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頂狀的金色光幕倒扣在仙城之上，猶如半枚熔化的太陽。數萬枚赤紅符咒首尾相銜，沿著弧形表面游走，龍形暗紋在光膜內部時隱時現。

暮色中，流動的陣紋由金轉紅，邊緣細密咒文剝落成星火，墜地前又被六十道螺旋光痕吸回穹頂。

近看時，每寸光幕都布滿流動的棱晶，六角形能量網格在觸碰城墻的瞬間膨起漩渦。

焦珥正站在城頭，欣賞著這座雄偉的仙城，感嘆于它的壯麗。

從硯舟口中聽到“蕭景明”三個字的時候，他就清楚事情已經無可挽回了，當下唯一能做的就是提醒這位好友找個密室藏起來，或者躲在水云樓里不要出去。

蕭家膽子再大也不敢對八宗五十六門的產業動手。

當然，如果他這個關鍵人物藏身其中，那就另說了。

朝廷派來的專員竟然是蕭家人，此事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不過細想之下又在情理之中。乾元府收到居貞司的上報肯定會遞交給誅邪司總部，因為在居貞司主動交出把柄的情況下此事不會鬧太大，能內部解決自然最好。

而蕭家在誅邪司耕耘數千年，可以說他們的利益早就和大尹的利益緊緊相連了，所以這個消息沒有理由瞞著總部的蕭家人。

再加上蕭絳娥是此時坐鎮山子分司的負責人，最終派蕭家仙人前來也就理所應當了。

“聽說你們蕭家有兩位仙人，另一位應該在攔截玄黃府君吧？”

蕭絳娥停在了他的身邊，兩人并肩而立：“你倒是聰慧。”

“從父親那里聽到你捉了曹既白時我還挺詫異的，沒想到你竟然順藤摸瓜將我家謀劃猜的差不多。”

“再聰慧有什么用，還不是著了你的道，”焦珥苦笑著搖了搖頭，“什么時候殺我？”

“父親還需要調整狀態。”

焦珥轉頭看著她，雖然認識了這么久，還是頭一次在這么近的距離觀察這位第一個闖入自己生活的仙子。

月白裙裾垂在飛檐邊，霜色絳帶掠過玄衣，衣領上霜色頸脈如寒玉。冰晶耳墜紋絲不動，發間銀簪刺破暮色，碎發映著大陣的紅光。

“能問一個問題嗎？”

“說吧。”

“你們為什么要殺公冶雪蓑？”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蕭景湛在醫治玉心真人時會暗中做些手腳，被陪同的公冶雪蓑察覺到，只能將他除去。”

“呵呵，醫治。”

“仙界向來如此，五千年來從未改變。”

“你倒是坦誠，”焦珥輕叩女墻上的琉璃磚，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聽你的意思玉心真人才是你們蕭家仙人突破用的血食，那韓嬰呢，真是韓家搗鼓出來的？”

“當然不是，韓嬰早被先祖練成了活傀儡，是牽扯玄黃府君的重要手段。”

焦珥恍然大悟。

恰在這時，遠方天際傳來打斗聲，一只黃龍隱約浮現，嘯聲傳入仙城。

蕭絳娥一臉無奈：“不愧是玄黃府君。”

天邊，已經奮戰一天一夜的鐘離鐸身上沒有一處完整的皮膚，兩柄斷劍插在他的背部，卻絲毫不影響他的神威，亦戰亦趨之下竟在血祭前趕到了無方城。

“本來修坤卦的人就很煩，結果你還輔修明夷，”老翁亦是衣裳襤褸，重新掏出一把靈器長劍，“屬蟑螂的嗎！”

按照原本的計劃，最好的結果當然是他和韓嬰圍攻此人，但鐘離鐸好不容易和履霜軍分開，他必須趁此機會先摧毀秘境出口，阻止二者會合。但沒想到，剛趕回潒風山，一位全盛狀態的鬼仙已然敗在玄黃府君手下。

不愧是被玄黃府選中鎮守一方的大將。

不過好在早早打開了護城陣法，他就算殺回來也改變不了什么。

鐘離鐸狠狠地看了一眼赤紅色的隔天絕地九宮鎖心陣，頓時勃然大怒：“就算進不去城，本座也要先誅了你！”

“吼——”

黃龍仰天長嘯，勢若千鈞的黃色玄光落在青銅矛頭，神將再次挺槍殺了過去。

其實他又何嘗不知大陣多半已經開啟，但大陣鎖城亦是他所求！此情此景豈不正應了坤卦？

龍戰于野，其血玄黃！

此乃天時地利。

獨身應敵，誓誅邪魔，正所謂“安貞之吉，應地無疆”。

此乃人和。

“天時地利人和皆在我身，蕭師翰，你這小兒如何與我為敵！”

“轟隆！”

城外的大地裂開數十里長的裂縫，一柄巖石鑄成的長戈從中緩緩升起，整座無方城都看到了這柄橫貫天際的神兵。

“這是何物！”

“好像是玄黃府君在出手。”

“妖物這么快就殺來了？”

城內的金丹修士紛紛升空，卻被城外的一幕震懾到了。

“為何對手也是一位仙人！？”

卻見蕭師翰被稱作羞辱后也怒了，他老人家八百多歲了，還被年輕人稱作小兒？他也使出渾身解數，《高上神霄玉清真王紫書大法》被激發到極致，城外瓢潑大雨的陰云中忽有雷光閃爍，一道白光令所有人陷入致盲，隨后一只千丈大小的雷蟒從中緩緩探出頭來，向玄黃戰戈迎去。

二者相觸的瞬間彷佛天崩地裂，迸射的紫電和玄黃氣輻射百里，整座仙城在黃紫二色間交替。

但震卦本就天生被坤卦克制，更別談此刻鐘離鐸偉力加身，勢若無敵，雷霆巨蟒已經隱隱有潰散的跡象。

蕭絳娥臉上浮現出一絲悸動，連忙掐訣傳音道：“父親，玄黃府君殺至城外，再拖下去老祖恐遭遇不測。”

“那就發動吧。”

“那”字時聲音還好似從天邊傳來，“吧”字時人就已經來到身邊。

“是。”

蕭絳娥催動法咒，一輪血色的輪盤在誅邪司地面浮現，然后不斷上升，擴大的同時繁雜的花紋一一浮現。

趁這功夫，蕭景明將焦珥捏在手中：

“就是你小子差點識破我的謀劃？”

他也沒興趣等一個容器的回應，直接吞下一枚丹藥，開始動用身紋師的手段從這小子身上剝離夜叉血脈。

“啊啊啊啊！！！”

焦珥的慘叫聲撕裂了暮色，每一寸血肉都像被千萬根燒紅的鋼針穿刺。夜叉血脈在經絡中瘋狂逃竄，卻撞上蕭景明無可撼動的仙力，那些細如發絲的金芒突然在皮下爆開，將幽藍血脈逼向舌尖。

他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狀，視野里只剩下血色輪盤旋轉的殘影。皮膚下隆起數十條蚯蚓狀的凸起，夜叉血脈在做最后的掙扎。

蕭景明指尖迸出七道暗紫色光索，如同活物般鉆入焦珥的七竅，光索表面密布的倒刺刮擦著骨骼內側，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

終于，所有的血脈精華被逼入舌尖的身紋中，最后夜叉紋彷佛化作輕飄飄的窗花紙，從他身體脫落，被蕭景明接過后按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計謀得逞，他不禁露出愉悅的笑容。

這就是蕭家和韓家謀劃的不同，韓徹霄是打算通過九陰渡劫丹突破，但代價是徹底墮入邪道，從此壽元、戰力都低同級一等，還要被正道追殺，相比之下蕭家就高明了許多。

利用夜叉王的血脈特性吞噬全城修士和一名仙境，前者補量，后者補質，突破后依然處在仙道之上。

蕭景明一個閃身來到十數里之外的誅邪司上空，血色大陣逐漸和護城陣法重合，對城內修士來說真可謂甕中捉鱉。

血色輪盤與護城大陣融合的剎那，整座仙城如同被浸泡在血池深處。檐角懸掛的青銅風鈴滲出粘稠血珠，青石板縫隙間爬出蛛網狀的猩紅菌絲。

七十二座坊市同時蒸騰起血霧，那些來不及逃回屋舍的修士在街巷間踉蹌奔逃，皮膚下接連爆開細密的血花。

護城河倒映著扭曲的穹頂，河水化作濃漿，河面漂浮著膨脹的尸骸。

蕭景明親自出手鎖定了九司三府的仙官們，一道道鎖鏈般的血管將他們串聯，成為他的資糧。

曾經繁華的青云大街上，數百具干尸保持著奔跑姿態，他們的道袍在風中碎成血紗，骨骼表面布滿被吮吸過的螺旋紋路。

反而是蜷縮在家中瑟瑟發抖的普通百姓幸免遇難，當然，還有八宗五十六門的駐地，此時也成了世外桃源。

不乏憤怒的正道修士想通知宗門，請仙人降臨誅此邪魔，但任何傳訊手段都被堵在了半球形大陣之內，他們只能望著那位仙人徒勞狂怒。

蕭景明手背的夜叉王紋驟然綻放幽藍血光，與誅邪司上空的輪盤大陣共鳴，死去修士的魂魄開始朝他匯聚，臉上露出大補之后的快感。

“資糧已足，爾等為我護法。”

“諾！”

蕭家修士逐個升空進入大陣，將蕭景明團團圍住，他開始正式突破地仙！

城墻上，焦珥已經瀕臨死亡，全身經脈化作血泥，骨骼寸碎，但此時他腦中只有一個念頭：玄冥丹、玄冥丹！

他一點一點挪動到地面上散落的丹瓶處，用牙齒咬開瓶口的塞子，將丹丸倒出，翻盤的希望就在眼前！

突然，清冷的聲音傳來：

“你還沒有放棄嗎？”

蕭絳娥？！她為什么還在此處？！

“你難道忘了《玄冥攝心鑒》？”

“被抽離血脈時你那點可憐的神識早就護不住心神了，我從你腦海中讀到一些有趣的內容。”

她撿起沾滿血漬的玄冥丹：

“就憑它能扭轉局勢？”蕭絳娥有些不解，“雖然聽起來像個笑話，但還是由我替你保管吧。”

‘不，就差一點...’焦珥眼中滿是絕望。

將沾著血的玄冥丹放入丹瓶，蕭絳娥從戒指中掏出其他丹藥，然而正當她拔開塞子時，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哐當——”丹瓶墜地，發出清脆的響聲。

她看著穿過心臟的刃尖，苦澀道：“為...為什么...”

“對、對不起，姐姐...”少女已經泣不成聲。

蕭絳娥無力地跪倒在地，她早就感知到了蕭小炎的到來，以為她是來為焦珥求得一命，為此還特意拿出了療傷丹藥，卻沒想到——

妹妹親手將自己贈與的靈器戳入了她的心臟。

“對不起姐姐、對不起...”蕭小炎一邊哭泣一邊重復著沒有意義的話語。

“但是太慘了，太慘了啊！！！”少女歇斯底里地吼道，她指著青云大街的方向，“大家為什么都變成了那副模樣啊！！”

她像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和蕭絳娥一起跪倒在地，抱著姐姐痛哭。

“為什么啊...”

“小炎...”蕭絳娥氣若游絲，美眸中充溢著痛惜，“就算這樣...你又能改變什么呢？”

“他答應我了，答應我能改變這一切！”

說到這她才反應過來自己是來做什么的，趕忙看向一旁的“血尸”。

少女慌亂地爬了過去，將滿是血污的他抱起，靠在她身上：“焦珥！你沒事吧，你一定沒事的...”

“丹藥...對，丹藥...”

她急忙掏出療傷用的丹藥，一股腦地往懷中人的嘴里塞去。

焦珥卻緊緊閉著牙齒，眼神直愣愣盯著蕭絳娥的胸口。

少女彷佛感知到了他心中所想，重新爬回到姐姐身旁，從胸口的瓶中倒出那粒唯一的丹藥。

“是它嗎？！”

焦珥輕輕張嘴，蕭小炎趕忙將其喂下。

【玄冥丹者，取孟冬汔濟草三更露煉之。服者離陽入冥而不墮，抱陰近幽而不溺，若佇于黃泉畔而望阡陌，耳畔常聞往生者叩問聲。】

吞下后眨眼的功夫，瀕死的焦珥就停在了一種微妙的“位置”，彷佛立于陰陽際會之所，不生不死，身體若冰玉凝霜。

這倒是嚇壞了抱著他的少女：

“焦珥，你沒事吧，你不要嚇我啊...”

焦珥掙扎著從她懷中站起，搖搖晃晃地扶著女墻，他此時可謂魂若游絲、魄似殘燭，前者懸于九天之畔，后者曳于九淵之隙，必須竭盡全力才能維持自我。

但復仇的快感充斥了腦海，他仰天長嘯：

“出來吧，我的金手指！”

“蕭家，小爺收你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