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陵渡的冰霧終年不散。
謝昭華裹緊狐裘,指腹摩挲著拓跋部送來的狼骨符。面前篝火噼啪作響,映得輿圖上朱砂標記似凝血。三個時辰前,她親手將最后半枚玉連環埋在冰層下——那是給謝氏暗樁的求援信號。
“先生,鹽梟的人到了。”
親衛滄溟掀開氈帳,帶進股腥咸血氣。十個赤膊漢子抬著鎏金箱籠,領頭那個獨眼女子脖頸纏著毒蛇,蛇信正舔舐箱鎖上凝結的霜花。
“漠北的雪鹽,江南的綢緞。”獨眼女踢開箱蓋,冰晶似的鹽粒簌簌滑落,“換先生手里三座鐵礦。”
謝昭華用鐵鉗撥動炭火,火星濺在鹽堆上爆出幽藍火焰:“再加二十匹焉耆馬。“她忽然將火鉗刺向毒蛇七寸,在慘綠毒液滴落前堪堪停住,“要懷崽的母馬。”
帳內死寂片刻,獨眼女突然狂笑:“難怪王珩公子說,玄鶴先生比胡狼還貪。”她甩出羊皮卷,上面用血畫著馬場分布圖,“母馬可以給,但我要先生幫忙殺個人。”
牛皮地圖在案上鋪展,謝昭華瞳孔微縮。標注紅叉處竟是祁連山天險“鬼見愁”,而懸賞目標的名字讓她腕間玉鐲撞出脆響——拓跋部大祭司宇文灼,正是三日前贈她狼骨符之人。
“三日為限。”獨眼女甩著蛇尸離去前,將某物擲入火堆。青煙騰起時,謝昭華看見煙塵里浮現謝府祠堂的輪廓,父親靈位正在梁柱傾塌間化為焦木。
滄溟欲言又止,卻見主公蘸著鹽粒在輿圖上勾畫。鹽痕逐漸連成北斗之形,勺柄正指鬼見愁:“備二十斤火硝,三船蘆葦絮。”她折斷狼骨符,尖銳斷面刺破指尖,“再找七個與宇文灼身形相仿的死囚。”
子時三刻,謝昭華立于鬼見愁崖頂,手中火把映得冰棱泛著幽藍。二十名青鸞衛正將硫磺粉填入冰縫,每處爆破點皆按《九州兵要》“地龍翻身”篇布局。
“死囚須在喉間留劍傷,與宇文灼的舊疤吻合。”她將易容藥膏遞給滄溟,“把拓跋部圣油涂在他們后背,雪崩時尸身會有焚香氣息。”
親衛捧來七套青銅祭袍,每件內襯都縫著北狄文字——這是從鹽梟提供的宇文灼起居錄中臨摹的筆跡。謝昭華指尖撫過其中“祭雪神”三字,突然劃破指尖將血抹在祭文上:“再加句'天狼噬月',宇文灼每逢朔月必寫此讖。”
寅時初,祭神隊伍攀至鷹嘴巖。謝昭華扣動機關,預埋的蘆葦絮被硫磺點燃,濃煙瞬間形成暴雪將至的假象。當宇文灼仰頭觀天時,滄溟斬斷懸尸冰索。
“天罰!”她模仿胡族口音嘶吼。七具尸體裹挾雪塊砸向祭壇,特意保留的右臂姿勢與宇文灼占卜時的慣用動作一致。
混亂中,謝昭華借冰鏡折射潛入祭壇。龍鱗劍挑開狼頭金刀瞬間,她嗅到刀鞘上“朱顏改“的苦杏味——這正是三年前謝府書房失竊的毒藥。劍鋒微滯間,傀儡祭司的機械臂已鎖住她咽喉。
“主公小心!”滄溟擲出玄鐵匕首擊穿傀儡關節,露出內部青銅齒輪——與謝府暗閣機關人殘骸構造相同。謝昭華瞳孔驟縮,想起及笄禮前夜父親書房傳出的機括聲。
此時真身宇文灼從地底升起,手中龜甲顯出血色“鳳棲梧”卦象。謝昭華斬斷其右臂時,發現斷口處的鮫人皮與母親妝匣夾層里的殘片質地相同。
子夜,鬼見愁崖頂。
謝昭華伏在冰巖后,看著宇文灼的祭神隊伍攀上棧道。大祭司的青銅面具在月光下泛著冷光,腰間懸掛的正是能號令十二部胡族的狼頭金刀。
“起風了。”她輕聲道。
滄溟立刻點燃引線。火蛇沿著預埋的硫磺路徑竄向山巔,爆鳴聲驚起夜棲的雪鸮。當宇文灼抬頭剎那,謝昭華揮劍斬斷繩索——七具戴著青銅面具的死囚尸體從天而降,裹挾著雪塊砸向祭壇。
“保護大祭司!”
胡族武士的吼叫與雪崩轟鳴混作一團。謝昭華在混亂中潛入祭壇,袖劍精準挑斷宇文灼腰間系帶。指尖觸及狼頭金刀的瞬間,她嗅到熟悉的沉水香——這刀鞘上竟涂著謝氏秘制的毒藥“朱顏改”。
“果然是你。”本該墜崖的宇文灼突然扣住她手腕,面具下傳來蒼老女聲,“三姑娘,老身等你十年了。”
謝昭華袖中機關啟動,毒針卻穿虛影而過。真正的宇文灼從祭壇地底升起,手中龜甲浮現血色卦象:“老身算出今日有鳳來儀,特備了三份大禮。”
第一份禮是染血的襁褓,繡著前朝皇室獨有的玄鳥紋。第二份禮乃半卷《天命篡改錄》,記載著二十年前皇嗣調換的秘聞。第三份禮最為可怖——冰棺中封存的女子,竟與謝昭華生得一般無二。
“當年你母親將真公主寄養謝府,自己帶著假貨逃往南楚。“宇文灼的骨杖敲擊冰面,“想知道你親弟弟怎么死的嗎?他替王珩試藥時,腸穿肚爛還在喊阿姊...”
龍鱗劍貫穿龜甲時,卦象血水噴濺。謝昭華斬落宇文灼右臂,卻發現斷肢露出精鐵骨架——這大祭司早在十年前就成了傀儡。
“好孩子。”宇文灼的頭顱滾落祭壇,嘴唇仍在開合,“去祁連山龍脈看看,那里有你母親留的...”
爆炸聲吞沒未盡之言。謝昭華抓著狼頭金刀躍下懸崖,背后熱浪推著她墜入冰河。在意識消散前,她看見河底沉著無數冰棺,每具棺槨里都封著與她面容相似的女子。
謝昭華在魚腥味中醒來。
搖晃的船艙里,拓跋部少主阿史那隼正在把玩狼頭金刀。少年將烤熱的馬奶酒潑在她傷口上:“玄鶴先生做夢都在喊母親,真是有趣。”
“不如少主有趣。”謝昭華按住肋間滲血的繃帶,“三個月前用痋術控制宇文灼,十天前故意泄露行蹤給鹽梟,如今又把我從冰河撈起——少主想要什么?”
阿史那隼突然掐住她下巴,往她喉間灌入腥苦液體:“要你成為真正的拓跋薩滿。”他扯開衣襟,心口處黑色胎記形如狼首,“看到嗎?這是天狼神的印記,而你肩上的鳳凰胎記...”
船身劇烈晃動打斷話語。謝昭華趁機將銀簪刺入少年掌心,翻身滾到武器架前。指尖剛觸到彎刀,整艘船突然被拋向空中——河面下升起巨型青銅機關,齒輪轉動聲仿佛萬人慟哭。
“這是前朝龍船!”阿史那隼狂喜地撲向控制臺,“傳說中用三千術士血肉鑄成的...”
謝昭華已看清艙壁刻紋。那些看似裝飾的云雷紋,實為《天工圖譜》記載的“黃泉渡”機關術。她扯下玉鐲砸向東南角的睚眥浮雕,船體轟然開裂,水流裹著他們沖進地下暗河。
“抓住我!”她在激流中朝少年伸手。
阿史那隼卻笑著松開攀附的木板:“玄鶴先生可知,你母親當年從這里帶走什么?”他任由漩渦吞沒身體,最后喊聲在洞壁間回蕩,“是能讓人永生的鮫人血!”
謝昭華撞上礁石瞬間,腕間玉連環突然發燙。九枚玉環在水中投射出星圖,指引她游向發光處。當她浮出水面時,眼前景象令龍鱗劍險些脫手——整座山腹被掏空成軍械庫,十萬具玄甲整齊列陣,每副盔甲心口都刻著鳳凰紋。
“青鸞衛,迎主。”
沙啞聲音自穹頂傳來。謝昭華抬頭望去,當年教她兵法的盲眼師父正坐在青銅王座上,腳下堆著七顆新鮮頭顱——正是鹽梟獨眼女及其親信。
“師父...”
“老身乃前朝朱雀臺第三任首座。“盲眼婦人彈指擊碎玉連環,九塊碎玉飛入玄甲陣眼,“公主請看,這才是謝氏真正的嫁妝。”
大地震顫間,十萬玄甲齊齊單膝跪地。謝昭華握緊山河印,玉石終于顯現完整紋路——那是個被鎖鏈纏繞的鳳凰,如今正一寸寸掙斷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