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完最后一個藥箱時，指尖還殘留著盤尼西林的玻璃涼意。秦晚歌剛才抱著藥箱的樣子總在眼前晃——帆布夾板壓得她肩膀微微傾斜，卻硬是沒讓懷里的藥品發出半點碰撞聲。我摸了摸白大褂口袋里的云南白藥，瓷瓶邊角被體溫焐得溫熱，剛才沒說出口的是，這藥不僅能治槍傷，對舊傷復發也有效。她頸后碎發被汗水濡濕，貼在衣領上像片剛抽芽的柳葉，我竟莫名想起北平春天的新綠。

天主堂的晨禱聲剛起，我就去了倉庫。秦晚歌已經在清點草藥，陽光從氣窗斜照進來，在她發梢鍍了層金邊。她把曬干的蒲公英分成小捆，每捆的重量都差不多，像在做精密的藥劑調配。我蹲下來幫她整理，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她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卻把最飽滿的幾株推到我面前。那瞬間的觸感像觸電，比給傷員注射時碰到的血管更讓人心跳，我低頭假裝數草藥，耳尖卻比剛煮好的藥湯還燙。

“這種絨毛完整的，適合做藥引。”她低頭用麻繩捆扎，聲音比昨天柔和些。我注意到她無名指第二節有個淺淺的繭，像是常年握筆又常做針線活留下的。想起她賬本上的字跡，突然明白那筆鋒里的韌勁從何而來——是拿過鋼筆，也拿過夾板；是算過賬目，也救過性命。她捆繩時打的結很特別，既不會松散又容易解開，后來才知道是給難童包扎傷口練出來的，原來溫柔和堅韌真能長在同一個人手上。

阿秀帶著孩子們來換藥時，秦晚歌正在教她們辨認金銀花。有個孩子突然哭著要爹娘，她立刻從口袋里摸出顆椰子糖。糖紙在陽光下閃著光，我認出是林月如貨船上的南洋特產。她哄孩子的語氣很輕，和指揮卸貨時的果斷判若兩人，就像她既能把“8”字包扎系得緊實，也能把給孩子們的繃帶剪得圓潤。我看著她把糖紙折成小船，突然想，這樣的人心里一定裝著片海，既能行船載貨，也能容下孩子的紙船。

給斷腿傷兵換夾板時，她站在一旁看著。我調整繃帶松緊度時，她突然說：“再松半寸，血液循環會更好。”語氣帶著試探，卻很篤定。我照做后，傷兵果然說舒服多了。她眼里閃過絲笑意，很快又隱去，像藏在云層后的月亮，明明亮著，卻不肯讓人輕易看見。那天夜里整理器械，總覺得鑷子尖還留著她說話時的氣息，連消毒水都變得不那么刺鼻了。

深夜整理藥品清單，發現秦晚歌在“艾草”條目下畫了朵小花。筆尖戳出的淺痕里，還沾著點綠色的粉末——是艾草的碎末。我突然想起她翻曬草藥時的樣子，月光落在她身上，連影子都帶著草木的清香。妹妹說過，心里有光的人，才會把草藥都當成寶貝。我忍不住在旁邊補畫了片葉子，想著明天她看到時，會不會猜到是誰畫的。

給武漢的電報最終沒提需要協助的事。我在草藥圖譜的空白處，畫了株蒲公英。根莖部分特意畫得深些，像她扎根在上海的韌勁；絨毛畫得輕些，像她偶爾流露出的柔和。窗外的艾草香越來越濃，或許明天可以問問她，知不知道蒲公英和艾草同煮，能治亂世里最常見的心病。其實我更想問的是，若有天能離開這戰火，她愿不愿意和我去看北平的海棠——就像她愿意把椰子糖分給素不相識的孩子，我也愿意把心里最柔軟的角落，留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