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太陽自天邊緩緩沉下，對于大部分巴黎市民而言，勞碌的一天終于結束。然而對于盛裝的貴族們而言，他們的一天才剛剛開始。

官邸與宮殿間華燈初上，身穿洛可可長裙的貴婦們行走在柱廊間，碎金般的光點落在女士們顫動的白色假發上，孔雀翎毛在水晶燈下招展。身穿制服的男仆托著銀盤，在人群中靈活地穿行，將來自巴黎的鵝肝、波爾多的紅酒、土耳其的甜點紛紛呈上。

其中最特殊的，莫過于一黑一白，兩名男人。

白的那個身著軍裝禮服，頭戴著黑色兩角帽，身前還穿著代表參與美國獨立戰爭的綬帶。而黑人穿著一身貴族禮服，除了皮膚以外，和其他貴族無異。

這樣的組合，怎么看都顯眼。

貴婦們紛紛交頭接耳，不時將目光投來，看著仲馬被緊身褲包裹著的雙腿，眼神中帶著一絲好奇和渴望。高大的身材，和充滿陽剛之氣的特征，讓這些貴婦們紛紛有了念頭。

相比之下，方丹就比較低調了。

他走到了一旁的長桌邊，從男仆端來的盤子里拿了一小杯紅酒，緩緩地品嘗了起來。

這就是法國人崇尚的沙龍。

雖然聽上去十分高雅，但所謂的沙龍，實際上就是一大群貴族和有錢人湊在一起，互相炫耀、吹牛、交際、乃至交配的聚會。當然，法國并不缺乏有文化的沙龍聚會，但更多的還是這樣單純為了炫富來的。

大部分貴族也是人，對于讀書壓根沒興趣，湊在一起自然是吹牛嘍。

譬如眼下。

“我們在美洲的勝利，說明了貴族的勇氣和榮譽，遠勝過那些膽怯的平民。我們應該裁撤那些平民士兵，讓貴族重新回到戰場上。戰爭是證明勇氣，取得榮譽的地方，而不是那些平民互相殺戮的場所！”

“沒錯，沒錯！”

幾名大腹便便的貴族舉著酒杯，嘴里說著胡話。

這些人，方丹早就見慣了。

沒打過仗也沒當過兵的人，最喜歡對著軍事上的事指手畫腳，尤其喜歡微操。

只是方丹覺得，跟外行人計較有什么意義呢？

不過，仲馬就不這么覺得了。

年輕氣盛的仲馬，聽到那群人說的話，瞬間就站起了身，來到了這些貴族當中，大聲地宣講起了自己的觀點。

“你們都在放屁，你們這群混蛋！”

仲馬大聲地駁斥著他們。

“你們見過戰爭嗎？你們壓根都沒見過！戰爭不是靠你們這樣的貴族打贏的，你們怎么能這樣否定戰士們的榮譽！”

“喂，黑人，這里沒你的地方。”

見到仲馬，貴族們紛紛哄笑了起來，像是看大猩猩一樣地看著他。

而剛才還在宣講的貴族趁勢說：“看吧，這就是沒有接受過貴族禮儀的人。讓這樣的人到了戰場上，他們就只懂得殺戮，而不懂得寬容，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說完，貴族們的嘲笑聲更猛烈了。

四面八方的譏諷，如同浪潮一般襲來，讓怒火瞬間涌上了仲馬的心頭。

“你們，你們……”

仲馬正準備抬手指向那些貴族，卻被一只手給攔了下來。

他轉過頭，看到的人正是方丹。

“冷靜點，仲馬。”方丹對著他說，“沒必要和這群人生氣。”

“可是，方丹先生……”

“諸位。”

方丹并沒有繼續理會仲馬，而是坐到了沙發上，將煙斗遞給一旁的仆人，點燃之后才叼在嘴里，翹起了二郎腿，面對著眼前的一眾貴族。

“各位先生，時代變了。現在的戰場，早就不是貴族決定的了。”

“拉法耶特侯爵難道不算嗎？”剛才發言的貴族立刻說道，“他也是貴族啊。”

“你說的沒錯，但是拉法耶特侯爵難道親自上戰場，消滅了數千名敵人？我看，執行命令的士兵才是吧。再說了，您真的知道軍隊中的條例嗎？如何讓士兵由縱隊轉為橫隊，展開戰斗陣列呢？”

問出這個問題時，對面的貴族愣了一下。

他明顯是想搪塞過去。

但方丹沒給他機會，而是連珠炮般的問道：“你知道一個士兵一天需要消耗多少食物嗎？一個營一天可以行進多久呢？應該在什么時候扎營？應該選擇在哪扎營？”

一連串的問題，問的對面的貴族啞口無言。

他的確不知道。

最重要的是，如果只是一個問題，他當然能敷衍過去。但是這一連串的問題，就讓他相當難堪了。

“那你又有何高見呢？”

對面的貴族咬牙切齒，反唇相譏似的來了這么一句。

他實在是沒辦法了。

現在的他，只能寄希望于方丹是個半吊子。

但很可惜的是，方丹不光上過戰場，還有來自未來的智慧。

“當然有。”方丹說道，“眼下這個時代，最優的改革方案當然是吸納更多的平民，讓他們接受正規的軍事訓練，成為可用之兵。現在已經不是中世紀了，戰爭比拼的是國家的總動員能力，是國民的意志……當然，你也聽不懂，我就不過多闡述了。”

一席話之后，方丹便站了起來。

他從貴族之間離開，在這群人的目光當中走了出去，來到了一位貴婦身邊。

見到那名貴婦的瞬間，在場的所有貴族紛紛瞪大了眼睛。

這位雍容華美的年輕貴婦，雪白的假發高高聳起，薔薇點綴在假發之中，而她身上穿著淺金色的長裙，珍珠項鏈與雪白的肌膚交相輝映，曼妙的身材在碎花紋羅布下若隱若現。

“約瑟芬夫人。”

一眾貴族紛紛站起身來，向著約瑟芬行禮，同時還打量著在她身邊的方丹。

兩人是什么關系？

小白臉？還是兄妹？

在眾人的猜疑之中，約瑟芬用溫婉的語氣開口道：“看來各位對剛才的交談都很開心，想必你們也都認識了，這位正是我丈夫的好友，方丹·耶維爾先生。”

博阿爾內子爵的好友？

貴族們紛紛看過去，這時他們的眼神中，才多了一絲敬畏。而方丹只是端著煙斗，看著這幫貴族欺軟怕硬的模樣，不由得感到有些好笑。

“您確定博阿爾內子爵有這樣的朋友？”剛才被駁了面子的貴族問道。

“當然了。”約瑟芬回答道，“他不光是我丈夫的朋友，還是拉法耶特侯爵和華盛頓總統青睞的軍官。要不是我的丈夫留住了他，恐怕他就要和拉法耶特侯爵步入政壇了。”

這一席話，瞬間讓貴族們倒吸一口涼氣。

眼前的這個家伙，雖然還沒有貴族的頭銜，但假以時日，也會成為貴族隊列中的一員。畢竟在法國，錢可以買到貴族頭銜，但是買不到正兒八經的權力。

“我的丈夫正要找他呢，所以恐怕他沒法陪各位繼續交談了。”

見到貴族們準備上來恭維，約瑟芬十分靈活，搬出了博阿爾內子爵，打消了這些人的想法，隨后便帶著方丹走向了內廳。

離開宴會廳的一瞬間，沒了那些吵鬧的貴族，方丹頓時感覺周圍清凈了不少。

而約瑟芬也轉過頭，臉上帶著一絲微笑看著方丹。

“方丹先生，您剛才表現真不錯呢。”約瑟芬說道，“在我見過的所有男人當中，您是最有男子氣概，也最有智慧的一位。”

“別裝了，約瑟芬。”

方丹擺了擺手。

“逗那些家伙真的有這么好玩嗎？”

原本都已經入戲了的約瑟芬，被打斷之后也沒有懊惱，而是掩面輕笑，翹起的眉眼之間滿是樂不可支的神色。

一看到這樣的約瑟芬，方丹就不得不感慨。

在拿破侖那里，約瑟芬是標準的知心大姐姐。但是，現在的雖然已經嫁為人婦，但依舊有著屬于少女的活力與好奇。不得不說，歷史的波折讓太多的人都變了。

“所以你今天怎么來了？”

笑完之后，約瑟芬對著方丹問道：“我丈夫本來說你今天不會來的。”

“因為我有些事想找他談一談。”

方丹并沒有直接說是仲馬的事情。

約瑟芬也并不在乎。

她說：“那很可惜，我的丈夫已經喝多了，回房間去休息了。如果您要找他的話，可以在我們家里留宿一晚，等明早再來和他聊正事。”

“那就多謝了。”

方丹道謝的同時，約瑟芬忽然向前走了一步。

這一個動作，讓方丹稍微愣了片刻。

也就是這片刻的時間，讓約瑟芬成功抓住機會，貼面的瞬間如蜻蜓點水般，在方丹的臉上輕輕吻了一下。

“以后可以常來。”

當方丹反應過來的時候，約瑟芬已經提著裙子，裹挾著一陣香風，消失在了走廊間。

嗯……

還真挺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