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快遞信封的質感與普通郵件截然不同。沈清瀾將那個米色信封放在早餐桌上，指尖殘留著某種高級紙張特有的滑膩感。瑞士蘇黎世創傷研究中心的徽章在晨光下泛著淡淡的金邊，像一道微小的、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門。

“誰大清早寄情書啊？“林小滿從樓梯上晃下來，藍發亂蓬蓬地支棱著，嘴角還掛著牙膏沫。自從林美玲去世后，她正式搬進了沈清瀾母親的老房子——至少在假釋聽證會前，這里比少管所強多了。

沈清瀾若無其事地將信封塞進文件夾：“工作郵件。“她推過一杯橙汁，“今天要去見溫蒂，記得嗎？關于藝術展續展的事。“

林小滿瞇起眼睛——每當沈清瀾回避問題時，她右眼瞼會微微抽動，這是林小滿這兩周觀察到的。“撒謊。“她一把搶過文件夾，“讓我看看是什么讓你手指發抖。“

信封被粗暴地撕開。沈清瀾沒有阻止，只是盯著自己咖啡杯里晃動的倒影。隨著紙張展開的聲音，廚房陷入一種奇異的寂靜。

“瑞士？“林小滿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小，“他們要你去瑞士？“

“只是一個工作邀請。“沈清瀾抬起頭，正對上林小滿的眼睛——那雙眼睛此刻呈現出一種被背叛后的灰藍色，“我還沒決定。“

“年薪18萬瑞士法郎...附帶研究中心公寓...哇，真慷慨。“林小滿機械地念著條款，手指在紙邊留下皺褶，“什么時候開始？“

“下個月15號。“

杯子砸在桌上的聲響讓兩人都嚇了一跳。橙汁濺出來，在文件上留下幾滴刺眼的橘色。“正好是我假釋聽證會后的第三天！“林小滿站起來，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音，“計劃得真完美啊，沈醫生。把我送回少管所然后遠走高飛？“

“不是那樣的。“沈清瀾伸手去拉她，卻被甩開，“我收到邀請時才剛認識你兩周，根本沒想到——“

“沒想到我會黏上你是嗎？“林小滿退到廚房門口，藍發在晨光中像團冰冷的火焰，“放心，我不會攔著你奔向美好前程。畢竟我們'沒有血緣關系'，記得嗎？“

后門被狠狠摔上。沈清瀾坐在原地，聽著林小滿的腳步聲穿過花園，然后是柵欄門吱呀的響聲。她慢慢擦掉文件上的橙汁，突然注意到信封里還有一張便簽：「隨時歡迎，期待您對青少年創傷治療的新見解。——Prof. Keller」

咖啡已經涼了。沈清瀾想起三個月前第一次見到林小滿時，那個滿身是刺的叛逆少女如何在一小時內看穿她的偽裝。現在，同樣的敏銳正在撕開她精心構建的借口。

電話鈴聲打破了沉默。屏幕上顯示“溫蒂“，沈清瀾深吸一口氣才接起來。

“出事了！“溫蒂的聲音異常急促，“周明遠——就是畫展上認出你父親的那個老先生——他找到畫廊，說要見林小滿！手里還拿著什么東西...看起來像是舊文件。“

沈清瀾的指尖發麻：“他說為什么了嗎？“

“只說有關于林小滿父親的重要資料。“溫蒂壓低聲音，“更詭異的是...他承認自己就是那個匿名買家。“

二十分鐘后，沈清瀾沖進畫廊。溫蒂在門口焦急地踱步，而一位銀發老人正坐在展廳中央，手杖橫放在膝上，面前攤開一個老式公文包。

“沈醫生。“周明遠站起身，動作比畫展那天利落許多，“我猜你會來。“

“林小滿在哪？“沈清瀾環顧四周。

溫蒂指了指后門：“畫室。她說不想見任何人，尤其是...“她瞥了眼周明遠，“和沈巖有關的人。“

周明遠嘆了口氣，從公文包取出一個牛皮紙信封：“我理解她的抵觸。但這里有她應該知道的事情——關于她真正的父親，以及沈巖為何一直保持沉默。“

沈清瀾沒有接：“您到底是誰？為什么對這件事如此關注？“

老人從內袋掏出一張泛黃的照片——年輕的周明遠與沈巖站在某棟建筑前，手臂搭在彼此肩上。“我和你父親不僅是同事，還是大學室友。他去世前一周，把這個交給我保管。“他輕拍信封，“說如果哪天林美玲的女兒出現麻煩，就把它拿出來。“

畫室的門突然打開。林小滿站在門口，臉上還沾著顏料，手里握著一把美工刀——沈清瀾注意到她的左腕又添了幾道新鮮的劃痕。

“什么麻煩？“林小滿的聲音沙啞，“我現在還不夠麻煩嗎？“

周明遠不慌不忙地展開一張剪報——1998年當地報紙的社會版：《建筑公司太子爺涉多起性侵案，證據不足免于起訴》。模糊的照片上，一個油頭粉面的年輕人正傲慢地對著鏡頭豎中指。

“趙偉，趙氏建筑集團獨子。“周明遠的聲音變得冰冷，“你生物學上的父親。當年侵犯了至少三名女員工，包括林美玲。“

林小滿的臉色變得慘白。沈清瀾本能地走到她身邊，卻被推開。

“沈巖當年調查過這件事。“周明遠繼續道，取出幾頁手寫筆記，“他發現公司高層系統性掩蓋罪行，甚至威脅受害者。當他準備舉報時，林美玲懇求他別那么做——她害怕報復，更怕公開受辱。“

沈清瀾接過那些筆記，立刻認出父親的筆跡。其中一頁詳細記錄了林美玲懷孕后的恐懼：“她擔心如果是男孩，會像那個禽獸；如果是女孩，會重蹈她的覆轍。“

“那他為什么不幫我媽？“林小滿的聲音發抖，“為什么眼睜睜看著她變成那樣？“

周明遠取出最后一份文件——一份簽署于1999年的信托基金協議，受益人是“林美玲及其子女“。“他幫了，只是不敢直接出面。趙家勢力太大，而你母親拒絕一切公開援助。“老人苦笑，“諷刺的是，這筆錢她一分沒用，全都...轉化成了酒精。“

林小滿突然轉身沖回畫室。沈清瀾追進去時，看見她正瘋狂地在畫布上涂抹大片的黑色和紅色，美工刀深深劃破畫布，發出撕裂的聲音。

“小滿...“沈清瀾輕聲喚她。

“出去。“林小滿的肩膀劇烈起伏，“你們都出去。“

周明遠在門口輕咳一聲：“還有一件事。那份信托基金現在價值約80萬人民幣，法律上屬于林小滿。“他放下一張名片，“如果決定起訴趙家，我很樂意作證。他們最近正在競選公職，這種丑聞...“

沈清瀾送走老人后，回到畫室門口。里面的撕扯聲已經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壓抑的啜泣。她推開門，看到林小滿蜷縮在畫架旁，周圍全是撕碎的畫布。那幅未完成的新作被刀割得支離破碎，但仍能辨認出是一個女人抱著嬰兒的輪廓。

“我恨他。“林小滿抬起頭，臉上淚痕斑駁，“恨那個所謂的生父，恨沈巖的懦弱，恨我媽的自我毀滅...但最恨的是，這一切憑什么要我來承擔？“

沈清瀾跪在她身邊，輕輕拿開那把沾著顏料和血跡的美工刀：“你不必獨自承擔。不是現在，不是以后。“

“那瑞士呢？“林小滿直視她的眼睛，“你會留下嗎？“

這個問題懸在空氣中，重若千鈞。沈清瀾看著眼前這個傷痕累累的少女——不，年輕女孩，突然意識到自己從未認真考慮過拒絕那個邀請。為什么？因為專業邊界？因為法律限制？還是因為她內心深處仍想逃離，就像父親當年逃離林美玲母女的困境一樣？

“我需要時間。“她最終說，“但無論我去哪里，都不會丟下你。“

林小滿苦笑：“漂亮話。你知道我的假釋條件不可能允許出境，而你又沒有法定監護權。“

“那就爭取監護權。“沈清瀾脫口而出，隨即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我是說...如果有必要的話...“

林小滿的眼睛瞪大了。某種微弱的希望在兩人之間閃爍，又迅速被現實的冷水澆滅。

“別承諾你做不到的事，沈醫生。“她輕聲說，“我們已經學會了這一課，不是嗎？“

那天晚上，沈清瀾輾轉難眠。周明遠留下的文件攤在書桌上，父親的筆跡在臺燈下顯得格外清晰：“今天我見到了林的孩子，一個小女孩，眼睛亮得像星星。美玲說她的名字叫'小滿'，取自二十四節氣，寓意'小小的滿足'。多么諷刺，這孩子注定要面對大大的不公...“

手機屏幕突然亮起，Prof. Keller的郵件：「請盡快確認是否接受offer，我們需要安排簽證事宜。」

沈清瀾走到窗前。月光下，花園里的老秋千微微晃動——林小滿經常坐在那里畫畫到深夜。一個瘋狂的念頭突然浮現：如果她們嘗試申請監護權變更呢？如果她推遲入職時間呢？如果...

“還沒睡？“林小滿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她抱著素描本，穿著沈清瀾的舊T恤，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很多。

“在想一些事情。“沈清瀾轉向她，“你的手怎么樣了？“

林小滿無所謂地展示了一下纏著繃帶的手腕：“死不了。“她猶豫了一下，“我今天...反應過度了。你有權利追求自己的事業。“

“我回復了Keller教授。“沈清瀾輕聲說，“請求將入職時間推遲三個月。“

林小滿的素描本啪嗒掉在地上：“為什么？“

“因為你的假釋聽證會，因為可能的監護權申請，因為...“沈清瀾深吸一口氣，“因為我想確定，當我離開時，你不是又被丟回那個破碎的系統里。“

林小滿的嘴唇顫抖著：“這不公平...你不必為我放棄...“

“不是放棄，是選擇。“沈清瀾撿起素描本，里面是最新的畫作——兩個女性站在岔路口，一個穿著白大褂，一個拿著畫筆，她們的手通過一條紅線相連，分別走向不同的方向卻又被那條線緊緊維系。“就像你畫的，我們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但這不意味著必須切斷聯系。“

月光透過窗簾，在兩人之間投下斑駁的影子。林小滿突然撲上來抱住沈清瀾，力道大得讓人窒息。沈清瀾感到頸間一片濕熱——這個從不肯輕易示弱的女孩正在她懷里無聲地哭泣。

“三個月。“林小滿最終抬起頭，眼睛紅腫但神情堅定，“如果三個月后我還不能跟你走，你就自己去瑞士。答應我。“

沈清瀾點點頭，突然感到一種奇怪的釋然。這不是逃避，也不是犧牲，而是一個簡單的決定——給彼此更多時間，看看命運會將她們帶向何方。

窗外，一只夜鶯開始歌唱。明天還有無數問題要面對——聽證會、監護權、趙家的潛在報復...但此刻，在這個安靜的夜晚，兩顆破碎的心找到了暫時的平靜。