得起了。真的。”
影片定在圣誕節上映的第二天,伯格先生同我再三商議,發自內心對藝術的負責,有一個跳樓的鏡頭,男主用力有些過猛,表演過度浮夸,想要重新拍攝。于是,我們又給那個瘦弱的替身演員吊了威亞,讓他站到搭建的簡易的建筑物上面,閉緊雙眼,口中喊著將被奉為經典的一句臺詞,“為了活著,為了自由,我寧愿去死”,然后看他義無反顧地縱身一躍。可試了多遍,仍舊無法達到伯格先生理想的要求。不得已,他放下擴音器,掛好登山扣,親身做起了示范。萬萬意想不到,繃緊的鋼絲晃晃悠悠往下一沉,伯格先生反應遲鈍,思緒還懸在半空,而肉體卻已然著地了,仿佛措不及防沉落到底的太陽。送往醫院前他還是醒著的,也許后面疼得劇烈,進入急救室,一大群秩序井然的大夫著手處理這場事故時,他出現了昏迷,直到翌日上午,病情才得以穩定。經過診斷,伯格先生摔斷了左腿,兩條手臂或輕或重地都有受傷,好在內臟并無大礙。掛了彩的他,沒有深究任何人的責任,反倒若無其事地躺在病榻上,沉浸式傾聽麥當娜?西科尼最最流行的歌曲。一首接著一首,悅心的音樂從那臺小巧的唱片機里發出,回蕩在病房的每個角落。我守在他的身邊大半天。晚上,他叮嚀小秘書務必做好電影片段忠于原著的后續改進的工作,一起用過晚飯,他便讓我回去休息了。不多時,我來到劇組搭起的臨時帳篷中,躺上吊床,試著吸起煙來。
***
后來,一個陰雨綿綿的夏日傍晚,我和多年前一樣走進昏暗的帳篷,喝著濃稠的咖啡,回想起了與人公開xx的苦痛滋味。對方是位長著滿臉雀斑且常常瞇眼微笑的女孩。這類樸實“貨色”,很少見到,在人們眼中,絕對算得上是“稀
有品種”了,勝過一只xxxx的狐貍。她那天闖入了我的獨處空間,以為補拍的替身演員身在其中,而看見我后,臉上唰地羞紅起來,表示出了冒昧的意思。她作為實習的化妝師,寡言少語,說話不敢大聲,總從嗓子眼里擠字兒,處處表露著初出茅廬的謹慎。她試圖抽身離去,“哎!”我則喊住了她,一如喝止犯了錯兒而想溜之大吉的壞孩子。她被香煙的迷霧熏得咳咳不止。我立刻掐滅了煙頭。我命令她坐我旁邊的塑料板凳上。剛要問她的信息,她卻拘謹地攥起了手,頭抬都不抬。隨之,我以一副花花公子的面目,撩開了她遮蓋雙眼的秀發。她顯然沒有過分抵觸,是一種欲拒還迎的手段,無論如何,到底接受了我的示好。我竟把她當成娜拉的替代品了,贊美她的美艷和身上的芳香。最終,還是她主動解開我的腰帶,像只母獅,(此處省略13個字)頃刻間貫穿了我的胸腔,壓抑得我透不氣來。我上去就是一把,死死揪住她的發根,嘴巴緊貼她的耳畔。
“靦腆是你的迷網,誘敵深入。你個故作矜持的xx!”
我惡狠狠地說道。
“小林先生,”女孩淡淡一笑,“您偽裝得很假,經不起考驗的。哪怕您不是個正人君子,您也做不了壞人。”
我給自己披上的一張丑惡面具,活生生地被她撕扯了下來,頓感臉上無光。我只得松開了她,整理好衣裝,讓她該干嘛干嘛去吧,一切對于此時的我來說,全都索然無味了。但是她卻不想就此了結激起的火焰,一而再地迎合著我的胃
口,意圖挽回我的xx,屬實超出我的意料。
“x愛就是游戲,不必當真。我現在,比您更饑渴。”
我心頭一震,認識到,不論怎樣,看來今天我都要為我的魯莽買賬了。一陣天翻地覆的折騰后,我徹底犧牲了我的無畏與粗魯。我活像一頭遭到皮鞭抽打罷工了的驢子,驚魂未定之下,僅憑主人虛偽的心疼的愛撫,落入心底的熱流就
重又折返上來。這時我終于懂得了,愛與情可以看作兩碼事兒,最好不要混作一談。我與娜拉、這個未知姓名的女孩、以及后來的和美等等同我有過xx接觸的x人,完全屬于后者。至于幸子、愛,我至今也參詳不透,且沒有辦法把她們
系連在一塊。
***
重拍的片段勉強過了總、副導演這一關,全劇組的人員如釋重負。在慶祝之余,伯格先生業已大病痊愈了。因此,由他組織的,凡是對《不朽》付諸行動的工作者,都受邀在聚餐名單之列。一天中午,我們同處一間足以容納幾十上百人之多的寬敞的飯廳。用餐前,我首要給鋼琴調律,愉快地彈了一首不太拿手的《熱情奏鳴曲》,不過現場的反響還是相當熱烈的。我深受鼓舞,心潮澎湃開去,掌聲于我,像是往昔的好友為我獻上的杯杯美酒。稍后,來自加拿大的華裔
音樂人——片尾曲的演唱者——打扮得比較顯眼:頭發染成黃褐色,身穿滿是破洞的牛仔服,打著響指,即興展示了一段 rap,以輕快的節奏,拿人的技巧,一度調動起歡樂的氣氛。酒過三巡,伯格先生先人一步走掉了,穿過禮堂式的觀影房,進去一個沒有門牌號的屋子。緊隨他的步伐,我迷迷糊糊,不知受了何種神力的驅使,讓我東倒西歪進到了里面。我看得很清,不是別人,正是女化妝師,慌亂不已地躲入了窗簾的背后,而她剝脫的衣物則團弄在地上。伯格先生額頭上沁出了汗水。我假裝摔倒,向上翻動眼白,為的是叫人誤以為,我醉得不省人事,頭腦渾渾沌沌,什么都沒注意到。
晚間,落日拖著最后的一點余暉隱身而去了,我從一眾的注目下睜開了眼。我拍打腦袋,再三強調并謊稱從飯桌上走下來后,所有的事一概不知了,此刻意識還沒完全清明,同樣毫無心思回味。
伯格先生無話可說。
根據我的同名小說改編的影片即將與觀眾見面時,我本該興奮難耐的,可恰恰相反,無限的慟哭鋪展而來,掩蓋了所有的喜悅,因為年逾八旬的外祖母默默死掉了,如同打碎柜子上一只被人所忘卻的、就不該放在那兒的花瓶一樣,輕而易舉的。她是圣誕節來臨前的晚上,病逝于心肌梗死的,整個面部的器官扭曲,身子蜷縮一團,雙手抓著胸口,皺皺巴巴的壽衣疊放在枕頭邊上,呈現出一種不可忽視的事實:她明顯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但死神卻給人來了個措不及防,在她不經意間要了她的命。將近一周,我都未曾踏出家門半步。我一遍遍回憶外祖母質地清脆、手感干澀、碰撞之下嘩嘩作響的骨灰碎片,摻了花瓣,被我們撒入泉城的大海里的情景。果不其然,白天的深沉思念,直接性地形成了關于她
的夢境。我一連數日,都在想她。
過了一個星期,伯格先生報來了一條喜訊,大為激動地說明,此前長期不被內界人士看好的文藝片,竟然票房大賣,而且不論影迷還是評論家,都一致給了好評,著實令人感動。欣喜萬分的他,要我趁著熱度,寫就更多此類小說劇本,以凈化頹喪的影壇環境。我滿口答應著掛斷了,卻早已迫不及待地要同娜拉分享此事了。可是電話打過去,那頭一直無人接聽,忙音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