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四十三回有一個“不了情暫撮土為香”的奇怪情節。
話說九月二日是王熙鳳的生日,賈母為鳳姐大辦生日,這一天又是大觀園群芳相約第一次結社。然而就在這個熱鬧隆重的日子,作者筆鋒一轉,突然寫寶玉一大早一身縞素,帶著小廝茗煙跑到北門郊外,遇到一個“水仙廟”,在此進行了一番奇怪的祭拜,然后又匆匆返回。
這個情節詭異之處在于,作者敘事喜歡層層鋪墊,前面都在大講如何熱鬧籌備鳳姐生日和如何結社,對寶玉要去祭拜一事未置一筆。作者也借探春、李紈之口,道出此事蹊蹺:“斷然沒有的事。憑他什么,再沒今日出門之理”“今兒憑他有什么事,也不該出門”。
如此突兀的反轉,作者一定是提醒讀者:這里有考證,留意。
這段文字前前后后也沒提寶玉為什么祭拜、祭拜誰,甚至祭拜時寶玉都未出一言,整個過是茗煙在祈祝,茗煙也不知道寶玉要干什么,只說:
只有今兒這一祭祀沒有告訴我,我也不敢問。只是這受祭的陰魂雖不知名姓,想來自然是那人間有一、天上無雙,極聰明極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
寶玉回到賈府后遇到玉釧,問“你猜我往那里去了?”玉釧不答,只管擦淚——我們這才可以推測出來:可能是玉釧姐姐金釧的祭日。但奇怪的是,作者一貫風格都是把細節揉爛碾碎展現給讀者,在這里卻遮遮掩掩,又是在提醒:這里有考證,留意。
那么這個祭日是金釧的周年祭嗎?肯定不是。因為金釧投井是在五月,書中交代很清楚,但寶玉祭拜是在九月。
作者在“鳳姐潑醋”一大段精彩的文字后來了個閑筆:“今日也是金釧兒的生日,(寶玉)故一日不樂”,意思是這日是金釧生日,所以寶玉進行了祭奠,總算把這段奇怪情節圓過去了。
如果說因金釧生日進行祭奠,大有說不通之處。寶玉又是全身著素,又是要焚檀、蕓、降三種名貴香料,茗煙也直說是在“祭祀”,分明就是一個祭祀儀式。誕辰日進行追思緬懷是有的,但中國歷來都沒有在誕辰日祭祀亡者的傳統。再則,這天是金釧生日,更是鳳姐生日,在鳳姐生日去紀念一個死人的生日,寶玉就不覺得犯忌諱嗎?就不能等一等,在百日或者周年的時候去祭奠嗎?
可見所謂“金釧生日”只是幌子,把不合理情節圓過去。
識破了作者的障眼法,我們可以繼續推理:對于逝者,除周年祭奠之外,最重要只能是百日祭!
作者兜這么大的圈子,一定是要突出“百日”這個關鍵數字,用鳳姐生日九月二日,讓讀者推理出一個敏感不能直言的日期:
百日是三個月零十天,九月二日的前一百天就應該是——五月二十二日。
這是一個敏感的日子嗎?是!
這是弘光皇帝在蕪湖被俘的日子,是標志弘光朝廷結束的日子,也是標志明朝分崩離析的日子。
歷史學家通常將崇禎自縊視為明朝結束的標志,這是站在滿清的角度看問題。但站在明朝角度,弘光政權是崇禎政權的延續,弘光政權還掌控著淮河以南大部分地區,還保持著中央集權。最關鍵一點:南京是明朝首都、祖陵所在,南京在就意味著明朝還在。
弘光滅亡后,才出現多王并立、軍閥紛紛割據的局面,明王朝也才由此分崩離析。所以五月二十二日是老朱家“樹倒猢猻散”的標志,其重要性程度并不亞于崇禎自縊的三月十九日。
那么作者是在借賈寶玉祭奠弘光朝廷覆滅嗎?或有此意,但在“水仙廟”井臺上祭祀,祭祀又與投井的金釧有關,說明這場祭祀與“水”有關聯。
弘光元年(1645)五月二十二日,弘光皇帝被俘的過程頗為慘烈,在長江江面上演了一出壯烈殉國的悲劇。
話說弘光皇帝從南京逃出來,投奔駐防蕪湖的靖國公黃得功。
黃得功是行武出身,號“黃闖子”,因軍功晉升至總兵,在南明開局的“迎立之爭”中,與江北四鎮其他將領一起擁立弘光帝,以定策之功獲封靖國公。黃得功部在江北四鎮中最能打,對朝廷也最忠誠。左良玉發動“清軍側”叛亂時,黃得功在銅陵截擊左軍,將其擊潰。清軍南下時,江北四鎮其它三鎮紛紛望風而降,被擊潰的左良玉部也投降了清軍,唯有黃得功部堅持戰斗。
弘光皇帝逃到黃得功軍營中,黃得功大驚,哭道:“陛下死守南京,我輩還能拼死一搏,為何聽信奸人讒言,逃到這里來?我正與清軍對峙,如何能夠保護圣駕?”朱由崧說:“除了愛卿我沒有依靠了呀!”黃得功哭道:“我愿意為陛下效死。”
五月二十二日清兵追至蕪湖,黃得功與清軍激戰中受傷,手臂幾乎斷掉,他用衣服把手臂捆起,坐小船督戰,叛將劉良佐在岸上大呼勸降,黃得功怒罵,然后被劉良佐部下一箭射中咽喉,黃得功見已經無法挽回,大呼“黃將軍男子,豈為不義屈!不濟,命也”,刺喉自盡。他的妻子看大勢已去,把軍中物資沉于江中,自刎而死。
清軍繼續劫營,負責保護弘光帝的中軍翁之琪看已無力回天,投江而死。翁之琪的部下田雄、馬得功投降,將朱由崧獻出。
“不了情撮土為香”這一幕要祭奠的,應當就是黃得功、黃妻、翁之琪等人在江上殉國之事,茗煙口中所說“那人間有一、天上無雙,極聰明極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就是指這些殉國的英靈。
小說在回尾再次點明了這一寓意。寶玉回到賈府后,“當日演的是《荊釵記》。賈母薛姨媽等都看的心酸落淚,也有嘆的,也有罵的”。
《荊釵記》講的是什么故事呢?
講的是貧苦出身的王十朋,新婚不久便與妻子玉蓮相別,進京趕考得中狀元。丞相萬俟欲招王十朋為婿不成,惱羞成怒,將其調至廣東任職。中間又有壞人作梗,詐稱王十朋已經入贅相府,玉蓮的繼母就逼其改嫁,玉蓮誓死不從,投江殉節。王十朋得知玉蓮投江,悲痛不已,前往江邊祭拜--其實玉蓮并未死,被人救起后又與王十朋巧遇,最后夫妻大團圓。
作者用《荊釵記》點出寶玉的祭拜的是一件投江殉節的事情,又用“五月二十二日”,點明了黃得功等人的身份。寶玉祭拜的地方是在“水仙廟”,書中已經說明“水仙”就是“洛神”,在洛神廟祭拜,也就相當于在江邊祭拜了。
黛玉看《荊釵記》“男祭”這一出時,有一段評論:
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罷了,必定跑到江邊子上來作什么!俗語說‘睹物思人’,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著哭去,也就盡情了。
筆者揣測,作者不僅借寶玉的紀念黃得功等人,“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也在紀念南明歷史上投水殉國的忠烈們。作者就像賈寶玉一樣,祭奠時什么也沒說,也不知他是否真有此意,筆者姑且當一回茗煙,在這里代《紅樓夢》作者紀念一番吧:
楊廷麟,隆武朝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1646年苦守贛州半年之久,十月四日城破投水而死,時年三十八歲。
萬元吉,總督江南湖廣諸軍兵部尚書,與楊廷麟共守贛州,城破投水而死,時年四十三歲。
陳子龍,有明朝第一詞人之譽,弘光覆滅后參加義軍抗清,1647年五月被俘,十三日押赴南京途中投水殉國,時年三十九歲。
張家玉,與陳邦彥、陳子壯并稱“嶺南三忠”,1647年永歷皇帝逃離廣東后,“嶺南三忠”組織義軍在在廣州、增城、清遠、高明一帶阻擊清軍,互為犄角。1647年十月,張家玉與李成棟大戰于增城城外,戰十日,兵敗身負重傷躍入野塘而死,時年三十三歲。
“嶺南三忠”的陳邦彥守清遠,城破投水殉國,被拉起。清軍勸降不得,1647年九月二十八日遭凌遲而死,時年四十四歲。“嶺南三忠”的陳子壯退守高明,城破被俘,清軍將領佟養甲以其幼子要挾陳子壯降清不得,1647年十一月初六施以鋸刑,將陳子壯鋸為兩半,時年五十一歲。
金聲桓,左良玉部將,隨左夢庚降清,任江西總兵駐守南昌,1648年正月反正歸明,號稱二十萬眾,江南為之震動。后清軍圍困南昌,1649年正月十九日城陷,金聲桓投塘殉國。
......
《紅樓夢》在這一回中有一段描寫:
寶玉進去,也不拜洛神之像,卻只管賞鑒。雖是泥塑的,卻真有“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之態,“荷出綠波,日映朝霞”之姿。寶玉不覺滴下淚來。
讓我大膽揣測一下作者的意思:投水殉國的忠烈們,你們的英靈都已化作水神,翩若驚鴻、婉若游龍、荷出綠波、日映朝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